刘宁的诗

2022-05-30 10:48刘宁
诗选刊 2022年9期
关键词:玉龙雪山金沙江凳子

刘宁

契约

在居那什罗神山脚下,我的纳西祖先

用一节白骨和马订立了盟约:人不吃马肉,

马为人行脚力,送亡魂。阿一石是个

孤儿,没有人教他处理与万物的关系。在他成年

那天晚上,石头、黑猴、红虎和栗树一一

寻上门来,围着

火塘灶和他签订协议,用灵魂作赌注。他赶着羊群经过

金沙江岸,米利东阿普骑一头六牙大象

用江水作墨,和他签了七十二年的生约。

七十岁那天,他从雪山请来一匹白马,托它将洁白的灵魂带回

撒一季庄稼就一辈子吃不完的祖先地,死神

为他们作证。此后每个傍晚,他便悠闲地在奉科乡踱步,像一头寂静的白牦牛,要在田野间

为自己寻一块

看得见玉龙雪山、听得见金沙江水的好墓地。

阳光

今天下午,失明的外婆倚着

院子东面的金色围墙,倚在这一天

最后的余晖里:“阳光跑到这里了,

你要不要过来。”七十二岁的

外公听闻,站起来,颤颤巍巍地朝她走去。

一天中大多时候,他们都这样

在院子里追逐阳光,曾经为爱献身的肉体

已经衰老,但那灵魂

仍渴求田野、麦子、石头、桃树的体温。

谛听

他在木屋东面种了一排核桃树,在门前

开垦出一块地,播下苞谷种子。屋后的橄榄树

橘树桃树

枣树

无花果都得到过他的悉心照料。每个早晨,

他捧着出生那天怀抱的石头,对着松树林忏悔,他从来

不说“时间”这个词,从不自以为是地高谈“时间的重量”。

他平静而庄重的心,总是温和地向世界谛听

——每一枝丫生长的声音。

生命在奉科乡

当我想到:在世界上,我已欢愉地

生活了二十五年,甚至其中的五年,我是在

奉科乡度过的。我的灵魂便不可抑制地

飞腾起来——

雪山 众鸟 炊烟 松树 黑石 变成白鹿和

仙鹤的祖先 在我的生命里起飞 降落

——我生命的形状。

石头凳子山

早晨,村庄和群山在一场大雾中

沦陷。空旷世界,只留下

西面的石头凳子山,连接天与地。一个男人

牵着一匹白马,缓缓从天空下来。穿过

松树林,蹚过河流,绕过石头堆,他们没有

在任何一块草地停留。慢慢地,消失在

山脚下白茫茫的世界

捉迷藏

阿一若和十岁的孙子在

院子里捉迷藏。那孩子小心翼翼地

躲在柱子后面,露出一双眼睛,仔细观察阿一若的

走向。阿一若左手拄拐杖,右手在空中

上下摸索,他的双脚慢慢向前挪动。异常灵敏的耳朵

捕捉到了孩子的笑,他顺势扑过去——

他捉住他了!他们闹着笑着抱作一团……

阿一若八岁的时候就失明了,和他捉迷藏的

对象始终无法确定。有时是羊群,有时是青草,有时是世界,和那些从出生起

就在追逐金沙江水的阿一若们。

馈赠

新年伊始,阿子洛跪在头戴银白

斗笠的董神面前,他说:“分配时间和

寿命的董神,分配生育和繁衍的董神,感恩您

的慷慨,我的牛群如石头凳子山

一般壮硕,马匹如金沙江水一般奔腾”

持金黄色手杖的董神听着,感到

十分懊恼:他无法告诉阿子洛,是他的辛勤

劳作、早出晚归换来了今天的馈赠——他的生活

构建了他生命的庙宇。

所以,他只是安靜地听着,保持了神的沉默。

入夜

入夜,大雾把群山笼罩,我从黑暗中

醒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这庞大的

世界上,我仿佛是一根指针。就像很多年前

我外公那时还年轻,他到奉科乡外面,给这个世界

修公路,用一个他自己编织的竹篮为我

换回一只漂亮的红色手表。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手表

细细的指针缓缓走动,我的耳朵听见嚓嚓嚓嚓的旋律,它们听见世界的流动——在

我生命的周围。我深知它的意义,就像

此刻,在空旷的

奉科乡,我变成了一根唯一的指针。

去奉科乡

你应该找一个星期天去奉科乡,三个小时的路程。无论在哪里,你都向着北

朝玉龙雪山出发,你会见到马匹一样奔涌的

金沙江水,巫师一样沉默的松树林。和黑山羊

一同流浪在群山之间的纳西男人,他们用纳西话告诉你:“你应该

到没有人的地方去,直到变成一块石头或者

一只山羊。”在村庄里,你会看见

许多的老人,数不清的老人,但你不会看见痛苦和

哀求。他们将热情地为你指路,即使你从来

没有向他们询问过什么,但你一定会遵从他们的

意见,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的来路。

孤独之书

屋子后面那棵四十多年的白杨树被砍了,四个

中年男人合力才将它放倒。一起倒在地上的

还有一个巨大的喜鹊窝。一堆黑色树枝和几块

棉絮凌乱地掉在地上,完全失去了

窝巢的模样。第二天一早,两只喜鹊在竹林

上空久久盘旋,鸣叫。外婆说:“我们犯下大错,

万物都有栖身之地。”我望着它们,空寂的天空下

我和它们一样,灵魂也渴望被树枝做的巢穴围起来。

在田野上看云

天空飘来一片云,它不

笼罩着石头凳子山,甚至不栖身金沙江

上空。它安静地聚集在我的头顶,那么的

安静,就好像我是天底下

唯一能理解它的人——

它的孤独,它的自由。

阿一若的家书

阿一若在夜晚的奉科乡

醒来。想起他的父亲便是

在这样一个宁静的晚上,追着

一匹白马去了玉龙雪山。他从

老旧的木柜里翻出一小截铅笔,蹲在火塘边,连夜

为父亲写一封家书:“那两棵棕树已经很大了。”他提笔

写下第一行字。很快,又将它们画掉,重

新起笔。夜色沉沉,炭火在暗夜里闪烁

火光晃过,照亮了暗黄的纸张,那上面只

有浅浅的

一行字:“冬至,一只白鹿投入雪山……”

(选自《人民文学》2022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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