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变革下的精神失落

2022-05-30 22:19李聪迪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9期

李聪迪

关键词:人物 时代 精神失落

《血色莫扎特》是一部建立在现实主义之上的浪漫之作,房伟将目光投向20 世纪90 年代,表现出一代人的青春放纵与生命挣扎。“血色莫扎特”是人性的隐喻与精神失落的象征,莫扎特的乐曲象征着浪漫纯美的青春,而“血色”二字则使得浪漫蒙上了现实的阴霾。

一、英雄理想的失落

(一)“寻父”失败

葛春风在毕业之际因刺伤辅导员而被分配到东风化工厂,其后仍不改学生时代的英雄气质,在一次化工厂的工人运动中挺身而出为工人争取利益。葛春风的性格特征同他的父亲构成了对应关系,葛春风一直生活在父亲的英雄光环之下,他向父亲的致敬甚至有了“寻父”的意味,然而这种时空不对等的“寻父”行动最终以失败告终。

20 世纪90 年代的化工厂面临改制,葛春风被他帮助过的工人们公投下岗,调到了保安岗位,利益至上的年代里英雄注定落寞。为了能更加强烈地反映葛春风“寻父”行为的理想化特征,作者甚至让他在舞台上扮演了一次“英雄父亲”,这与葛春风的实际处境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小说后期的葛春风变了,他在镜头前违心地奉承李队长,做报道时收取红包,然而,葛春风行为的变化并不代表精神上的认同,这也是他不同于薛畅的地方,薛畅在思想上认同社会的潜规则,而葛春风的矛盾之处在于,他虽然向生活妥协,但并没有真正向内心的信念妥协。二十年后,当葛春风再一次回到东风化工厂,他转过脸,冲着天喊了声:“兄弟们,我来了哇!”“这仿佛是喊给那些死去的工友听的,也好像喊给我自己。”由此可见,葛春风英雄理想的失落仅表现在行为层面,而在精神层面,他始终是一位零余者,是一个落伍的英雄。

同时,葛春风英雄理想的失落是整个社会理想失落的个体折射。在葛春风“寻父”失败的过程中,呈现出失败特征的不仅是他个人,还有东风化工厂的工人与领导。“英雄父亲”的失落是一种群体失落,葛春风被公投下岗,被工友背后骂成“看门狗”的现象说明20 世纪90 年代的工人群体已经失却了对“英雄”的崇敬感,他们不再推崇英雄,也不再扮演英雄。化工厂的领导为了谋取私利,罔顾工厂利益,进口国外的淘汰设备,这与舍身保护工厂设备的葛父形成了強烈的对比效果。房伟对工人阶级的此种诠释与曹征路的小说形成了鲜明对比,在小说《那儿》中,同样是写国企改革中的下岗工人,曹征路的小说更多凸显出了工人阶级的反抗属性,工人英雄以个体和群体的形象同时出现,保持了其光辉的革命属性,而此种属性在房伟的小说中则明显失落掉了。

(二)“弑父”失败

另外,英雄精神的失落还表现在个体复仇意义的消解。冯露和夏雨联手引导警察寻找证据,击垮了天鹅夜总会,并向当年的事件参与者一一复仇。然而这种正义的复仇行为并没有被作者涂抹上英雄色彩,而是充斥着悲怆、无奈,复仇成功后的夏雨与冯露也并没有古代传奇小说中报仇后的欢喜,而是一个选择自杀,一个选择“我在地狱的门口等你”。

首先,个体复仇意义的被消解与现代社会理性秩序的逐步建立有关。在我国传统的民间文化之中,个体复仇往往是一种侠义行为,是扫除不平、弘扬正义的手段,虽然复仇行为带有破坏性与盲目性,却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对正义公理的捍卫,对被损害者生命尊严的维护。中国小说中的古代侠士们在进行复仇时往往采取单独行动的策略,与代表了正统的官府力量多是没有交集甚至相互对立的,这种情节模式下塑造出来的人物形象颇有几分孤胆英雄的色彩,甚至在一些革命英雄传奇小说中也有类似的描写。而将故事背景设定在了现代社会的《血色莫扎特》,其主人公在进行复仇时,则需要借助警方的力量,这便使得人物的神采减弱了几分。夏雨唯有通过借助于权威部门的调查取证才是符合秩序的维权方式,而采用个体复仇的方式来达到目的,则会被作为合理秩序的破坏者遭到谴责。因此当小说中出现夏雨囚禁薛畅的情节时,即便是复仇行为的成功,夏雨也并没有呈现出英雄人物的光彩。

其次,导致夏雨缺乏个体英雄气质的原因还在于他弑父行为的失败。夏雨替父复仇的行为在伦理上是一个悖论,他的“杀父仇人”实际上是他的亲生父亲,“春风化雨”的角色设定使夏雨陷入了“弑父”的两难境地。最终,他选择以自我毁灭的方式进行最后的报复:“对一个父亲最大的惩罚,莫过于当着他的面,杀死他的亲生儿子。”夏雨的命运悖论使得他的复仇注定是黯淡无声的。

二、美的理想的失落

(一)自我放逐

如果说葛春风是一位极具英雄性格的人,那么夏冰则与其相反,夏冰有着艺术家般的孤傲气质:“他看重的人,马上可以成为生死之交;他不喜欢的人,冷面白眼,敷衍一下都不肯。”夏冰喜欢音乐与苗苗,然而为了生活,苗苗不得不去夜总会跳舞,甚至做了别人的情妇。而夏冰本人,为了在学校合并时能得到一个好岗位,答应了为校长冯国良的女儿冯露免费辅导钢琴。这是夏冰的第一次自我放逐,为了苗苗和自己的音乐梦想,他开始向自己不喜欢的事物妥协。然而两校合并,夏冰不但没有去成振华中学,反而转岗去了社区中心清洁队,当儿子夏雨质问他为何成了“垃圾佬”时,他狠狠地抽打着自己,泪如雨下。但此时的他仍然记挂着让夏雨为他保守秘密,理由是害怕苗苗离开。这是夏冰的第二次自我放逐,因为苗苗,他失去了自己的音乐梦想。而后,夏冰刺伤苗苗逃走,这是他的第三次自我放逐,为了活命夏冰放弃了苗苗。当夏冰在衣橱发现苗苗的日记时,便开始了他最后一次的自我放逐。当夏冰发现夏雨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时,他感到了巨大的幻灭,于是,夏冰做出了他最后一次的放弃行动,即放弃自己的生命。

自此,夏冰共历经了四次放逐,分别是放弃尊严、放弃音乐、放弃爱情和放弃生命,包含了精神与身体两个层面。然而,正是最终夏冰对身体的毁灭表现出了他自我放逐的不彻底性。当历经了前面三次的失落之后,夏冰仍然抱有希望,这希望便是苗苗对他曾经的爱和儿子夏雨带给他的牵挂,于是他挣扎着要逃往云南,希望自己可以活下去。可以说,此时的夏冰对于命运的反抗是积极的,他采取的是改变现状的行动策略。苗苗的日记是促使夏冰由积极反抗转向消极反抗的道具,日记中苗苗的欺骗使夏冰想象中的美好坍塌了,然而,夏冰并没有任由警察将他带走,而是用自杀的方式来进行最后的反抗。夏冰无力接受和改变现实,但也不愿放弃对美好的追求,所以他唯有怀抱着苗苗的衣物死去,以消极来对抗污浊。因此夏冰的自我放逐是不彻底的,他从未真正放弃自己的精神追求,而这种精神上对美的追求的外化表现便是对音乐和苗苗的追求。

“美好的东西,要拼尽全力才能保持得久一点,虽然不能永恒,也就无憾了。”夏冰的这段独白正是他人生的注解,他拼尽全力地追逐美好,却也在追逐的过程中不断自我放逐终至灭亡。可以说,葛春风的失落在于英雄理想的破灭,而夏冰的失落在于美的理想的破灭;葛春风的幻灭感包含了对于整个社会的失望,夏冰的幻灭感则更多来自于他和苗苗两个个体之间情感关系的变化;葛春风代表了现实理想的破灭,夏冰则代表了精神理想的破灭。

(二)女性象征

《血色莫扎特》中的女性形象是美的象征。主人公苗苗是一只跳着芭蕾舞的白天鹅,冯露也是清高孤傲的天才钢琴少女,一个代表着爱与美,一个则代表着理性,同时他们二人也是事件参与者中最干净的角色。尤其苗苗作为一个身体层面的被毁灭者,她的精神状态反而是五个人之中最充盈的,这使得文本有了一层反讽的意味。

苗苗不仅有着美丽的容貌,还是一个浪漫主义者,现实生活中的许多规则并不能将她束缚。她在“苗苗的客厅”招待落魄的“艺术家”,她和两个深爱的男人共处一室,又对自己不感兴趣的追求者不屑一顾,为了给父亲治病她去做了不光彩的事,但她的内心只想简单地跳舞……应该说,苗苗做事或出于本心,或迫于生活,唯独甚少是出于对现实规则的服从。因此,苗苗许多出格的举动并不使人厌恶,更加不会让人觉得她是一个“坏女人”,苗苗的任性越轨反而让人感到纯澈干净。然而苗苗又是最早被毁灭的人物,苗苗之死是整部小说第一个悲剧高潮,体现出强烈的“美的失落”的悲剧特征。且苗苗的死亡是整个事件被揭发的起点,其后的许多悲剧都是由“苗苗之死”而展开的。如红姑便是苗苗之死的重要助推力,她的悲剧故事也正是由苗苗事件延展而来。同样的,她的身上也存在着美的失落,当地下娱乐城的“红姑”出现时,那个聪明要强的女孩儿邹玉红便消失在过往的时间里了。贫穷与苦难是原罪,无论夏冰、苗苗,还是红姑,都是在生活的苦难中失去了理想与美的一面,然而同葛春风类似的是,这种失落并不彻底,红姑坚持给希望小学捐钱,希望来生自己能像苗苗一样自由地跳舞,这种不彻底性体現出人物灵魂的深度与复杂,体现出“美的失落”的悲剧性。

夏冰与苗苗是小说中最为纯粹人物,他们的每一次出场都伴随着音乐与舞蹈,并始终保持着青春的色彩,而作者令这种青春底色永不消退的方式便是将他们灭亡。苗苗死亡时她正深陷于利益斗争,夏冰死亡时已一无所有,这都是极可能导致人物发生质变的考验性时刻,而生命的终结使得他们避免了这种考验,作者让他们以躯体的腐烂保持了精神的纯洁,从而成为爱与美的象征。

三、群体失落

(一)社会层面

如果说夏冰与韩苗苗始终是理想主义者,是爱与美的化身,那么薛畅便是现实主义者,代表了欲望与功利,薛畅的成功本身便是社会发生群体性精神失落的证据与表征。

薛畅没有英雄父亲,也没有英雄梦想,他认为自己的父亲是一个正直的男人,也因此一辈子混得窝窝囊囊。这是薛畅与葛春风不同的地方,同样是牺牲自我利益为工厂做贡献,葛春风认为父亲是英雄,而薛畅则认为父亲“窝囊”。“我从小就明白,穷人的孩子,要得到点什么,就必须先失去更多的东西。”薛畅是一个对现实十分清醒的人,他从小就意识到自己的贫穷,也清楚世界的规则,任性而为对他而言是奢侈的东西,“穷”使薛畅冷静圆滑,事事忍耐。然而后期的葛春风与薛畅有许多相似之处,当上报社记者的他忙于应酬,没有探望过故人之子夏雨,仿佛忘却了麓城。薛畅曾预言倘若葛春风的童年和他一样不幸,他便会明白自己为何如此,而葛春风前后期的变化表明的是现实的社会境况促使人物走向了道德与精神的失落。

书中人物理想的集体失落是大的时代精神变化具体到个人的呈现。可以说,书中的“父一代”与“子一代”有着截然不同的生存理念,最典型者莫过于葛春风的英雄父亲,为了集体利益牺牲了自己,然而在“父一代”生活的时代,其时代精神便是以对“小我”的牺牲来成就集体,时代理想与个体理想是相吻合的,因此葛春风的父亲是英雄,而葛春风不是。再如薛畅的母亲曾教导薛畅“交一个朋友,就要一生一世”,然而薛畅最终却为了自己的利益出卖了朋友苗苗,反而因此春风得意。

小说还写到了社会转型时期的人物群像,“苗苗的客厅”中有一批不得志的小人物,有玩摇滚的姜氏兄弟、青年教师、业务画家等人,他们是一批在市场大潮面前不合时宜的理想主义者,这些坚持理想的青年们都面临着下岗的风险,无疑他们都是生活的失败者。但在“苗苗的客厅”这个特殊的场域当中,他们是被重视的,可以暂时做回精神上的胜利者。从这个角度来说,“苗苗的客厅”是一种空间意象,是20 世纪90 年代青年群体的缩影,同时它又可以起到隔离外界的作用。如果说外界是一种现实的无法回避的存在,那么“苗苗的客厅”则带有虚幻性特征,代表着理想中的“桃花源”,是一种与现实抗衡的所在。而其后,苗苗客厅荒芜破败,夏冰与苗苗死去,葛春风离开麓城,客厅的青年们也风流云散,“客厅”与理想人物形成了对应关系,“客厅”的破败象征着理想的破灭。“不久的将来,一条银龙般的高铁,将横穿过“苗苗的客厅”。舒适的客人呵,你们在宽大的动车椅子上昏昏欲睡,是否能听到优美庄严的歌剧,有人轻轻地唱着歌谣?”故事的结尾,“苗苗的客厅”要被彻底摧毁了,这是麓城飞速建设发展的结果,也象征着物欲对理想的彻底吞噬。“苗苗的客厅”对社会的抵抗最终以失败收场。

然而作者对客厅青年的描写并没有止步于此,他们的人生并没有由于苗苗客厅的逝去而变得黯淡无光,孟冬成了高级工程师,姜氏兄弟的演出得到了政府的资助,石小军卖猪肉很成功,还养起了“音乐猪”,作者的温情于此处显露出来。对于客厅青年的描写也是文本现实主义特点表现得十分成功的地方,如果说苗苗与夏冰的人物设定带有梦幻般的理想主义色彩,那么客厅青年则更像是20 世纪90 年代的普通小人物,没有十分的甜蜜与痛苦,也没有极端的结局,只有妥协之后的平淡与偶尔回忆起的美好。与新写实小说中的小人物不同的是,他们的灵魂并没有在妥协中麻木,反而有一种在困顿中自得其乐的乐观心态。

(二)灵魂层面

然而,作者并没有将对人性善恶的塑造简单地归结为时代环境,如陈中华、“红姑”邹玉红一步步走向邪恶,虽与他们的成长经历密不可分,但也与其个体价值观念有关。高春民在分析《血色莫扎特》时曾提到“陈中华、邹玉红儿时贫穷多难的苦楚与出道之初的艰辛一方面激励着他们‘与天搏命,一方面又作为创伤记忆放纵着欲望无意识而走向罪恶的深渊”a,而导致这种“放纵”的主体意识也是作者想要探讨的。文本中多次出现自我审视,以此来呈现人物的精神世界,且由于叙事角度的多元化,使人物的灵魂世界呈现出众声喧哗的特征。文本中的每一个人物都在戴着人格面具审视自己内心的秘密,“秘密”成了小说中的一处意象。夏冰的秘密是设计葛春风与辅导员发生矛盾,薛畅的秘密是举报葛春风、出卖苗苗,邹玉红的秘密是杀害苗苗,夏雨与冯露的秘密是复仇……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当自身或他人将藏于内心的秘密揭露之时,每一次的揭露都是对真相的一次靠近,也是对人性不同方面的洞察与审视。薛畅虽然获得了光鲜的身份与地位,但他的内心时刻在经受出卖朋友的煎熬,“红姑”在听到苗苗的日记时,泪流满面,声称“我有罪,你们杀了我吧”。对于这些“秘密”,作者并没有做出道德评判,仅仅是通过人物自觉地自我审视将其毫无保留地表现出来,复杂的矛盾纠葛与人性的善恶在文本中并不是作为审判的依据而存在,而是更多地呈现出人物灵魂的复杂,揭示出人物精神与道德失落背后复杂成因。对于罪恶,作者没有呐喊控诉与批判,而是以怜悯的心态俯瞰众生。

由于作者笔下的“秘密”并没有简单的善恶之分,而是不同价值理念的呈现与碰撞,便使得文本中不同人物的心灵自白都有了几分辩解与挣脱的意味。如邹玉红面对杀人的事实,回忆起自己悲苦的童年与捐助的几所希望小学,“我是坏女人,无耻下贱,无恶不作”,转而又说“但我捐助的那几所希望小学真是不错”;薛畅时常想到这世界的不公,面对吕鹏“人怎么能吃猪饲料”的质问,他想着:“我也难受,但没啥法子,我不是救世主,不是圣人。”面对罪恶,每一个人都在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一个合理化的理由,从而使自己的灵魂得到一丝安慰。这种人物内心对话的描写方式实际上写出了人物心理层面的对抗性特征,使人物形象的呈现更加立体真实。

同时,房伟对人物灵魂的开掘也是对时代症候的溯源式追问。房伟并没有将问题简单归结于时代后,以一种贴出药方、展望理想的姿态结束,而是将问题的根源聚焦于人物内心,将时代苦难与个体矛盾相结合,使时代的问题有了着力点,使人物的性格有了来源,从而使整部小说变得立体。而开放式的悬念结尾,使人物命运与性格焕发出持续性生长的状态,也表现出作者在思考之余的探路姿态。

四、结语

书中人物的共通之处是要做出一定的妥协才能取得世俗意义的成功,妥协伴随着精神的失落,而个体精神的失落又折射出时代的问题。20 世纪90 年代是理想退潮的一个时代,同时又是理想主义并未完全丧失的、处于半明半暗的中间状态的一个时代,时代的丰富内涵为人物的多种价值选择提供了土壤,也使得他们的思想与情感产生激烈的碰撞。殊途同归的是,无论何种选择,都透露出个体在时代变革面前的无力感,而正是这种无力感迫使他們一步步走向精神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