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中国的方志统治与知识世界

2022-05-30 10:48黄修志郑嘉琳
读书 2022年9期
关键词:修志方志

黄修志 郑嘉琳

梅尔清(TobieMeyer-Fong)曾在《印刷的世界:书籍、出版文化和中华帝国晚期的社会》一文中回顧综述明清中国书籍生产、印刷与阅读消费的学术研究趋势,指出多数学者的研究“忽略了两种在中国较重要的出版模式—官方和家庭的生产。学术界的这种趋势倾向于忽略非商业的书籍流通,比如礼物馈赠等,并遮蔽掉大量由官府及个人等通过官方渠道资助的以提高学术声望的荣誉性出版活动”。此处的“荣誉性出版”不仅指称可提升学术声望的文集,也可包括大量的地方志。许多中外研究者运用家谱、方志等文献研究明清社会,如卜正民(TimothyBrook)在《纵乐的困惑》中利用《歙县志》等诸多方志探讨明代城市商业社会。然而,众多论著基本上视家谱或方志为重要史料而已,却未曾深入探讨方志这种史料本身也是在动态、多变的历史环境和权力话语中被生产出来的,而方志研究界又多停留在“内部史”层面的文献考察,缺乏“外部史”层面的书籍史、阅读史、社会史分析。

美国威斯康星大学的戴思哲(JosephDennis)在不具备方志数据库体系的情形下,潜心阅读了五百多册地方志,于二0一五年出版《中华帝国方志的书写、出版与阅读:一一00至一七00年》,中文版经向静翻译后于二0二二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全书以“编撰方志的动力”“方志生产的过程”及“阅读与使用方志”三个部分编织了地方志的“生命史”,追踪方志的来处与归途。作者自言该书出于一个简单的问题:地方志是什么?按其全新定义,地方志是一种周期复杂的活文献与累积性记录。当追溯一县或一府的方志时,我们常能看到在不同时期的编修版本,这是因为方志“处于有规律地更新、补充、修订和重新编撰当中”,深刻揭示了方志文本的变动性、流动性。

方志中的帝国统治与地方网络

在国家层面,方志关乎华夷整合与文化转型。如何将帝国边地牢靠地纳入统治体制内,是历朝历代都摆脱不掉的难题,尤其是元朝灭亡后,明清王朝面临着由“忽必烈的事业”(檀上宽语)带来的内生困境,如邓文初所言,如何整合一个超大规模的政治实体,以实现天下一体化及华夷秩序一体化。明朝通过方志从地方层层获取信息,构建了王朝的统治合法性,戴思哲认为“编纂方志是朝廷中央试图将未同化地区纳入帝国之内的一种重要努力”,“对边境地区来说,地方志不仅意味着融入帝国,也是在非汉人区推动文化转型的因素”,同时也是帝国在边境修行教化、辨别华夷的一种尝试。王珂《从“天下”国家到民族国家》指出,明朝在中国“内部”制造各种条件,如在土司地区进行儒家教育,推行科举考试,形成“汉化”的趋势,追求最后实现政治和文化制度的统一。王明珂《反思史学与史学反思》指出,地方志是一种文类,“有其对应的情境结构,也就是中原帝国内的地方情境—地方是整体帝国空间、人群、行政的一部分,且地方、部分从属于帝国。这是无可动摇的现实本相;地方志书写所创造的社会记忆,其功能便在强化这样的现实本相”。可以说,方志将地方的口头历史转化为书面历史,与文字、教育、科举相互配合,恰好顺应了明廷“以夏变夷”的汉化策略,强化了王朝的有效统治。

在地方层面,方志关涉精英合作与地方认同。包弼德(PeterK.Bol)指出,自宋代士大夫开始,地方史的兴起意味着士人精英在弱帝国化、弱法制化、弱集权化的层面重新构建国家的概念。戴思哲认为这种“地方主义的转向”的区间可扩展为从南宋到明清,而地方志的发展正与这一转向若合符节。这说明地方志不仅重构了国家权力体系和地方社会网络,也建构了士人精英对国家文化、地方宗族及自身群体的认同感,因此方志的纂修绝不是一个平静的行政程序和文本生产,而是一个充满博弈、服务现实的“文化景观”和“客体化的历史”。无论是官方修志还是地方修志,戴思哲揭示了明代统治权力与地方宗族势力的共同运作与相互渗透,方志在不同程度上满足了不同群体对秩序、地位与权力的诉求,使现任官员与地方学者之间形成一个连续的统一体,确立了不同亲属集团的“共同商定的大家族史”,打下了彼此未来合作的基础。

正如戴思哲提到的:“方志的设计是以特定的利益和观点为中心的,修志的本质常常是竞争性、政治性的。”对于地方望族而言,在志书中留下家族的记载,创造了书面上的家族历史,足以提升家族在地方社会的地位与凝聚力,这构成了地方修志的动力,也是地方血缘、姻亲及权力关系网络有意渗入修志过程并使其成为“公共族谱”的原因,呈现出方志私人化、族谱化的特点。也就是说,地方志如同一个棋盘,多重动机与权势相互博弈。正如作者的总结,地方志“是中央政府与地方精英的互动之地,是社会地位、财产与利益的博弈之处,是形成舆论、提出政策的讨论之场”。

方志的刊刻与印刷世界

借助方志的“生命史”探索,该书得以横跨书籍史、印刷出版史、社会史等领域,从地方志自身的生命历程中体会明朝的文化生产,展现出明代方志生产的全国性动态图景。全书第二部分“方志生产的过程”主要针对搜集资料、编纂文本、刊印出版等过程,将众多细节事无巨细地包含在内:在修志人员上,大多由本地精英修纂、官员督修完成,也可聘请没有才气的士人或学生完成;在修志的资料准备上,上一层级所修方志以其辖下层级提交内容为主要参考,亦可贴告示向民众征集修志素材;在修志地点上,修志可以在衙门、学校、贡院、书院、宗教场所等不同地点进行。此外还有各异的雇工报酬支付方式与方志编排模式。

一般而言,修志者们为增强方志在保持、使用方面的稳定性、长期性与便捷性以及带来更多读者,往往乐于选择雇佣工匠将方志手稿付梓出版,而刊刻手稿一般使用雕版印刷。直至十九世纪早期,雕版印刷仍占据主流地位,这一点已是学界共识,张秀民、周绍明、贾晋珠都曾有所论证。从刊印的纯技术角度讲,我们不难看出方志史与书籍史、印刷史间有所交叉,抛却文本内容,方志与一般书籍并无差别,但方志并非营利性书籍,这就意味着我们不能仅仅将方志的刊印研究狭隘地视为印刷史、出版史研究成果的外扩。戴思哲指出,明代存在针对老版方志、二手方志的市场,他推测“明中期到晚期的方志成本可能从10两到370多两不等,每叶的成本也从0.091两到0.437两不等”,但方志本质上缺少追求经济利益的心理动因,不同于营利性的书籍市场。

贾晋珠在《谋利而印—十一至十七世纪福建建阳的商业出版者》中指出,福建建陽出版业的发达程度甚至能超越南京等江南文化中心,建阳地区大量廉价的刊刻工人服务于全国。相比以往研究者,戴氏进一步回答了雕版印刷工匠的工作区域与流动路径问题:“绝大多数的方志在本地完成,由本地或外地来的工匠在衙门、学校或者其他的工作场合中雕版印刷,只有在少数情况下,手稿才会被送到远方的工匠处。”明代印刷工匠遍布全国,形成了一个大型的出版文化网络,如书中提及工匠在江西(奉新县和进贤县)、北京、南京、福建建阳、邯郸等地的广泛流动轨迹。除工匠流动外,亦有官员为追求更好的方志字体,向外寻求书法家的润色与誊抄,揭橥了明代出版业背后的精英互动问题,也提供了一个审视刊印品流动的角度:书籍与方志出版业繁荣与否,的确呈现出地域性倾向,如我们熟知的南京、北京出版业在一定程度上依仗科考与书院而繁荣起来。但我们若将目光从宏大的刊印中心下沉到工匠的流动过程,既能在流动图景中解释文化欠发达的边地仍可出版方志的原因,又可呈现出方志出版业背后的支撑力量—明代运河的区域沟通、驿递体系的运作及工匠群体的服役。

方志的阅读与使用

方志的阅读与接受问题,既涉及人们如何阅读、理解、品评方志增进知识积累和审美创作,也涉及人们如何将方志作为武器和依据争取合法化的利益。书中第三部分“阅读与使用方志”包括第六章“方志的目标受众及传播”与第七章“阅读与使用方志”,试图重构方志的流播状况和阅读使用情况。作者指出,与修志相关的男性精英和官员、教师、学生都是方志的核心读者,有证据表明女性也是方志的受众目标,体现了方志阅读群体的广泛性,以及晚明受众范围的逐步扩大,读者可以各取所需。因而方志可公开服务于地方治理与文学创作:地方官员用来熟悉任职地、宣扬政绩、传递政治理念;文人、旅行者用于绘图、写作和演讲,在参与各地文化建设中提升名气。需要注意的是,方志的确可以被有效利用于帝国的方方面面,但也可能导致有意无意的误用甚至滥用。“伪造皂李湖水历史”和“上虞、余姚两县水权之争”两起案件均体现出修志者为达成自身利益而有意篡改方志,引起利益受损者的不满,在此情境下,方志成为争夺经济利益的工具,也为解释地方官府的决策提供了依据。方志阅读者甚至还会批评方志的修纂水准,如程本立在旅途中批评《云南志》的编纂水准。

戴思哲开创性地把方志的生命脉络融汇在一起,同时深入挖掘包括凡例、序、跋等在内的方志“副文本”(周启荣称之为“超文本”),多方面剖析方志视野下的权力渗透、地方治理、全国流动、文化生产与现实用途。纵有如此鲜明的问题意识,但该书尚有未竟之处。

首先,戴著在夸大方志功能和方志生产复杂性的同时,就会导致一个悖论。如果我们过于强调方志生产过程中存在各种紧张的权力斗争、复杂的话语书写及地方精英的激烈博弈,就应看到方志的文教功能尤其是整合中央与边境的文化认同、促进文化再生产方面受到了很大影响,甚至是收效甚微的,毕竟作为一种特殊文献,方志的功能有一定的限度与边际。

其次,明清时期存在众多荣誉性或营利性的出版活动,如善书、功过格、个人文集、族谱、日用类书,若我们将方志置于不同类别文献的横向对比中,才能看到方志功能的特殊性及与其他文献的联结性。方志不是孤立的存在,与其他类别文献共同刻画出晚期中华帝国的文化多样性及士庶阶层精神世界的丰富性。

再次,明清方志的阅读与使用群体并不限于本土,事实上周边的朝鲜、日本、越南基于了解中国地方情报和满足本国文化建设的需要,也在积极收集明清方志,如朝鲜在借鉴明代方志基础上也建立起本国各层级的方志系统。另外,该书虽将研究下限定在一七00年,却仍以明代为主,对清代前期的方志修纂着墨甚少,虽在第六十九页提及了章学诚,却未将这位明清时期最著名的方志理论家、批评者和实践者的观点纳入书中考察,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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