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德北
手术那天,母亲来了,八十几岁的人了,还惦念着自己的儿子,她尽量保持刚毅、镇定的外表——目的是给儿子以鼓励和支持。她站在那里,双手紧握成拳头放在胸前,只要和儿子的目光相撞,就用力地挥舞一下,嘴唇翕动着,读得懂唇语的人都可以看见那两个字:加油。
手术很顺利,他被推了出来,做母亲的比儿媳的脚步还快,三步并作两步,一把便抓住了床的护拦,腰上的劲儿也从脚底生出,一涌就上了手臂。
她必须亲自推着病床,把儿子送回到病房里。
似乎可以回去了,她俯下身在儿子耳边叮嘱着,让他安心静养,她会在他能吃东西的时候,熬最好的小米粥给他。
是母亲的话!
可没有人认真地去理会。
毕竟,饭菜丰盛的医院食堂里,要什么有什么,但凡患者有愿望,他们无一不能满足。
所以儿媳一再说:“妈,千万不要。”
已是冬至,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哪个儿女还忍心劳烦年迈的老人,让她再为晚辈耗心耗力呢?
都以为她会好好听话。
手术第三天,气温骤降,原本零下十几摄氏度,一下子变成零下二十七八摄氏度,每一个从病房外边回来的人,都会嘶嘶哈哈地说:“啊,啊,好冷啊,真是冷啊!冻掉下巴了。”
他蜷在被子里,且刚刚喝了半碗米汤,自然不能体会窗外的实境,也无法想见常人行进在寒风中的那种瑟瑟的抖动。
电话响了,铃声急切。
是妹夫打来的。
“妈去医院了没有?”
“没有啊。”
电话挂断了,他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媳妇赶到床边,想和他交流,不想妹妹已经破门而入。原来,母亲起大早熬了粥,背着妹妹和妹夫出了门。他们通电话的时候,母亲已经出门一个多小时,按时间推算,不出意外的话,她人已经在病房里了。
可是,没有。
母亲“失联”了。
妹妹又给妹夫打电话,妹夫推断说:“咱妈一定是去了总院!你们先别急,我马上去总院找一找。”
他住的这家医院分总院和二部,他住二部,距离总院有二十余公里的路程。
他们一遍一遍地给母亲打电话,手机是通的,但无人接听。时间嘀嘀嗒嗒流逝,他们在时间里煎熬。
又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妹夫的电话终于打来了,他的推断没错,母亲糊涂了,坐公交车跑到总院,一头撞进了418病房。
他住二部的418病房。
母亲去了,来到“他”的病床前,发现床上无人,就问邻床,邻床说去做检查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她犹豫着把粥和腐乳放在床头柜上,托邻床照看,等“儿子”检查回来了,一定让他多喝点儿。这个瞬间,她从糊涂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害怕女儿女婿着急,又一心要往家赶,人变得虚虚空空的,脚步也蹒跚起来。
幸好在走廊里被妹夫撞见。
这个过程,让他的心又酸又堵。他沉默着,说不出一句话来。母亲有了下落,大家也略松了一口气,各自唏嘘着自己的感慨,祝福着彼此的平安。
他催促妹妹快点儿回去,他还是有点儿放心不下母亲。
中午的时候,医生说他碗里可以有一点米粒儿,他望着黄澄澄的一碗粥,终于忍不住再一次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这一回顺利,母亲很快就接了电话。
不容他说话!
母亲说:“儿子,真冷啊,我在车站等了二十分钟,才有公交车过来,太冷了,冻透了,你千万不要下地,不要出门。”
母亲说:“对了,儿子,检查结果怎么样?我煮的粥好吃不?我特意多熬了一会儿。还有,腐乳是‘朱老六的,你最喜欢吃的。”
母亲说:“儿子,你说我咋这么糊涂呢?我人都去了,怎么不多陪陪你呢?著什么急回来呀,我是可以照顾你的,换换你媳妇儿,让她歇一歇。”
他想打断她,但只叫了一声“妈”,眼泪就再也止不住地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