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回忆与文学

2022-05-30 10:48陈聃
读书 2022年9期
关键词:家宅马塞尔普鲁斯特

陈聃

回忆,是《追忆似水年华》(以下简称《追忆》)的关键词。乔治·普莱(George Poulet)将小说概括为“一个生灵开始寻找他的过去,努力寻找他从前的存在” 。王小波在谈到这部作品时,将人对往事的回忆比为躺在河底看着潺潺流水从身上流过;他认为标题译为“似水流年”更为合适,并借来进行自己的创作。回忆与时间有关,是对逝去时光的追寻。在马塞尔·普鲁斯特笔下,回忆不仅是对过去时间的找回,也是对过去空间的追寻。“在找回的时间旁边,就有找回的空间。”乔治·普莱如此解释。贡布雷,这个出现在小说第一卷第一部标题的地名,和它的原型一起成为探寻作家马塞尔和小说主人公马塞尔早期经历的重要地点。“长期以来,我夜里醒来时,就回想起贡布雷,但我只看到它那发亮的一角,在漆黑一片中显现出来,犹如孟加拉烟火或电灯光照亮了一座建筑物的一个部分,而其他部分仍沉浸在黑夜之中……”

一、 贡布雷的房间:私人空间与记忆

法国哲学家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在研究人对特定场所的依恋时,认为对场所的分析可协助研究人的内心世界。巴什拉所说的家宅不完全等同于居所,前者既兼有垂直与集中属性,还具备“宇宙空间性”,与自然相连。因此,他眼中的巴黎没有家宅,大城市中存在的是层层叠叠的盒子,被克洛岱尔(Paul Claudel)比为“一种几何学的地点,一个我们用来摆放形象、装饰品和多门柜子的惯常洞穴”。普鲁斯特在小说中展示了多个住所,从外省度假屋到巴黎公寓,每一处都记录了一段可能在日后复苏的故事,成为了解人物的钥匙。自带花园的贡布雷家宅“有着千百种使我们陶醉的气味……是悬浮在房间中无法看到却极其丰富的精神生活;当然,还有大自然的气味,以及时令的色彩……”与巴黎的居所相比,这座宅邸更符合巴什拉口中的家宅,它记录了主人公的童年经历,这些将在日后作为回忆重现。

在不同功能的房间中,卧室地位特殊,是睡眠与做梦之处,也是最私密和有安全感的空间。卧室是普鲁斯特的长期居所。自九岁哮喘初次发作后,作家便告别自由外出的生活。一九0六年,普鲁斯特搬入舅舅生前住过的套间,只因它记录了他与母亲、舅舅的回忆。他将房间铺满软木,在隔绝外部声音的半隐居生活中创作出《追忆》。小说开篇出现的第一个空间就是卧室。半梦半醒间,马塞尔重温旧日居所,从贡布雷的卧室到圣卢夫人的唐松维尔住宅,从冬天到夏天,这些往事回旋而模糊,瞬间即逝。“我一生中住过的一间间卧室,我有时想起这间,有时想起那间,在我醒来之后的久久遐想之中,我最终回想起所有这些卧室……”其中,冬日卧室最先出现。巴什拉在分析文学作品中的卧室时,特别提到“冬日家宅”这一形象。在他看来,冬天是最古老的季节,被雪覆盖的家宅是一个古老的意象。这一封闭空间隔绝出两个世界:屋外,雪以白色抹去和统治一切;屋内,有燃火的壁炉和温暖的被窝。外界的寒冷与空旷加强了家宅给人的幸福感,室内外的对比直指居所之于人的原初意义。我们似乎能通过原始性的形象返回过去,如动物一般蜷缩、窝藏、隐匿,于巢穴中寻得绝对的安全感。对蛰居多年的普鲁斯特来说,卧室和家宅能隔绝导致他哮喘发作的空气,既是安全的场所,也是孵化其创作的暖房。

家宅不仅是生活的场所,也是时光与记忆的载体。巴什拉认为“空间在千万个小洞里保存着压缩的时间。这就是空间的作用”。凭借空间,且在空间之中,人才能找到经过漫长时间凝成的记忆。《追忆》中有多处对人突然之间的迷失和摇晃的描写,这种摇晃是心理的、生理的、时间的、空间的,是过去突然袭来引起的晕眩,使人踉跄于过去和现在、此处和彼处之间。《追忆》开篇针对梦与回忆提问:人睡着时是什么状态?睡醒时呢?半夜醒来,半梦半醒之际呢?普鲁斯特说,我们会迷路,有时甚至会忘记自己是谁,短暂迷失在时间与空间中,仿佛有人趁着睡眠将我们运至他处或过去。刚醒来的人有时会无法定位自己,失去联系此刻时空與先前时空的手段。为重新定位,我们的思维和身体进行种种尝试。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马塞尔不停改变睡姿,每一次变化唤起一段新的回忆。在走完旧日诸多卧室后,他终于抵达当下的卧室,那些随回忆不停变化的室内陈设也随身体的定位而复归原位。

许多人不会一生定居同一处,但搬离并不意味着割裂。普鲁斯特也在小说中探讨了通过身体和感觉,用无意识取代有意识唤回记忆的方法。在作家看来,回忆过去与智力无关,一切智力的努力都无济于事,因为回忆处于智力的范围之外。物品、气味、地点反而能成为有效的回忆之匙。卧室场景中,思想犹豫不决,未能辨清方位;身体则记得一切,尝试通过床铺、家具、采光等周围环境定位。小玛德莱娜蛋糕场景中,有意识的回想未能成功,放空后再次品尝到的味道最终带回了往昔。凭借味道,马塞尔重新看到了莱奥尼姑妈的房间、度假小屋以及贡布雷的种种景观。乔治·普莱指出:“普鲁斯特的生灵从其茶杯中看着出来的东西,不仅仅是他童年的某个时期,而且还是某个房间,某个教堂,某座城市,一个稳固的地貌整体,它不再游荡,不再摇晃。”不确定带来的眩晕因可定位而消减。普鲁斯特详细展示了回忆的几个阶段以及智力在这一过程中的无力。

二、 伊利埃—贡布雷:真实与虚构

虽然普鲁斯特否认《追忆》是自传小说,但其个人经历的确被用作创作素材。作家的生平和住过的地方吸引了不少读者与研究者,如巴黎、伊利埃、拉芒什的海滩、威尼斯等。考据和参观推动了现实空间与小说空间的重叠。小说中的贡布雷地位特殊,它属于童年,少年的种种思绪和情感、对历史和往昔的初次追寻以及初次怦然心动均发生在该地。伊利埃为贡布雷原型,位于厄尔—卢瓦省,拥有三千多人口。一七九一年普鲁斯特诞辰百年之际,为纪念作家,伊利埃改名为伊利埃—贡布雷,名字的并列似暗示书内外世界的重合。部分街道也挂上了由马塞尔·普鲁斯特之友协会提供的街道牌,上面是小说中出现过的街道旧名,如圣灵街、小鸟街。姑妈的住宅、镇上的街道与教堂、卡特朗草地、附近的自然景观,这些真实空间经作家精心修饰后出现在书中。

莱奥尼姑妈之家和卡特朗草地至今维持着与普鲁斯特在世时相似的状态。前者为贡布雷家宅原型,位于普鲁斯特大夫街(原圣灵街)四号,曾为作家的亲人阿米奥姑妈所有,是普鲁斯特一家度假所住之地。阿米奥夫妇去世后,这栋房子被卖给私人,后于一九六四年由热梅勒·阿米奥购回,并被改为纪念普鲁斯特的小型博物馆。博物馆中保存了作家曾用过和小说中出现过的一些物品,如小玛德莱娜蛋糕与茶、卧室中的灯与幻灯片、和母亲一起阅读的书等。普鲁斯特的房间和姑妈的房间位于二楼,一楼和三楼则布置有与作家和作品有关的历史文献、照片等。由阿米奥姑父打造的卡特朗草地出现在斯万部分,成为唐松维尔花园。姑父去世后,这片距离莱奥尼姑妈之家不远的草地成为公园,第二帝国期间在沙特尔到夏托登范围内颇有名气。穿过公园的白色栅栏,可看见一望无垠的平原。两位马塞尔都喜欢观察风吹过草原所掀起的波浪。出公园后,沿公园右转前行,有一条通向小说中山楂花所在地的小路,马塞尔抱着山楂花哭泣告别这一场景便发生于此处。一九三五年,普鲁斯特的弟弟罗伯特邀请亲朋好友重返伊利埃,以纪念作家。这一活动由马塞尔·普鲁斯特之友协会继承并延续下来。每年五月,协会会选一个双休日组织活动,该日被命名为“山楂花之日”。参加者将在这一日跟随普鲁斯特的步伐,探索这块作品的诞生之地。

伊利埃—贡布雷的火车站出口附近有标注了“盖尔芒特那边”和“斯万家这边”的地图。小说中的这两边均有原型,但贡布雷整体布局和伊利埃的真实地貌有所不同。这两边在幼小的马塞尔眼中是两个相隔甚远、互不相通的世界。盖尔芒特那边有城堡遗迹、旧领地、盖尔芒特城堡,古今两个空间因“贡布雷”这一名字重叠,使马塞尔浮想联翩。城堡原型为维尔邦城堡,离伊利埃—贡布雷约十三公里,曾是弗朗索瓦一世的行宫。斯万家这边为平原景观,由离伊利埃—贡布雷两公里远的唐松维尔乡间别墅和卡特朗草地(斯万的花园)构成,乡间别墅曾为埃及总督阿拔斯二世购得。小马塞尔正是沿着花园白色栅栏边的小路,最后见到了山楂花和初恋吉尔贝特。

二0二一年是普鲁斯特诞辰一百五十周年,二0二二年是作家逝世一百周年。值此之际,法国本土举办了一系列紀念活动,除作家作品和部分研究著作的再版外,还有线下活动,如小说朗读会、博物馆限期展览等。限期展览以“马塞尔·普鲁斯特,一部巴黎小说”为名,主要包括再现作家的房间和作家笔下的巴黎,后者包括与小说和当时巴黎有关的画作、雕塑、照片、历史影像和材料等,展示了真实的巴黎与经过文学作品重塑的巴黎。莱奥尼姑妈之家也于二0二一年九月开始翻新工程,计划于二0二三年结束。这些线下活动尝试将城市、建筑、历史、回忆、创作和虚构融合起来,联通文学与真实世界。

名人故居、文艺作品原型地、影视取景地,现已成为吸引游客的一大要素。随着对文化旅游关注的增加,历史古迹和名人故居重获关注与开发。莫洛亚在其撰写的普鲁斯特传中曾提及这类现象:大众对作为名著背景或原型的地方充满兴趣,想亲眼看到作品中的那个世界。他同时也指出这种兴致勃勃可能遭遇的失望,它源自小说与现实的对比,“这种对比,与其说是向我们再现作家用魔术创造的美妙图景的本来面貌,不如说是向我们展示原型和作品之间的巨大差别”。乔治·普莱认为:“没有什么比普鲁斯特的真实地点更不客观的东西了;这些真实地点,都是一直与某些人类在场相连的地点。”文学创作取材于现实,却非一比一复刻。比起纯考据,普鲁斯特更希望能通过作品让人看到更深层的问题,如回忆与无意识、时间与空间、艺术之于生命的意义等。

《追忆》让人看到了无意识和身体记忆的作用,以及空间之于人,特别是现代人的意义。从私人空间到历史遗迹,我们在回溯时光时也在进行空间的叠合,让内心之弦与往日共振。在穿过西安古城墙时,我们看到的是西安还是长安?抑或西安与长安?空间能引发联想与回忆,文学亦可如此。巴什拉在谈及书写和阅读家宅时,肯定了读者悬置的意义,即作家的描写可开启读者对自己的旧日居所的回忆,“读者阅读的不再是你的卧室:他重新看见了他自己的卧室”,寻回对自身最有价值的记忆。乔治·普莱也指出,艺术,特别是通过回忆重新审视的艺术的双重效果,认为“诗人和艺术家有能力为我们提供通向‘美妙而又异于世界其他地方景点的道路”,通过细节的创造和改动让读者看到比其他地方更美的景色。莱奥尼姑妈之家成为博物馆,伊利埃改名,唤起作家自身回忆的地方如今成为参观者唤起自己回忆的地方,或是阅读小说的感受,或是自己的童年。或许这也是空间之于回忆、文学之于读者的意义。在跟随马塞尔找寻书中和现实的过去时光时,我们也在找寻属于自己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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