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国君
山径漫行,不觉重阴微雪,秋风萧瑟,凉意沁人。至秋风亭,陆游肃然而立,久久仰望秋风亭三字,耳闻寒蝉凄切,始有流落天涯之叹,转而想到孟子所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又觉坦然,微微一笑。
王康年等陪陆游离开秋风亭,登上双柏堂、白云亭。周遭群山环拥,古木森然,王康年说,多是二三百年前所植,堂下旧有莱公手植柏树,高可参天,已枯死,残根犹存。栏外双瀑飞泄,跳珠溅玉,寒入人骨,众人面面相觑,耸肩缩肘,抱臂跺步,互言道:“冷也,冷也!”陆游却旁若无事,言道:“吾自吴入楚,过十五州,亭榭之胜,无如白云亭者。”
后日,他们又陪陆游谒妙用真人祠。
王康年说:“真人,即所谓巫山神女也,传说夏禹见神女,受符书于此。”祠对面即巫山。峰峦直上霄汉,峰脚直插江中,十二峰只得见八九峰。庙后山半,蹬石坛,十二峰一览无余。此时,独见神女峰上,有白云数片,形如鸾,状似鹤,若翔若舞,翔舞蹁跹,经时不散,众人仰首,相呼罕见,称奇,陆游喜曰:“奇异!巧遇!求之不得,祥瑞之象!”
祠中主持对陆游说道:“更有奇异,每月十五,夜月明时,有丝竹之音,往来峰顶,忽隐忽现,若远若近,山猿皆鸣,山回谷应,达旦方止。”听到这等情境,颇有神秘莫测之感,陆游说道:“是风声?是水声?是天籁之声?抑或是霓裳羽衣曲?不得知也……”众人凝望峰顶。
主持又说道:“这里旧有乌鸟数百,迎送客舟,几至遮天,与船相随,亦可异也。”他又说道:“从乾道元年起,群乌忽不至,今绝无一乌,怪哉!不知其故。”王康年等几人无可答也。陆游俯瞰江流,望望众人说道:“时移世易,必有其因。商旅萧条,无可觅食,或是群乌远去之因乎?或是别有缘由?”县尉兼主簿杜德先对曰:“奇异之事必有难料之因。”陆游称是,言不可妄臆也,且做故事听。
眼见夔州在望,四子子坦问道:“夔州之夔实难写也,夔州为何名为夔州?”
陆游说道:“《山海经》有精彩叙说:‘东海中有流波山,入海八百里,其上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有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此地古氏族以其为图腾,古曾属楚国,称夔子国,夔州之名由此而来。”
陆游环望近水远山,又对子坦缓缓说道:“古时,巴人助周武王伐商纣王,有功,建巴国,建都江州(今重庆市)。几经战乱,七百五十年后被强秦所灭,巴人流落到此。今之盾牌,系其先人创用。”过夔门,两岸山峰,壁立千尺,危崖入云,雄立瞿塘峡口。天如一线,江似细带,激波涌浪,咆哮如雷,震撼天地。船夫緊把舵,放声吼道:“此乃夔门雄关,川东咽喉!”众人屏息,船随波涛忽湧忽落。人言:“西控巴渝收万壑,东连巴蜀压群山。”陆游今日亲历,顿悟个中深意。
船行万里路,人过千重山。二十六日,肩舆入关。身后夔门之险,令家人唏嘘不止。陆游领子虡、子龙、子修、子坦,攀登千级石阶,数次驻足小憩,气喘吁吁,大汗透衣,终至山顶。
谒白帝庙,古松古柏气象森森,有数碑,五代时立。主簿张仲迎陆游来,对陆游说,杜甫离成都,来夔州,历长江之险,诗云“白帝高为三峡镇,夔州险过百牢关。”他抱残年衰病之躯,登白帝高台,吟出千古名诗《登高》:“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两地一雄一险,历经战乱。三国时,刘备为报关羽被杀之仇,拒绝群臣力谏,亲率七十万大军仓促伐吴,时为酷暑,竟扎营于茂林深处。东吴大将陆逊施火攻之计,火烧连营七百里。刘备兵败夷陵(今湖北省宜昌),人传退守白帝城,忧愤成疾,病危,召诸葛亮从成都来,托孤,嘱以后事。
陆游边拭汗边言道:“治国,不可守成,不可急功,岂可意气用兵!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陆游收起汗巾,又说道:“刘备托孤白帝,是传说,真的托孤之地,是在夔州永安宫。”
张仲说道:“是也。这白帝与夔州,远望似一城,实是毗邻两地,距十里。东汉初,公孙述据蜀十二年,筑城奉节山上,有井辄飘白气,似白龙腾越,他自号白帝,名城白帝城。杜甫诗云‘绝塞乌弯北,孤城白帝边。永安宫现已改为州仓,州治在宫西北,甘夫人墓西南。”
二十七日晨,到夔州。陆游对家人说,屈指算来,此行横跨浙、苏、皖、赣、鄂、渝诸省,穿越十八州,横贯万里长江,水陆行程难记,历时一百六十天。
从船上走下,几个儿子和船工往下搬箱笼和器物。迎接他的同僚和衙役,纷纷上前拜见,道辛苦。张仲陪陆游,略说眼前所见。他指城东南说,那里有孔明的八卦阵,聚细石围之,各高五丈,广十围,相距九尺,共六十四聚,八八六十四,又有二十四聚做两层。
陆游说道:“敌兵入此阵,如何展开兵力?看来这八卦阵是迷魂阵。”
“每夏江水上涨数十丈,形同汪洋,八卦阵没入水中。”张仲说来绘声绘色:“冬天,水落石出,八卦阵水雾缭绕,夜闻有攻伐之声……诸葛亮曾言,此阵可当十万精兵。”
陆游说:“杜甫有诗云:‘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
陆游感言:“违时用兵,背盟而攻,焉能成事?”
他们边走边谈,张仲指了指西北方的府衙说:“夔州州府,从称奉节时,就在山麓沙上,比白帝城平旷,显得气魄略小。”
陆游说道:“无碍。”
过两日,陆游给家乡人修书,报告平安并致意,信末皆录李商隐绝句《夜雨寄北》一首:“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怀乡之思,深情浓浓。交张仲送递铺。
张仲告陆游,递铺一处一处转下去,送到山阴,得三四个月吧,还不算慢。
陆游笑说不如鸿雁捎书。
张仲说,若是文书,交驿站就快了,一天五站三百里。
陆游笑说:“夸父逐日,竖亥日行,孰快?为递铺捎书可乎?”张仲笑曰:“有大鹏,翼若垂天之云,飞天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可为陆公捎书乎?”
陆游扬首而笑:“此乃逍遥游也。”
两人闲侃,奇思妙想,神游九天,轻松自在。
一路行来,陆游每天必记录所见所闻所感所悟。那时,官员赴任或离任,山川阻隔,交通闭塞,费时超长。欧阳修肇始,长途远行官员们形成了写旅途日记之习。他到夔州后,汇集旅途日记,题名《入蜀记》,刊刻问世。
《入蜀记》所记,山川风物,奇丽独特;民风民俗,古朴淳厚;古迹碑亭,文脉悠长;验证古今,常有灼见,写得舒展、自然、简约,文字洗练,读来饶有兴味,是一部亲历、亲见、亲闻的宝贵历史文献,也是一部经典散文,是传世之作。
初到夔州,见街人多衣麻布,陆游见疑,张仲说道:“本地不事蚕桑,无绸绢,盛产苎麻,富贵贫贱皆以此制衣 。”
陆游问道:“古来,夔州多征战,几度兴衰,是府治所在。现今民生如何?”
张仲答道:“城里人偏少,经营白盐、白酒、苎麻者,有店铺、作坊,衣食尚可,山民苦甚!”
他说,山民散居,民族不同,男丁少,女人四五十岁未婚者多,一家有两三代女子未婚并不鲜见。她们靠山打柴、市井卖柴供养家人,常年奔波在山野间,大都面目黧黑,衣难蔽体。或土楼,或茅屋,建在山坡,不避风雨,家当仅是一锅一盆而已,白水煮菜,难得一油。
陆游闻之,痛心不已,这真真是人间最苦的穷人哪!
一日陆游问山民:“因何不种田?”
答曰:“古来不事农桑,刀耕火种,所收甚少。”
陆游说柑林可种,答曰:“不敢。”
陆游不解其意,她们说道:“旧米新豆都要送入官府,种柑不得柑,這是几百年的规矩。”
后来陆游才知道,这里商人只经营盐、酒、苎麻,男丁多在船上当船工或纤夫,常年随船西去东下,冒死在急流险滩中谋生,稍有闪失,转瞬间葬身江水,死后不知漂流到异乡何处。陆游闻此,悲戚不已。
夜读杨万里手抄名诗人尤袤诗《淮民谣》:“流离复流离,忍冻复忍饥,谁谓天地宽,一身无所依……”陆游慨叹天下苦人多。忆起多人谈过尤袤,陆游赞赏其诗,亦钦佩其人:“他为官地方,做诸多好事,不枉为官!”
陆游有时上山,发现这里的山民,天性坚韧、乐观,生活虽这般困苦,却擅歌“竹枝词”。
陆游看他们联歌唱竹枝,此唱彼舞,欢乐天性陶然。他对张仲说道:“刘禹锡在夔州,被竹枝词吸引,多次到民间采风,记录曲调和唱词,烂熟于心,写出十一首竹枝词,传唱江南。”
张仲含笑,说道:“源于民间,精于民间。”随即背诵“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他说:“这词写得多好哇!”
陆游复诵,说道:“一语双关,有景有情,梦得(刘禹锡字)诗豪也。然梦得并不耽于詩,他任夔州刺史三年,解民忧甚多,老少皆知,我等当步其后,以解民难为幸。”
张仲应道:“愿随陆公为之。”
陆游牵挂山民缺水。夔州在长江北岸,地势高峻,百姓吃水难,他们说古来已然。小镇人吃水,是把竹筒连接起来,有的长有几百丈,竹筒盘环,把泉水引到住地,却似今之自来水。居住在三游洞一带的人家,因附近无水源,要到远方背水,一年四季翻山越岭,苦不堪言。
他想这山就在长江边,怎会没有水源?他带张仲和通语言者,去这些人家,动员催促他们探寻水源。几次往返说服,这几十户人家感于陆游之心,结伙攀山崖,登绝壁,苦苦探寻,终于在三游洞山腰,发现细微滴水处,点点滴滴,落入石隙,隐而无形。其下石岩婉转,有水痕。经多日搜寻,找水线,开掘,滴水成溪,涓涓而出,飞流直下,渐渐在山脚冲出一深潭。潭水呈乳白色,似有草药香。水珠如玉,常盈不枯。陆游欣然,说道:“多难兴邦,夔州必兴焉!”
三游洞的人有水吃了,传遍远近,人皆言“陆公为民。”后人念陆游功德,称此泉为“陆游泉”。每年,逢插花节,三游洞山民,必盛装而来,在泉边载歌载舞,对唱竹枝词:“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我家……”“三游姐妹来负水,春水滢滢拍山下……”
(未完待续)(编辑·李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