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水微澜》的欲望叙事及伦理秩序重构

2022-05-30 10:48范昱廷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9期

范昱廷

关键词:李劼人 《死水微澜》 欲望叙事 伦理冲突

1925 年,留法归来的李劼人以他者的眼光重新审视巴蜀乡土,既关注到这片土地上蓬勃、健壮的生命力,也发现了原有乡土经验、乡土秩序存在的问题,《死水微澜》创作于兹。作家聚焦于蔡大嫂这一形象,由她的被欲望化与欲望化揭示人性的奥秘与悲怆,映射近现代巴蜀的社会文化变迁。蔡大嫂作为一个能指符号,对蔡大嫂的争夺就是对权力的争夺,蔡大嫂的几段婚恋隐喻着社会秩序的冲突与兴替。

一、欲望客体的身体塑造

(一)书中男性的凝视

在书中人的凝视里,作为欲望客体的蔡大嫂“件件齐全”a,书中反复提及她“又精灵,又能干”,外貌更是一等一,既符合农村对女性劳动力的需求,又能激起一众追求者的情欲,几乎没有男性不为她着迷——王安和她好,丈夫喜欢她,罗歪嘴为她癫狂,陆茂林想同她亲热,顾天成无论如何要娶她做老婆。然而蔡大嫂看似掌握主动权,实际却只是“许多镜子的集合”b,映射出男性对她的期望。除罗歪嘴外,男人们的爱无不因为她的身段样貌与风流性格,她是一个有望得手的尤物,是一具传统秩序中理想女性的肉体,是因男性欲望而生的诱饵。

罗歪嘴看她稍深一些,她身上承载的他的欲望也更丰富。蔡大嫂最引起罗歪嘴留意是她论洋教的时候,罗歪嘴被她连番发问,心内再三感叹:“这婆娘!……是个不安分的怪婆娘!”他看出了蔡大嫂和其他女人不一样,但他是喜欢她的气概与见识吗?未必,他看她仍用审美的眼光:“一双大眼,光闪闪的,简直像著名小旦安安唱劫营的样子……她搽了水粉,涂了胭脂,虽把本来的颜色掩住了,却也烘出一种人工的艳彩来。”他对她的不同怀抱着赏玩的态度,她厉害得恰到好处,刚好使她不同于一般女性,又刚好使他可以被她恭维,总之她在他的掌控范围内。况且她又全然是他理想中的女性:没有那么野,又不很庄重,是正经女人与风流女人的完美糅合。在这碗人人都爱的“盖面菜”仰视的目光里,他照见了自己的欲望——拯救她,拥有她,通过菲勒斯功能获得自己的铭写,补充自己的存在,宣告“父”的身份,完成在象征界的立足。

(二)对男性凝视的接受

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指出:“虚构的关系会自动产生真实的臣服,被监视者有意识地认为自身无时无刻不处于凝视之中,他们将这种状态内化并进行自我监管。”c蔡大嫂也是如此,她知道男人们“热”自己的原因。她两次照镜子,一次是和罗歪嘴两情正酽时:

将那黑白分明最为罗歪嘴恭维的眼珠,向左右一转……露出也是罗歪嘴常常恭维的细白齿尖,做弄出一种媚笑……心想:难怪男人家都喜欢盯着我不转眼!……不成人样,他们还能像目前这样热我吗?不见得罢?那才苦哩!……

第二次是落难后她疑心顾天成竟因爱自己而来调情时:

难道自己现在还值得人爱吗?……那天照镜子时,差点没把自己骇倒;那里还是以前那样,简直成了鬼相了!……一个未见面的生人能一见就爱吗?

实则两次都是自我监视,是照见的自己与认同的理想自我的较量:她要作为一个美丽的女人被看见,这是她想成为的样子。d她从镜子里、从男人们的眼球里寻求自己的倒影,不断地把自己推向客体的位置,配合地露出令他们所恭维的眼珠、齿尖、媚笑,“有意施展她的长处”,要是他们不“热”她了,她宁肯死了。她通过异性的“热”来求证自己存在的合理性。她温驯地踏入象征秩序,在“父法”下不断寻求认同,以男性欲望邏辑观看自我,以他者为参照建构自我,她与自身疏离、异化,把自己转化为一道景观。因为“被凝视”的目光压迫,她被深层次地投射了菲勒斯能指的权力与享乐。

二、欲望主体的生成与追逐

(一)自我建构初期:邓幺姑

邓幺姑是蔡大嫂人格特质形成的初期,从天生和积习两个方面考虑,邓幺姑的人格特质体现为最强烈的欲望与最美丽的幻想。前者是她性格的最鲜明之处,她生来就不安本分,粗活不做,细活路却在行,十二岁已缠就一双好小脚,夜里痛得不能睡,母亲劝她松松,她就生气:“为啥子乡下人的脚,就不该缠小?我偏要缠,偏要缠,偏要缠!痛死了是我嘛!”她的要强此刻已显露出来,她“偏要”和城里的太太、小姐争个高低,这种欲望的碎片表达,正是主体一步步迈向欲望本体的过渡。

再说最美丽的幻想,幺姑十五岁上跟韩二奶奶做针线,自二奶奶处接受了整个美化的成都记忆。韩二奶奶常说,凭幺姑的样貌和才干,要是能嫁到成都去,才知道什么是好日子。自我认同初期,主体往往是围绕他者的欲望建立的,在如此强烈的物质享受的引诱下,幺姑成为韩二奶奶欲望追逐的中介,逐渐认同了韩二奶奶的成都情结,并且把它转变为自己迫切需要的欲望对象。但她最终没能嫁到城里,退而求其次,嫁到乡镇上去做掌柜娘,而成都记忆却保存了下来。“它还记忆着个体过去的、实现完全满足的那些发展阶段,而且过去仍在对未来提出要求”e,只是为现实原则所压制。需要指出,成都对幺姑而言是一个模糊的完美的天堂,是欲望的能指符号,就如同她嫁人之后同罗歪嘴相好来达到期望的生活一样,婚外恋只是欲望投射的对象,并不是真正的完满。

(二)压抑与反压抑:蔡大嫂到顾三奶奶

邓幺姑被命名为“蔡大嫂”,意味着她在传统伦理中有了一个新的位置:作为一个男人的妻而存在。蔡兴顺生来憨痴,连女人的见识也没有,和罗歪嘴比起来更加不堪,她的心不由得向罗歪嘴倾斜。罗歪嘴到蔡家来,她有意找话题同他攀谈,罗歪嘴带了刘三金回来,她也吃好大的醋,但她到底记得自己的名字,虽然试探不断,却总不肯越雷池一步。直到刘三金为她抱屈,她一下子被触动了,成都在她心里复苏过来,难道自己就这么福薄?人家的命就不同?在刘三金的劝诱下,她被压抑的情欲冲动起来,“得别一些人的爱”成为成都情结的替代性补偿。又经过刘的一番牵线搭桥,罗歪嘴也抛开了顾忌,两人最终冲破封建伦理秩序走到一起。这时他们似乎进入了酒神式的狂欢中,觉得这样狂荡过,死了也值得。

然而蔡大嫂对罗歪嘴的爱全出于情欲吗?小说中写青羊宫一行,三个流氓调戏郝大小姐,蔡大嫂怂恿罗歪嘴等人制服流氓后,心里感到很得意:“罗歪嘴几人向来冷眼旁观,为她几句话,却可以命都不要。”她开始享受弄权的趣味,罗歪嘴这样的歪人,既能满足她情欲的放纵,又能提供物质上的享乐,他保护她,并且甘心为她调遣,她获得了一种掌控的快感;是以陆茂林和她调情时她并不狠厉地拒绝,围着她转的男人越歪,越多,越完美,她的自恋就越能得到满足。爱的本质即为自恋,它是欲望构建的剩余物,揭示出她想象中的自我的样子,并且欲望对象根本是缺乏,在不断的言说中,总有剩余滑落,越滑落,越言说,主体只能在语言的链条中不断向剩余前行。从物欲到情欲再到权欲,她“时刻处于超越自身的‘绽出(ekstasis)过程之中”f,她总整装待发地去寻找些什么,但欲望能指与她所求之物永远相隔,她永远不会餍足。

然而顾天成的报复打灭了她的幻梦,罗歪嘴仓皇逃走,蔡傻子被捕入狱,她也遭到毒打。为了保护她的情人、丈夫,给自己、金娃子一个好未来,她再次向现实妥协,嫁给猥琐、怯懦、庸俗、卑鄙的顾天成。这符合她一贯的生命逻辑,但她已经尝到掌控的好处,即便改嫁,她也要自己掌握这段关系的主动权,给顾天成开出一系列条件。从她的清单里我们仍可看到她强烈的情欲与物欲,她要极力地在可能的范围内舒展生命的触角。

三、欲望叙事的文化内涵

(一)作者的凝视:女性的反叛资格

“身体尽管具有不稳定性,但它在我们对世界的解释、我们对社会身份的假设和我们对知识的获得中,扮演了一个关键角色。”g蔡大嫂的身体塑造既承载了小说中几类男性人物的欲望,又体现了作者对女性生命逻辑的理解。李劼人在刻画蔡大嫂这一人物时,强调了她的美貌,以及她既是正经女人又不同于正经女人,有天真野气的复杂气质。一方面,这反映了男性作家对女性外形与情性的期待,但从另一方面看,这也是蔡大嫂一系列越轨行为能够进行的重要原因,唯如此,罗歪嘴、顾天成等人才愿意被她掌控。蔡大嫂认为自己可以将男性踩在脚下,这蕴含了人类两性战争的母题。传统父权制下,女性是男性的傀儡,蔡大嫂一朝有逾越性别角色的希望,思想上立马出现了一个荒诞又值得玩味的翻转:她要男性做自己的傀儡,将从前男性对女性的压迫反作用建构在这一体系的父权制上。这种权力欲望的投射并不意味着她有意识地反叛封建伦理,反而代表女性将自身所受的剥削,以另一种形式转嫁给男性,她只是暂时获得了男性的“同一”身份。

还可以把这个问题引申一下,什么样的女性才有蔡大嫂式的反叛资格?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环境:蔡大嫂出身于务农人家,父母替地主看坟园,兄长在成都做伙计,她从小受到父母娇惯,家庭氛围较轻松,嫁人后丈夫又极懦弱无能,她的爱情几乎被彻底剥夺。除此,作者还为她的欲望追逐设置了两个推动因素:韩二奶奶和刘三金,前者激发了她的欲望,而后者为她进行道德辩护,完成越轨合理化的心理叙事。我们可以做这样的假设:如果蔡大嫂出生于佃农家庭,如果她受到的压抑较深,如果她的丈夫不那么不堪,如果没有刘三金的劝说与拉皮条,如果她不是一碗“盖面菜”,她能否成为或者愿意成为封建礼教的叛变者?她的叛变又能否被接受?答案恐怕未必。

(二)微瀾的死水:伦理的冲突与重构

在此基础上可以探讨另一个更关键的问题:蔡大嫂是否具有民主思想以及反帝反封建的自发意识?答案是否定的。如果她真是先觉者,那为何要裹脚呢?为何肯去做姨太太呢?为何需要刘三金的劝说呢(刘三金的劝说出于纵欲而非思想解放)?为何情欲中又夹杂有那样强烈的物欲与权欲呢?为何要故意做出媚笑呢?为何定要反过来把男子踩到脚底呢?为何屈服于顾天成的有权有势呢?为何说“不信洋教”转而又到教堂做外国冬至节且学洋婆子打扮呢?从邓幺姑到蔡大嫂再到顾三奶奶,全然没有什么先进思想去武装她,一以贯之的是她追求美好事物的天性,她完全凭借直觉向下超越:压抑是一种历史现象,压抑——反抗——进一步统治,乃文明史之标志,这在作为统治原型的原始父亲那里已经形成了,但欲望仍储存在无意识之中,她只是无意识的代理,凭借直觉和本能向往一种她不知道的东西,一种外在于历史谱系、外在于三纲五常、外在于自我、外在于周遭世界、外在于语言秩序的东西。

直觉与本能的释放是有前提的,应当回到具体的经济、社会、政治情况中探讨。除了前文提到的反叛资格以外,小说开篇与结尾都借邓大爷之口点出“世道不同了”,邓大爷一辈看来,蔡兴顺是绝好的结婚对象,而邓幺姑的态度截然不同,她喜欢“歪人”。“蔡大嫂”这一名字代表了封建伦理的规范,她和罗歪嘴的偷情不能不说是地方势力对封建礼法的战胜,在封建专制非常巩固的时代,她的偷情不会如此顺利。然而袍哥势力终究不能长久,顾天成是比罗歪嘴更“歪”的歪人,顾的背后是外来侵略势力。从邓幺姑到蔡大嫂到顾三奶奶,可以看作封建伦理秩序、地方强权秩序、帝国主义秩序的冲突,正是在后者取代前者所起的“微澜”中,才具备了她追逐欲望的场域。她的反叛看似掌握主动权,但本质是盲目的、柔弱的,所依仗的仍是男性的力量。她从传统伦理中挣脱出来,最终又被强权伦理吞噬。她何时又真正做了自己命运的主呢?

四、结语

我们既不需要把蔡大嫂看作一个先知先觉者,也不需要把她看成资产阶级的新人,蔡大嫂就是一个最平常的、张扬着原始生命力的人,一个融合了地方特色与时代精神的典型人物。李劼人不构建启蒙者与被启蒙者的图画,他只从错综纷繁的生活里展示人生诸相,挖掘人物的性格根苗,这正是他叙述历史的雄心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