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永宽
这一年,淮湖城一带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饥荒。因受灾百姓太多,朝廷一时间乱了手脚,救了这头落那头。又因为交通不便、国库空虚等原因,淮湖城迟迟等不到救济粮,已经有人饿死。
望着街上瘦骨嶙峋的灾民,大粮商白子瑜辗转反侧,一夜未眠。天亮后白子瑜做出一个重大决定:开自家粮仓赈灾。可他一个人浑身是铁也打不了几根钉啊,他决定邀请同行一起行此善举。
经过一番比较,他选定几个老友可做同道。这几人不仅实力雄厚,而且多年来关系不错,平素见他们也热衷慈善,相信会同声相应的。
可是他发现自个儿错了,几家跑了一趟,竟然没有一个同意的。不但不同意,对方听闻白子瑜的来意后,脸上的表情就好像白日见了鬼。
其中一个说:“你要开仓放粮?还要我也跟你一起赈灾?你不是疯了吧?你知道现在粮米是什么价吗?粒米粒珠知不知道?”
白子瑜恳求说:“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我更知道‘国难当头,匹夫有责,你就忍心看着父老乡亲饿死吗?几十年前的一场大灾荒,咱淮湖饿死了上千人,惨状至今历历在目;百多年前,同样因为灾荒,咱淮湖十室九空,几乎断送淮湖的根;再远时候……”
对方不耐烦地打断他:“我当然也不忍心,可我拖家带口的也要过日子好不好?”
白子瑜还不死心,继续苦苦相劝:“可是,仁兄,咱们平时不是经常互勉要多做善事吗?”
对方扭过脸去:“那只是说说而已,你还当真了。再说,善事嘛,确实是要做的,但做小不做大,做大了伤筋动骨。你现在要我开仓赈灾不是伤筋动骨,那是要我的命!恕我办不到。白兄,我有句良言相劝,你既如此急功好义,不如做个表率好了,干吗非要拉别人一起下汤锅?我还有事,不奉陪了。”
白子瑜只得告辞,出得门来禁不住满心悲凉,原来世间表里不一的人多了去了。可他转念又想:人家不肯开仓放粮是人家的事。都是本钱来的,谁家不是要养活一大家子呢?放粮是情分,不放粮是本分,以道德之剑要挟他人,同样不道德。
既然你们不干,我一个人干好了。
主意拿定,白子瑜立即开设粥棚,账房、工人起初听到这个消息简直不敢相信自个儿的耳朵,这不是往外撒米,这是在撒白花花的银子啊!白子瑜正色说道:“财因百姓聚,还应为百姓散,眼睁睁看着父老乡亲饿死是粮商之耻,天理难容,我做不到!”
工人们不由得热泪盈眶,纷纷说:“听老爷的!我们支持老爷,从今日起我们薪俸减半。”
白子瑜当即亲持勺子为灾民施粥。听到这大好消息,灾民成群结队而来,一时间粥棚前排成长龙。可是,十几天一过,白子瑜最担心的一幕发生了:灾民有增无减,朝廷救济粮依旧不见影子,而自家的粮仓已经空了。
在白子瑜开设粥棚时,众多粮商个个抄着袖子在一旁看热闹,还不忘冷嘲热讽。现在见白子瑜拿不出米了,于是说起了风凉话“:我说,你不是挺能耐的吗?倒是继续熬粥啊,怎么不熬了?我们是心狠,就你急功好义,把我们全比下去了,那就继续啊,怎么停了?”
长长的饥民队伍中有奄奄一息的白发老者,有嗷嗷待哺的怀中婴儿,如果坐视不理,倒毙街头者将不在少数。看着眼前惨景,白子瑜来回踱步,脸上阴晴不定,终于停下脚,仰天叹道:“罢了、罢了,见死不救,我真的不能!”
说罢,他转脸对管家说:“取银子,到别的粮商那里购米。”
此时节买米,价格可想而知,加之一众粮商存心要拆白子瑜的台,价格更是扶摇直上。白子瑜咬紧牙关,一个字:买!
又在苦苦煎熬中度过了十几天,满城人望眼欲穿中,朝廷的救济粮终于到了,灾荒就此渡过,淮湖城竟创造一个前所未有的奇迹:特大灾荒面前,无一人饿死。
一时间淮湖城上下欢欣鼓舞。可是,大粮商白子瑜彻底破产了。
为了灾民,白子瑜不仅掏光家底,连容身的宅子都卖了,现在一家人栖身在一栋祖屋里,下人也早已遣散。本钱没了,店面没了,生意自然没法做了,白子瑜却不急不恼,每天喝着白水读些圣贤之书,至于日常生计,就靠变卖夫人的陪嫁首饰维持温饱。
到了秋天,淮湖苦尽甘来,迎来一个大丰收年,这意味着粮商们收粮的季节到了。可是粮商们却发现,白花花的银子在手却收不到一粒粮。粮食都哪去了?全涌到了白子瑜的祖屋前。
听到门口喧闹声,白子瑜放下书迎出来,见门口的粮食已堆积如山,而且还有人推车挑担前来送粮,不由得吓了一跳,高声问道:“各位高邻,这是干什么?”
一位白须老农上前说道:“白东家,终于找到你了,我们卖粮来了。”
白子瑜连忙摇手,说:“盛情领了,可我如今不收粮了,还请各位转去他处吧。”
那老农问:“为什么?”
白子瑜说:“我不是粮商了。你们瞧,我现在连店面、库房都没了。”
大伙说:“没有店面、库房算什么,我们帮你租。”
白子瑜说:“即便如此,还是不收。”
众人不解,这时人群外围有个声音阴恻恻地说道:“他不是不肯收,是没有本钱了。”
众人闻声转头一看,说话的人是本城的一位大粮商。在他的身旁,还有其他粮商。显然白子瑜昔日的同行集体看热闹来了。
老农手抚白须,神情激昂:“白东家,你是为我们才变成今日这个样子的,现在我们所有人的粮食全存在你这里,分文不取,你把这些粮食卖掉了再给我们银子。”
老农转脸朝向大伙:“你们都同意吗?”
回应他的是山鸣海应般的吼声:“同意!我们同意!要不是白东家,我们全家的命早都没了,这点儿粮食算什么!”
外圍看笑话的粮商们惊呆了,而白子瑜已是热泪盈眶。这时又有粮商冷冷说道:“白兄,下的好大一盘棋啊!佩服、佩服!”
白子瑜听了淡然一笑,朝向大伙一拱手,说:“各位高邻,我当初施粥只是出于本心,而不是为了今日回报。如果我今日不付一文钱收了粮,那么日后再有人为善时就会期待回报,即俗世所谓‘好心必有好报。但世上好心并非总有好报,一旦得不到好报,从此将再无人做善事。而我却以为,好心并非一定要得到俗世间利益上的好报,只求心安足矣。心安,即好报,最大的好报。我意已决,再次拜谢众高邻的美意。”
就在众人纷纷嗟叹之时,不料那老农又上前一步,呵呵一笑,说道:“白东家,您说得没错,施恩望报乃是人性。反之,如果做了好事都没有回报,长此以往,将不会有人再做好事。那么那些真正遇到危难的人怎么办呢?倘若因为您的清高无尘绝了助人为乐的风气,那您就是把好事做成了坏事!以后再遇到天灾粮荒,不是都要饿死了吗?还不如您把生意再做起来,还可救助更多的可怜人呢!”
众人纷纷鼓掌,白子瑜再无话说,只是连连抱拳道谢而已。那一众粮商面带愧色,悄然离去。就这样,白子瑜东山再起,成了富甲一方的大粮商。自然,他做的善事也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