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咩
1
黄油纸一样的光色里,公丕农牵着孙子赖毛围着藕塘转圈,一圈两圈,圈圈不辍。这是他每日雷打不动的习惯。一条黑白相间的花狗跑前跑后。爷孙长短不齐的身影映在水面上缓慢移动,渐渐地,终于消失不见了。
出来了月亮。太阳尚未落尽,空中呈现出日月互映的罕见场景,绵雅空灵。又一会,再抬头看天,只剩下愈发清晰、白净的月亮,散发出寒凉的光辉。
这是一轮多么熟悉的月啊!
公丕农的思绪便在日月之间浮动,时而消散而去,时而若隐若现。赖毛忽然停下了,一只脏兮兮的手塞进裤裆里摸索,两条弯曲的瘦腿晃动起来。公丕农条件反射般游回神来,问道:“尿尿还是拉屎?”赖毛不说话,眯缝着眼,张嘴淌着口水笑。他正担心赖毛又尿裤子的时候,赖毛却麻溜地褪下裤子蹲下,“滋啦”一声尖响,惊得一旁草丛中跳出几只蚂蚱,空气中随即弥漫开一股浓浓的臭气。公丕农不敢怠慢,迎着臭气蹲在一旁,敏锐地捕捉赖毛的拉尿声,怕赖毛又兀自提上裤子,糟蹋得身上湿黄。公丕农自言自语:“孙子,公渡人要在这里,我得让他踢你;他不听,我就踢他;别看他脑袋长得像潘耀祖,但赖毛你记住,你爹终归是我儿子……”
赖毛像没听见。他在公丕农还喃喃自语时,捡片树叶子在腚下划拉划拉,提上裤子起身就往前跑。公丕农有些担心,想起身过去扶住他——这孩子腿软得像柳条枝子,跑快了还打罗圈,跌倒摔伤怎么办?可此刻,公丕农的双腿像灌了铅,屁股上如坠了秤砣,怎么也站不起来。赖毛忽然停下了,回头看看他,又摇晃着身子向自己跑来,盖着浅浅的月色,像从一幅旧影中飞身出来,恍惚间变成了多少年前的公渡人,那个带给他无与伦比的骄傲的儿子。赖毛终于扑上来,疾风般撞进他怀里,两人顺势滚倒在地。汗与屎尿的臭气混杂在他的鼻头,还有赖毛特有的口水声,将他极不情愿地拽回现实,又觉得后背钻心疼,一回头,正躺在一块尖尖的砖头上。
远处一个黑影匆匆路过,此刻已看不清面容,声音却熟悉得很:
“渡人回来了吗?”
“没呢”,公丕农痛快地回应。
“快回来啦,你就享福吧!”黑影消融进夜里,方才这句话,如真似幻,梦境一样。
夜真的来了。这里的一切,老宅,枯树,藕塘,土路……一切一切都将沉睡,等待黎明唤醒。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弯弯曲曲,像赖毛肆意流动的尿线,他的思绪,总会停留在公渡人出生的那一刻。他抬头看看月亮,又大了不少,上面的黑斑在涌动起来,像无数人挤在里面,熙熙攘攘,咋咋呼呼,也仿佛在看着自己。
公丕农的眼睛,忍不住模糊了。
2
公渡人出生那年,在公家史上,甚至在村史上都是极不寻常的一年。
那年全村十个生娃的,就他公家生了个带把的。实际背景更令人咋舌:彼时荒灾刚过,村里连续几年只有旧人去,不见新人来,而公渡人则是近五年来村里诞生的唯一男童,嫉妒得一个个揽着女娃的婆娘们双眼猩红。但福无双至,公渡人或许占尽了公家气数,公丕农老婆锦芹临盆前疼得鬼哭狼嚎,但这小子就是迟迟不落地。赤脚医生马连粉急得焦头烂额,眼瞅大人小孩都不保,从里屋跳出来,伸出血淋淋的手揪住公丕农:“大人孩子留哪个?”危情时刻,公丕农却犹豫了。
或者,是一阵嘈杂在扯拉他,让他难以决断。
这阵嘈杂来自他和锦芹的结婚现场。
在那已经泛黄的光阴里,他和锦芹胸前配红花,白面带喜,站在院落中央。四周人声鼎沸,笑语盈门。但在这铺天盖地的笑声里,他却听出了夹杂其中的傻笑、嘲笑、浪笑,向他阵阵袭来,冲击着他男主的光环。这些不怀好意的笑,笑什么呢?他又何尝未曾听到那笑声背后的流言:他红彤彤的媳妇锦芹,与本村青年潘耀祖,哪天哪日钻了苇子林,哪时哪分滚了草垛洞,被人们的舌根嚼得活灵活现。他不顾这些流言,义无反顾地娶了锦芹。他对这些不怀好意的笑,回以更大声、更放浪的笑,惊吓得锦芹连连后撤,压得其他笑声七零八碎,在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里灰飞烟灭了。不是么?这不怀好意的笑声散尽,不还是一个晴朗的喜庆的世界?开席了,人们大口吃肉,推杯换盏,正在兴头上,偏偏来了潘耀祖,流言里的另一个男主,五短身材,粗胳膊粗腿,锦芹会看上他?但奇怪,他眼瞅着一旁的锦芹开始花容失色甚至花枝乱颤。潘耀祖不客气地跳上桌席,指着公丕农说:“你不能和锦芹结婚,你们生不出孩子……”
潘耀祖来砸场,实则中了公家的埋伏。那些端酒的吃肉的文绉绉的食客,转瞬间换作野蛮屠夫,从桌下抽出木棍,围着潘耀祖转圈打,打得潘耀祖丧家犬一般滚在地上吱哇乱叫,若不是现场人多腿杂让他借着一个个裤裆溜走了,能否活着出去都是问题。
“让他走、让他走,真死了,丧气!”有人高声叫着,混乱才渐渐平息;再扫一圈,还真没了那狗东西了。
打手们又一阵哈哈大笑,重新端酒拾筷变作食客。这阵大笑就不光是喜庆的笑声了,还有胜利者爽朗的笑,须得一手掐腰、一手端酒,扬眉吐气的模样,再放开怀大声笑,唯有这样,才能充分体现他公丕农亲自设计这个圈套的意义。他借助这大庭广众的场合,既做给村里人看,也做给锦芹看,他要亲手打碎这空穴谣言。碎了吗?碎了!那潘耀祖的鬼哭狼嚎,着实比方才噼里啪啦的鞭炮还要动听!他回身瞅瞅锦芹,既看不出喜也觉不出悲,令他惊讶的是,锦芹身子开始摇摇晃晃,若不是近身的马连粉眼疾手快把她扶住,若一头栽在桌角上,后果不堪设想。
公丕农老娘心疼儿媳,赶紧和马连粉把锦芹架回屋里。公丕农不放心,对四周拱一圈手,也赶紧跟进去,看见马连粉正给脸白如纸的锦芹把脉;见公丕农进来,“噗嗤”笑一声,喷带出了半块鸡皮,翘着嘴说:“婶子,没看出来,丕农还是个急性子哩!”
“啥?”
“锦芹有喜啦!”
一道闪电耀过他脑海,映红他额头,且渗出了些温热的汗珠。他一动不动,怔怔待在原地,仿佛眼瞅着那马赤脚穿梭时光长河,从把脉到如今的接生,再一脸急切地望着自己。自己如雕塑般,从结婚到现在,猶如不曾动过。
马赤脚拍他脸一下,他才忽然还魂似的,打一个激灵,着急问道:“孩子呢?”
这句话竟比马赤脚的接生术都管用。话音刚落,孩子“出溜”一下滑出来,不哭不闹,睁一眼闭一眼,神态滑稽,把马赤脚吓了一个哆嗦。再瞅瞅锦芹,一动不动,音气全无,仿佛投胎了自己刚生下的儿子了。
这个清晨,在他生命中便浸满了悲色;但血球似的公渡人,从呱呱坠地起,成了扭转他生命颜色的筹码。十天之后,人们看见公丕农疯似的,抱着娃子满村找潘耀祖。上了岁数的说,女人都给你了,结婚也揍了人家一顿,还不散伙?小年轻的说,潘耀祖呀,在锦芹坟那里哩!生了女仔的妇人说,生个儿子就上天了?小心跌进藕塘里淹死!这些话像蚊子一样嗡嗡响,堵着他的耳朵,但他全然听不进去了。他去翻草垛窝,去钻苇子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好心人心疼那襁褓里的婴孩,又说,那潘耀祖又不是阿狗阿猫,怎么会藏在草垛窝里?
公丕农找累了,抱著孩子蹲在地上,嘴上不闲着,一遍遍地吆喝:“潘耀祖,你看看,我有儿子,这是我儿子……”
歇够了,抬头看见了由远及近的油葫芦,公丕农又新增了力气似的,高声叫:“油葫芦,哪里跑!”
“不跑不跑,跑不了!跑了还得让你找!”油葫芦笑嘻嘻地,说出的话一套一套的,走起路来一颤一颤的,身后背着一个比脑袋还大的葫芦,那模样既像济公,又像背着葫芦的铁拐李。
但公丕农显然真生气了,嘴唇都哆嗦了起来。油葫芦毫不在意,离他越来越近,他们之间好像真要发生点什么。
3
这个油葫芦,不过是个走街串巷的皮子,靠着偷奸耍滑填饱肚子。但说他一无是处也不对,他还是有点才气的。
村里流行的唱词有些就是他编唱的;他还有点神神道道,不知从哪里学了一手“叫魂”的把式,令其有些名气。比如,谁家孩子吓着了,持续发烧不退,待他过去,拿着孩子的一只鞋,在院子里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念念有词,第二天,孩子发烧保管好。奇不奇怪?奇怪!因为这些,他在村里混得挺复杂,有人爱他,也有人恨他,但因为会嘴皮子,总体还是讨人喜的。他编的唱词,公丕农听了,知道是在夸他,便不发表意见;但后来,也就是锦芹过世、潘耀祖失踪不久,他又编了一段唱词,公丕农听了极不顺耳。唱词曰:
苇子林里藏洞房,公家抢了潘家的床。
这个媳妇不该娶,来了儿子走了娘。
这分明与那些流言沆瀣一气。每当听到这话,那潘耀祖粗矮的身影便和油葫芦那黑瘦的身影分不清楚,仿佛编唱的不是油葫芦,而是潘耀祖;但走近了细看,又不是潘耀祖,分明还是油葫芦。这个家伙一袭黑衣,肮脏黏稠,散出一股怪味。若论起来,这家伙其实和潘耀祖还沾亲带故,尽管是拐了好几拐的远亲。想到这里,他便觉得油葫芦编唱是有阴谋的,是有所指的,他当然得要个说法。
“丕农,向你道喜哩!不过,你家虽然添了儿子,也不能像耍猴一样到处展览呀?孩子万一落下伤风感冒的毛病,你这当爹的得负责呀!”
“我家的事,你不要操心!”他瞪油葫芦一眼,“也别编些乌烟瘴气的东西,我说啥你心里清楚!”
“呵呵,我这嘴,不过闲言碎语,混些饭食,大家听完哈哈一乐,何必当真?”
“那我骂你家八辈祖宗,你也当笑话听呗?”
“呵呵,”油葫芦从背后摸出葫芦,葫芦摸得刨了光一样,里面“咣咣”响,不知是酒还是凉白开。是酒的可能性不大,因为他一仰脖“咕嘟咕嘟”连喝三四口,毫无辛辣之意,且紧接着打一个响亮的饱嗝,满脸解渴的痛快样。他不正面回答,而是意味深长地叹一口气,半天才说:“丕农,我想你婚宴上的酒了,虽然都是景芝白干,但那味道,独有的,与众不同!”
公丕农听得有些迷糊,心知油葫芦的手段,若争论起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见手心里渗出些汗珠,婴孩双目紧闭,才发觉时间不早了,回去晚了老娘定要训斥自己,便摇摇头,起身抱紧婴孩就走。
怪了,这油葫芦像狗皮膏药,不紧不慢地黏在身后。到了家门口,公丕农没着急进去,而是等着油葫芦走近,坚定地说:“咋,还想抢我儿子?”
油葫芦说:“没人抢你儿子。你一会出来,我在藕塘等你。”
神不知鬼不觉,他竟然答应了。等他出来看,油葫芦就站在藕塘边上,望着天上的云朵出神。他站着的位置,就是后来赖毛经常拉屎尿尿的位置,一旁有一簇狗尾巴草,秋后开得格外茂盛。
“啥事?”公丕农问。
油葫芦回头看看他,不说话,捡起一土块丢进塘中,过了半晌,才说:“你和你表妹第一次见面,就在这里吧。”
不错。他和锦芹第一次见面,就是这里。锦芹是公丕农三姨家的孩子,比自己小两岁,和潘耀祖是初中同学。两人的结合,用公丕农姥娘的话说,这叫亲上加亲,亲更亲!他第一次见表妹,就喜欢上了,痛快地答应了婚事,也就是从那时起,锦芹和潘耀祖的流言铺天盖地涌来,像藕塘里的水草那般密不透风。提到锦芹,公丕农感伤起来,望着那涟漪刚止的湖面上,模糊地映现出往昔光景,他和锦芹一起的光景。“锦芹命苦,也犯不着你在这里长吁短叹。”他低垂着头,半天吐出一口气。
“当然,当然!”油葫芦说,“不过,你和锦芹……你确定儿子没事?”
“当然没事!你要咒我老公家吗?”
“哪里,你看你这话说得,我油葫芦走南闯北,也是个识时务的,也是个论理的,你打听打听!我听说,你小子还是奉子成婚哩……”
公丕农闻听大吃一惊。此事,知道内幕者除了自己,仅有马连粉和老娘。这种事,别人知道了是要耻笑的,老娘当然不会四处广播。他忽然对油葫芦的来历行踪猜疑得厉害。如若仅凭他叫魂的把式就断定他有占卜神算之能,显然太抬举他了,公丕农决然不信。
“那,”油葫芦继续说道,“你好自为之吧。”
“我好自为之?”公丕农不服气,他还真没把油葫芦放在眼里。让他编唱好了,还能把我咋样?接着不客气地说:“你把我叫出来,就这事?我可没工夫和你扯淡!”
“你不是想知道潘耀祖在哪吗?”油葫芦终于回到正题,“你果然是个呆子,都忘了他姥娘家就是你姥娘家,也是锦芹姥娘家,否则他怎么和锦芹相熟?他在他姥娘家养伤呢,被揍得厉害,你家亲戚也下手太狠了!”
“怎么不打死他!”
“如果真被打死了,于你又有啥好处?”
公丕农不再回话了,因为他知道,说多说少的,他油葫芦总会站在潘耀祖的立场上,人家两人关系再远也是亲戚,所以别看他油葫芦面上带笑,实则笑里藏刀藏针,无时无刻不在怼着自己哩。
他想明白了,也就不再看他,而是直勾勾地盯着藕塘愣神。他从小就玩耍在藕塘,又与锦芹相识在藕塘,藕塘对他来说,就是个情感寄托。塘底有段残藕,淤泥映衬得雪白,像锦芹白嫩的胳膊——如果是就好了,把自己拖进去,一起沉进藕塘里,他有很多很多话没来得及和锦芹说,有很多很多疑问等锦芹来解开,包括那个潘耀祖呀!
恍惚中,仿佛有人喊他,一抬頭,哪里有人?再细看,也没了油葫芦。但还是有声音,远在天边,近在塘底,油腔滑调的,嬉皮笑脸的,那么熟悉的声音:“那潘耀祖呀,这两天就回村了!”
4
此话当真。
那潘耀祖,还是黑乎乎的,五大三粗的模样,大摇大摆回村了。如果真如油葫芦所言,这家伙在姥娘家养得还不错。不光自己回来了,还带来了个大姑娘,模样不比锦芹差,这几天就准备结婚了。这是村里的大事喜事。消息来得太突然,打了公丕农一个措手不及。他原本的计划是,抱着公渡人,堵住潘家门,当众狠狠羞辱他一番,但人家要结婚了,人来人往的,喜气洋洋的,他的计划也就泡汤了,他绝对干不出那潘耀祖砸场的丑事来。想到这里,他灰心丧气。但他绝不会躲着潘耀祖。他也一起随着人流,在潘耀祖家进进出出,好像帮着忙活,其实啥活都没干。那潘耀祖见他装作看不见,又像在故意防着他,好像真怕他公丕农砸场子。那天他又去了,被一个人一把揪住:“你怎么来了?准备砸场子吗?”
一回头,正是油葫芦。他没好气地说:“这里怎么不能来?有地雷?有地雷也先炸你!”
这婚礼说来就来,潘耀祖其实也暗中防备,但公丕农总算没冲动,婚礼也算顺利,前后琐事不表。一年后,潘家添丁,生了姑娘取名潘明。
这个女娃子,又激活了原本已经沉寂的公家的神气。说到底,公丕农心里始终攒着火气哩!这顿火不撒出去,靠他自己消化,消化不了!他领着正在学走路的公渡人,一天在潘家门前晃悠无数次,每次还故意使劲吆喝:“好儿子!好儿子!叫爹!叫爹!”潘耀祖一天两天忍着,时间久了,就是块牛皮也要烧着了。这日公丕农又抱着公渡人出来,干脆蹲在潘家门口,教他叫爹,教他走路,声音洪亮,音尾拐弯。院内静悄悄,偶尔传出幼女潘明的啼哭声。好一阵风平浪静。那潘耀祖,本是个粗人,但自从挨揍后,在姥娘家休养半年,犹如闭关修炼一般,反而不再鲁莽冲动;再瞅瞅那原本文绉绉的公丕农,则被降世的公渡人激出了浮躁和不安。两人眼瞅着性格互换,如果不是身材差别太大,简直让人容易混淆。
公丕农耍累了,公渡人也有点不耐烦起来,天天在这个地方玩,仿佛也对老爹心生不满,嘴里开始嘤嘤起来。就在这工夫,潘家院里突地蹿出一条黄狗,犹如一道黄色闪电,直奔公丕农小腿而去,就一刹那,公丕农在惊吓中摔飞了公渡人,捂着小腿“嗷嗷”叫,身形狼狈不堪。
“潘耀祖,你家黄狗咬人啦!”有人在一边喊叫,无济于事,潘家院里迟迟无人现身;有个胆大的绕进院子,把一脸茫然的潘耀祖叫出来。潘耀祖见状,不慌不忙地招呼黄狗,那黄狗果然乖乖松嘴离去。
“你家黄狗成精了,让咬就咬、让撤就撤?”
“吓,可不敢这么说!我可不敢让狗咬人哩!”潘耀祖摸着额头笑嘻嘻地,假装上前关心;看着地上的公丕农,裤腿已被血染了,神气全无,心里比吃了冰棍还爽。幸好,公渡人早就被一旁热心的老太太抱起来,只是头皮蹭破一点点。
黄狗这一口,让公丕农在床上躺了足足半年。他这一躺,没有收获村里一丝同情,脸面有些挂不住,心态也逐渐从失衡中走了出来。这半年,他足不出户,就像消失在村里,就像当年养伤的潘耀祖。在村里看来,两人扯平了,互不相欠了。有个唱词满天飞:
天上有阴也有晴,地上有暗也有明。
黄狗好似哮天犬,两家一碗水端平!
毫无疑问,油葫芦编的。公丕农听了不再生气,不再冒火,但由唱词想到油葫芦,由油葫芦又想起锦芹,进而想到很多很多。半年一晃而过,待他能下地走动了,第一件事就是去村里转,去找一个人。谁?不是潘耀祖,一碗水端平了,疙瘩也就解开了,眼前他最想找的人就是油葫芦。
找油葫芦不难,虽然这家伙南来北往不常在村,但一到村里就敞开喇叭似的嗓子,编唱词,编快板书,编顺口溜,他唱得有劲,后面跟着的听得带劲,顺着那不二的嗓音,很容易给他定位。但公丕农找人换了方式,不是先前找潘耀祖那样雄赳赳气昂昂,唯恐村内不知;而是轻手轻脚的,像做贼。如是三番,他发现了油葫芦的行踪规律,那就是一周至少去一趟马连粉家。
马连粉家男人是个屠户,一双牛尖刀不离手,寒光闪闪。确切说,马连粉家是个猪肉铺,她业余当赤脚医生,但行医做得比卖肉更有名堂。这个油葫芦,不感冒不发烧地进去,再两手空空地出来,那葫芦里卖的究竟是啥药?
如若平时,公丕农哪管这闲事?但油葫芦编唱的歌词含沙射影,与那潘耀祖沆瀣一气,他就要查个水落石出。更何况,他怎么知道锦芹未婚先孕?难道是马连粉和他说的?这天下午,马连粉家男人接了个喜事,去给邻村杀猪帮忙去了。公丕农眼瞅着那油葫芦像驾筋斗云似的突然出现在村里,东瞧瞧西看看,嘴里虽然哼着唱词,但曲不着调,眼神鬼鬼祟祟。光线渐渐暗下去,那油葫芦像一条黑狗,麻利地钻进了马连粉家。马连粉家院墙不高,公丕农靠近后,一个猫腰攀上去,窗户就在眼皮底下,窗内光色虽浅,但光溜溜的黑鱼白鱼还是看得一清二楚。公丕农看得心惊肉跳,一不留神踩下块瓦片子,“咣啷”一声,把那寻欢的“鱼儿”吓得不轻。
公丕农也受到惊吓,咕噜滑下来,拼着命往西跑,却越跑越没劲、越跑脚步越慢、越跑越发出笑声——笑什么、为啥笑,他也不知道,但此刻他跑不动了,唯独想笑,大声放浪地笑。他已全然不顾身后,一个黑影从马连粉家蹿出来,后面背上的葫芦抛得叮当响。笑够了,他重新钻进这黑乎乎的夜里,像闯进了一个未知的世界,未知的梦境里。
5
月缺月圆,花开花落,过了一年又一年。
公潘两家井水不犯河水,过得都不疼不痒。
马连粉常常搞得两手血,浓浓的血腥味。马连粉家男人更胖了些,手中的尖刀更亮了些,但在公丕农眼里却毫无戾气,甚至成了个怂包。倒是那油葫芦,莫名其妙地留起了胡须,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而且真成了村里的“活神仙”,公渡人这拨男娃女娃,哪个在头疼脑热时,没找过油葫芦相助?他在村里地位还越来越高了。但这个“神仙”心里却住着鬼,尤其见到公丕农,客客气气、笑笑嘻嘻,没了在旁人面前时那居高临下的神气。不说别的,他再也没编过公丕农的唱词。公丕农越是不动声色,油葫芦越往上凑,还时不时关心下:“老弟呀,锦芹走了不少年了,你不考虑下个人问题?哥哥我见多识广,你想找,啥样的都有!”
公丕农虽然面上不在乎,但一开始确实心动了,可一想到锦芹,又犹豫不决;再后来,终于放下了,一瞅儿子公渡人都快跟自己平头高了。儿子大了,自己也到了不少不老的岁数,再找就惹笑话了,算了,撂了!
日子越来越好了,孩子发育得也快,你瞅潘耀祖家闺女潘明,比公渡人小一岁多,个头却不比公渡人差多少,尤其那两根又粗又长的辫子,黑得发亮,放在集上定能卖个好价钱!嗨,怎么想起潘耀祖了?公丕农嘴里“呸呸”两声,再骂自己两句:真贱、真贱!
但冥冥之中,这些年他和潘耀祖之间仿佛又有种看不见的关联,哪怕两人话没多说一句屁没多放一个。儿子公渡人,皮肤白净,随锦芹,尤其那胳膊跟藕段似的;个头呢,也大气,随他公丕农。唯独那脑袋,圆不溜秋像个地雷,打眼一看就来气:这个形状,和潘耀祖那地雷脑袋真没两样!
还有更闹心的,就是他听说公渡人和潘明两人在悄悄谈恋爱。这怎么可以?简直是胡闹了!无论是相貌还是品行,老潘家都远远落后于他老公家,这个傻儿子也糊涂,天下没女孩了,偏偏选他潘家的?
他不想搞得满村风雨,但偏偏,这事儿像长了翅膀满天飞。他又合计,弄得人尽皆知,有这本事的,只有油葫芦。
他去质问油葫芦,油葫芦脑袋揺得像拨浪鼓,甚至要对天发誓。末了,他实在无话可说,又不甘心离开,随口说:“马连粉家的那把牛尖刀,可不认人呀!”油葫芦愣怔了一下,黑脸忽地透红,半晌说不出话来。公丕农说完就后悔了,他本无意捅破那层窗户纸,尴尬袭来,一时间两人静滞无语,直到他略带心慌地离去,像贼,像那夜里仓皇而逃的油葫芦。
风声越来越大,吹得他耳朵疼。他继续回避,充耳不闻;他又发现,这风不是单纯的东风或西风,而是卷风,卷起了历史沉淀下的渣子,也卷起了他、潘耀祖、锦芹之间的陈年往事。风势汹涌癫狂,他于风中兜兜转转而无可奈何。他没想到的是,这场癫风竟然促成了他与潘耀祖两人多少年来第一次正面交锋。
导火索便是,潘耀祖知道了公渡人和潘明恋爱后,打了潘明一顿。这顿打,犹如打在公丕农的脸上,火辣辣的疼。在他眼里,这是潘耀祖继大闹婚宴后,第二次对自己赤裸裸的羞辱。我都没打公渡人哩,你凭什么打闺女?难道,你还觉得丢人了?
从结婚到生子,我公丕农哪处不如你潘耀祖?
毫无退路了,再不反击,他简直没法在村里立足。他拖上不争气的熊儿子,带上火气,一路奔到潘耀祖家。曾经熟悉的路,如今在他脚下坑洼不平。当年咬他的那条黄狗,早就成皮挂在了墙上。他立在潘家门口,像当年抱着公渡人在门口叫板。一抬眼,巧了,那死对头潘耀祖,正顶着个地雷似的脑袋,怒目睁圆,好像在等着自己,要和自己拼命!公丕农怒火中烧,捡起块胳膊粗的木头就要往前冲,被一旁的公渡人死死拽住。“都来帮忙呀!”公渡人带着哭腔叫,一会钻出了油葫芦,又上来几个小伙子,才把公丕农摁了个结实。那院中的潘耀祖也不甘示弱,抓起砖头就扑上来。就在此时,屋里忽然传出一个妇人的尖叫:“快来人呀,潘明上吊了!”潘耀祖闻听掉头就往屋里跑,油葫芦、公渡人和围观群众也都往屋里跑。“要出人命了!”有个村民叫喊,天随即感觉阴沉下来,压得地上的公丕农喘不动气,半天才回过神来。待他进屋,方才的混乱已趋于平静,潘明躺在床上,马连粉掐人中揉胸口,那胸口起伏稳定,看来已无大碍。这个他所厌恶的地方,所不屑的地方,如今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压抑和沉重。
潘耀祖蹲在地上不说话。公渡人还是年轻,沉不住气,迎上来就说:“爹,潘明我娶定了!”
“混账!”未等公丕农发作,那潘耀祖先冲上来,一个耳光打在公渡人脸上。那聲响呵,差点震碎他公丕农的耳朵!
公丕农尽管心疼,但没还击。这儿子丢人呵,丢他公家的脸,都丢尽了!这一巴掌,就算潘耀祖不打,他都会补上,甚至会再加一巴掌——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公渡人没哭,而是“噗通”给潘耀祖直接跪下了。“造孽呀”,潘耀祖忽然掩面而泣,推开众人,跌跌撞撞跑了出去;片刻,那院中的哭泣声转变成一阵大笑,笑后又一阵哭,哭哭笑笑,笑笑哭哭。油葫芦进进出出好几趟,最后撇着大嘴进来说:“这家伙神经了、神经了……”
油葫芦的话最后得到了马连粉的证实。她让家里男人杀猪前接了一碗猪尿送到潘耀祖家里,看着他大口大口喝完,满足地打个饱嗝后,坚定无比地说:“明她娘啊,你男人这是疯了,真疯了。去哪里治?哪里也治不好。好好看着吧。”
明她娘不愿看,看了也白看,还不如不看。从此村里多出了个疯子。这个疯子不偷不抢,只是喜欢捡烟头,地上有就捡起来;走累了就蹲在墙根下,一根一根吸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不给村里惹是非,是个好疯子。公渡人和潘明走得更近了,公丕农也不反对了。潘耀祖疯了,他的心反而沉了,有些火也发不出来了,就在自己心里扑腾吧。
6
公渡人和潘明大喜的日子,公丕农没和亲家合计,自己就定下了。油葫芦闻听后掐指一算,感觉此日不吉利,建议往后推迟两天,公丕农不答应。其实这天恰是二十多年前他和锦芹结婚的日子,只是除他以外,已无人知晓。
结婚头天下午,公丕农把喜气洋洋的公渡人带到了藕塘边。藕塘经年映衬着日月而岿然不动。看到藕塘,公丕农就想起锦芹。藕塘不变,锦芹也永远定格在了青春年华。他说:“儿子,你要结婚了,跪下给你娘磕个头吧,她若地下有知,也会高兴。”
公渡人一脸疑惑,问道:“在这里磕头?”
“对。你娘坟头太远,就不去了。这藕塘在我心里和你娘一样亲。磕吧。”公渡人不敢不听,老老实实磕了三个响头。公丕农老泪纵横。
婚礼本无风无浪,但潘耀祖的出现,还是让公丕农心里疙疙瘩瘩。有人劝他,潘耀祖都那样了,还和他较劲?再说,好歹是你亲家哩!他闻听后才恍然大悟,进而豁然开朗。他的老对头潘耀祖,必须出席婚礼,不来都不行。
他强装笑颜,接受着四面八方的敬酒,来者不拒。那潘耀祖低着头歪着脖,老老实实坐着一言不发,倒也省心。如果他潘耀祖没有疯掉,会答应潘明嫁给公渡人吗?抑或答应了,两人在婚礼上,会怎样交流?这些想法在他温热的脑海中一划而过,想想又觉得可笑。他喝得有点上头,眼神有些迷离,看着一旁有些倦怠的潘耀祖,忽然想笑,讥笑,讽笑,笑他永远不如自己。一眨眼的工夫,四周场景突变,恍若来到了他和锦芹当年的结婚现场,因为他看见那个砸场子的潘耀祖又回来了,尽管老了些,但身手还算矫健,一个箭步跳上桌子,指着他骂:“他俩不能结婚,结婚生的孩子没屁眼!”他不闹不怒,因为他生的儿子公渡人是有屁眼的,而且他潘耀祖还会被打个半死。他继续嗤嗤笑,等着他潘耀祖被拽下来,被打成半个残废。
奇怪,那潘耀祖骂完了,众人不但没有揍他,反而恭敬地把他小心翼翼扶下来,还在一旁好言相劝。他又恍惚一下,感觉又回来了,抹一把脸,定睛一瞧,那余气未消的潘耀祖,还在骂骂咧咧地瞪着自己哩。
他不干了,张口吆喝:“你们都是干啥吃的,没看见潘耀祖在砸场子?怎么都不上去揍他?油葫芦?油葫芦呢,赶紧给我出来,信不信我治你?不服你等着……”公渡人见状连拖带拉把他送进屋里。躺在炕上,他终于消停了。躺着太舒服了,借着酒劲,他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
他走出屋門,太阳明晃晃的,像无数把立在头顶的牛尖刀。单说油葫芦,一连几个月未在村中现身,急得一干孩子头疼脑热的家长们满村打听。后来,一个恐怖的消息传来,油葫芦其实早就被马连粉家的宰了,像杀猪一样,流了一被窝子血。更恶心的是马连粉家的把油葫芦的肉混进了猪肉里一起卖了,卖给谁家就不得而知了。经公安机关侦破,此事属实。
听到消息后,公丕农失魂落魄了好久,想了半天后找到公渡人,见面就问:“你结婚那天,我都说啥了?”
“爹,我忙着呢,你啥也没说!”
“你帮我想想,我实在记不清了,关于你葫芦大爷的话,我都说啥了?”
“爹,真没说啥,你烦不烦啊!”
公丕农问不出结果,感觉心里堵得慌、闷得慌。他晚上梦到过好几次油葫芦,堵着门骂他,骂他个狗血喷头,像当年他堵着门骂潘耀祖。油葫芦死得如此惨烈,出乎他意料;马连粉家的如此狠毒,也出乎他意料。但话又说回来,他马连粉家的就是杀猪的,啥事干不出来?自己记不得了,也就啥也没说。想到这里,他心里舒服了些,胸口通透了,像打开了一扇窗。
更何况没多久,另一件更大的事在等着他,那就是潘明快生产了。这公渡人哪都不随他,就这点随他——奉子成婚。潘明生产的头天晚上,他在藕塘边溜达了一宿。头顶的圆月明晃晃的,映在藕塘正中央。这明月经年不变,比藕塘还要熟悉无比。拂晓,医院传来了消息,潘明生了,是个儿子,但是畸形,天生没肛门。他一听,一头栽倒,差点囫囵滚进了藕塘里。
7
当他再次醒来时,就再也没见到过公渡人。
公渡人去了何处,一直成谜,但肯定与畸形儿子出生有关。
在公丕农眼里,公渡人的失踪,是不负责任的表现,是懦夫的表现。他给孙子起名叫赖毛,不中听,但老话讲越不中听越好养活。他得养到公渡人回来,再一起算账。
赖毛在县医院做了人造肛门,勉强可用,公丕农得跟着一天打扫好几次。公渡人失踪后不久,潘明也走了。他知道潘明去哪儿了,但不去找。儿子回不来,她回来也没用。没多久老娘也过世了,他这个家庭变得支离破碎。但生活还得继续,就像赖毛拉屎尿尿一样,只要活着,日子就得转下去,他再不济,不比那捡烟头的疯子强?
赖毛过五岁生日那天,他打了一斤散白,带着赖毛去了潘耀祖家。
他在路上说:“走,看看你姥爷去”,赖毛听了撒腿就跑,跌倒了再爬起来,像只瘦长的螳螂。
说明来意,赖毛姥娘炒了两个菜,然后抱着赖毛抹眼泪。赖毛坐不住,要出去玩,姥娘赶紧跟上去,院子里只剩下了两个老家伙。
公丕农倒酒,酒香四溢,那潘耀祖看着酒菜傻笑不止。公丕农不客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对潘耀祖说:“亲家……没想到我们最后还是亲家。”
潘耀祖听完还是傻乐,摇头晃脑,手舞足蹈。
公丕农跟着呵呵一笑,不再说话。
一颗硕大的泪花从他眼里滑出来,晶莹剔透,掉入酒心,又被他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