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毓
听见人说进山,狗先兴奋起来,在这人脸上看看,那人腿缝挤挤,做出一狗当先,随时扑在前头的阵势。但人很不利索,让狗等得兴奋又焦躁。
总算出发了,却不是三人同行,而是一人独自上路,另两个停在公路边,让狗不解又茫然。狗赶上去追着那出发的人,轻声吠叫,像是质疑。又折返身跑到停留的俩人身边转圈,像是召唤:“来呀!跟上!”但那俩人退回到公路边的屋里去了。狗看向上路的人,眼看那人走到拐弯处不见了,狗便冲了上去。
狗随出发的人离开公路,走向峡谷。树、灌木和草挤满了沟谷,使沟谷显得狭窄。人从前踏出的路、开出的田,现在被藤蔓、被草覆满,留下只有老山民能勉强识辨的痕迹。这个人显然不是当地人,他挥舞着一根临时捡来的树枝,一则打草惊蛇,一则拨出道路。
独自走一段峡谷是他的预谋。前一次他带女友来,他被穿着高跟鞋、每一句话都像在蜜糖罐里浸过半年的女友羁绊了双脚。这一次,他和两个男人一起来,虽是访问他们共同的朋友,但他的私心,却是要独自走一段朋友住处下面的峡谷。他目测好了,只需走过那段并不算长的公路,在一个垭口他就能下到峡谷。峡谷那一段,随着山势,弯出一个巨大的“S”形。这样,他逆流而上,走完那个“S”形,就能重新爬上公路,回到刚刚离开的两个朋友身边。他答应他们,天黑前回来。
两个朋友中,一个来这里开农业公司种植药材一年了。两个留下的朋友约了场棋:“谁输了谁今晚请客,去镇上喝啤酒吃烤肉。”狗是种药材的朋友不久前养的。
狗和他昨天刚认识,却一见如故,像是他身上藏着狗能识辨的密码。但狗错了。在从公路下到峡谷的小路上,他把狗往回撵。狗不理解,也不甘心,发出呜呜声抗议。在他彎腰捡起石块威逼下伤了情面,狗才怏怏地返回,狗回头,看到他在一片树荫后消失。
他这会儿在大声唱歌,峡谷回应,把他的声音放大、夸张,变形。
于是他顺势做了几个放大、夸张、变形的动作。嘿嘿呀,呀嘿嘿,君不见兮人狂捐。
他抬头目寻公路,没见。但他听得见司机转弯时按喇叭的声音。眼前的峡谷和他在上面看到的很不一样,比如河流,上面看到的那么清澈的河流在下面看可能是泥沙河,他刚刚深陷泥泞地踏过一段,河水被他搅得浑浊。为防鞋子深陷泥泞,他把鞋脱了,拎在手上,也因此,他走得试探而扭捏,衬衫和裤腿都挂了泥巴。
直到重回岸上,穿上鞋子,使有了依托的身体重新直立,他才感到轻松。峡谷时宽时窄,在窄的那一段陷落下去,巨石如壁,水潭深幽。他抬起头,看见树木斜生,不可思议地曲折生长,拼力够一点儿峡谷外面的阳光。巨石壁立,潭水发出幽蓝的光,他不能攀上巨石,只好游过潭水。他知道脱光也没人看见,索性脱光了,把衣服高举着,用双腿和一只胳膊划水,游过一个深潭。他赤条条躺在石头上晒太阳,让打着寒战的身体暖和过来。随后,他跳进第二个深潭,用同样的方法游过去,这次他没敢停下来休息,他确信太阳正一点点落下山去。
游过深潭,下面的石头使他都能找到攀爬的路径,于是他便决定爬过去。他穿好衣服,开始爬石头,选择他权衡之后的短线路。
他从一块石头上下来,再爬到另一块石头上。不断翻越,最后总算到达一段平缓的河谷。他想,自己低估了这段峡谷,自己只考虑了峡谷的长度,不了解峡谷会用高度和深度考察他。
人不能同时踏进同一条河流。在河中他想到这句话,话当然对,但他似乎把一条河过了无数次。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歇息,把湿鞋脱下来,他看见他的脚发白,腿也发白,他觉得疲惫。他抬起头,看见树林呈一个色系,知道太阳落下去了,山里的黄昏,看不见太阳说明天很快会黑。
他不敢多停留,却又快不了。不断蹚水给他想快增加了难度,爬石头,或者从能攀爬的山体边攀缘过去,他都快不了。
但一截沙河又出现在他眼前了。他用棍子撑着,试探了一下,确信自己不会陷入其中,才撑着棍子一步一陷地蹚过去,他莫名想起专业跑道上的跑步,这样的距离,他蛙跳着都能过去。
等他上到平缓处,天麻麻黑了,他向前张望,希望看到朋友种药材的那片山地,山地对面是几户山民,他知道走到那里,河滩平缓,他能上到他们门前,从那里过一座石桥,就能走到公路上,回到几小时前他们告别的地方。
但是,一点儿痕迹都看不出来,而天,又黑了一个色差。
他感到寒冷、疲惫,甚至有点儿厌倦,有点儿后悔。他想起平日堵在他嗓子眼儿的那句“我厌倦人群,对人也提不上劲儿”的话,觉得需要重辨真伪。但他此刻只能提振精神,奋力向前。“伸手不见五指”,他伸出手,还模糊看得见自己的手指头。
他放下手掌的一瞬模糊看见一片田,他睁大眼睛仔细识辨,判断那是一块黄豆地。有了地,就说明距离住户不远。果然,在河流的弯折处,他看见几盏昏黄的灯,灯光在他此刻的心里是那么温暖明亮。
他找到通往那几户人家的小径,尽管疲惫虚弱,他还是尽力轻轻地走过亮灯的门户。
他的头刚在公路边露出,就被他的两个朋友捞起,像捞起一片在水中浸泡太久的菜叶。他们朝他大喊大叫:你这斯,竟然不带手机,害我们操心,你再不上来,我们就要打火把下去找了。
狗不计前嫌地扑上来,他向狗伸出他的手。
选自《山西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