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钧
舜江府有个老中医叫张天桥,擅长内科、妇科,诊所在城西的黄金地段,出口就是府前路,倒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
张天桥面容清癯,戴一副圆架细脚的老花镜,镜腿系一根细绳,他只在翻书写方子时才戴,平时挂在胸前,望闻问切时,目光温和,神情蔼然,不起高声,总是一手搭脉,一手捻着三寸长的胡须,若有所思。他虽行医多年,但开方子总是沉吟再三,并非陈陈相因的老方子。
这一日,诊所里来了一位身材修长的半老娘子,四十开外,面容憔悴,自言心悸多梦,睡不安稳,半夜常醒,两眼鳏鳏,直到天明,头昏昏,眼沉沉,两脚酸软,如踏棉花。张天桥搭脉良久,开出一方子,中有酸枣仁、夜交藤等十数味中药,让她先服七服,过后再来。
候诊的人中,有人认得这位娘子,说她就住在鸡鹅巷后巷口,人称“秀才娘子”。其实,她男人并非秀才,倒是一脸横肉,胸口长毛,是管后巷口菜市的,什么人在那里都要被他沾点儿便宜,发起脾气来,是六亲不认的。
七天之后,秀才娘子重又来就诊。张天桥问她服药后可有好转,娘子言辞讷讷,吞吞吐吐,只说仿佛有效。张天桥细按脉象,再观气色,又让她吐出舌头,观其舌苔,问她做怎样的乱梦。娘子说梦中常有莽汉追打,直打得她皮开肉绽,无处藏身,于是惊坐而起,一身冷汗。張天桥揣度她是心悸乱梦,必是日有遭遇,夜有噩梦,便委婉问道,家中是否安宁?娘子欲言又止。张天桥也不急,温声细语,微微一笑说,你但说无妨,绝不外传。先知根由,方可下药。娘子见旁边无他人,门外亦无人前来就诊,垂睑欲语,泪已先流。张天桥没有催问,只说“莫急莫急,慢慢来”。
原来她男人好饮一口,每喝酒必至大醉,娘子劝止,反而惹他大怒,不是摔碗,就是手起掌落,一顿巴掌。有时外面吆五喝六,回来半夜,脚步踉跄,满嘴酒气,意欲非礼,如若不从,一顿拳脚,致使她下身淋漓,上身乌青,不敢示人。她拿出手帕,擦了擦眼泪,幽幽言道:“张医师,我是怕了他了,吵吵闹闹,又让人笑话。”
“是啊是啊!”张天桥捻了捻胡须,“家中吵闹,乱人情志啊。”他看看娘子眼神,不由心有戚戚。于是自言自语道:“我总须先替你想想办法,让你下身收了,乌青散了,心绪平了,胆量大了,夜梦少了,如此才好……”
娘子忙不迭地点头。张天桥站起身来,踱了两步,顺手翻了翻柜子里的几本老医书,似看非看,捻须数下,又回身缓缓坐定,然后言道:
“我在上次的方子上,加减几味,当有效果,只是有一味药引,不知药店有否,你且去配配看……”
送走娘子后,他期期艾艾,若有所待。果然,不久,娘子回来,说这药引药店没有,别家也没有,一个药店倌说:从不曾见过这味药。
张天桥笑笑,说:“他哪里知道,这是医案上的药引哟。”
娘子急道:“这便如何是好?”
张天桥道:“不急不急,这药引,说难不难,只是麻烦,须得半夜的露水,湿润了刀锋,然后在磨刀石上磨它半个时辰,下面用盆兜住,澄清之后,便是铁石散,铁补血,石壮胆,煎水服之,是为铁石饮。”
娘子道:“照张医师说来,倒是办得到的。”
张天桥一笑:“只是要你亲自磨刀才好。”
娘子出门,虽是将信将疑,但是,脸上多少有了一点儿笑意。
张天桥把她送出门去,又补充了一句:“若是你丈夫问起,不要对他明说,要知道,天机不可泄露,否则,药引就失了效果了。”
如此过了一阵,娘子再次前来,似急于相告,张天桥笑笑,以手示之,让她少安毋躁,等他给两个病人开了方子,才接诊问道:“可有效果?”
娘子道:“有效果,半夜磨刀,磨着磨着,人都打瞌睡了。”
“打瞌睡了就好啊。梦还多吗?”
“梦还是有,但少了,也平和了。张医生再开几服吧。”
张天桥望闻问切了之后,笑笑说:“你身上没毛病了,其他药不配也罢,只是这药引,乱梦凶时,须煎水服之,外加六个红枣。”
“光这药引行吗?”娘子看着张天桥,似不放心。
“药引也是药,我上次说过了,铁补血,石壮胆,红枣和之,补气血的。上次是两个方子加一处了,这个才是真正的铁石饮,医书上有的,你放心好了。”
此后,未见娘子再来。张天桥起初还记得,渐渐也忘了。半年后,有个五十开外的女人来到诊所,也说是鸡鹅巷后巷口横街的,开着个小酒店,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却是越来越睡不着了。
“我是从秀才娘子那里打听来的。秀才娘子说,你的方子很有效果,我也想让你开几服。”这是一个大大咧咧的女人,嗓门脆响,“他男人常到我酒店喝酒,说她女人半夜磨刀,怪瘆人的,这最毒妇人心,是不是要趁他半夜睡熟,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还劝他呢,让他别偷鸡摸狗打自家女人了,老话讲,这女人心,海底针……”这女人叨叨个没完。张天桥只是笑笑,给她搭脉,并不搭话。
开了方子,女人出门,忽然转身问道:“我的药方里有没有那个药引子啊?”
张天桥道:“你的病跟她不一样,不需要这个药引。”这女人,只是更年期罢了。
张天桥看她走远,思想却在秀才娘子身上。想她埋首磨刀,不言不语,石头磨粉,刀闪寒光,夜深人静,风声飒飒,那酒鬼一脚踢开院门,进来一见……或者一觉醒来,四下寂寂,一声一声,不慢不紧,刀磨石上,月照人影……那场景,呵呵,张天桥不由得自己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