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历史都是从神话开始的,周民族的历史自然也不例外。《诗经·大雅·生民》(汉郑玄笺,唐孔颖达正义《毛诗正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本文所引《诗经》,皆为此版本)中记载了周民族始祖母姜嫄生后稷的神话。该诗大约成书于“文王全盛时代”(徐中舒《先秦史论稿》,巴蜀书社1992年版),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先周后期的思想观念,如实地记录了周人远古集体记忆中的远祖故事。细揆《生民》,不难发现,它不仅保存着原始地母崇拜,而且处处洋溢着自然生态观。
《诗经·大雅·生民》全诗如下:
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
诞弥厥月,先生如达。不坼不副,无菑无害,以赫厥灵。上帝不宁,不康禋祀,居然生子。
诞寘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诞寘之平林,会伐平林。诞寘之寒冰,鸟覆翼之。鸟乃去矣,后稷呱矣。实覃实吁,厥声载路。
诞实匍匐,克岐克嶷,以就口食。蓺之荏菽,荏菽旆旆。禾役穟穟,麻麦幪幪,瓜瓞唪唪。
诞后稷之穑,有相之道。茀厥丰草,种之黄茂。实方实苞,实种实褎。实发实秀,实坚实好。实颖实栗,即有邰家室。
诞降嘉种,维秬维秠,维穈维芑。恒之秬秠,是获是亩。恒之穈芑,是任是负,以归肇祀。
诞我祀如何?或舂或揄,或簸或蹂。释之叟叟,烝之浮浮。载谋载惟,取萧祭脂。取羝以軷,载燔载烈,以兴嗣岁。
昂盛于豆,于豆于登,其香始升。上帝居歆,胡臭亶时。后稷肇祀,庶无罪悔,以迄于今。
《生民》全诗共八章,所叙述的对象主要是姜嫄和后稷,甚至相比而言,姜嫄才是真正的主角。
前三章最具神话意味,应是周人远祖神话最核心的部分,主要叙述对象是姜嫄。诗歌一开始就追溯周民族的起源,指出周民族的始祖母是姜嫄:“厥初生民,时维姜嫄。”民,人也。生民,就是生人的意思。《诗经·鲁颂·閟宫》的首章在追溯周始祖时,仍然是以姜嫄为始的:“閟宫有侐,实实枚枚。赫赫姜嫄,其德不回。上帝是依,无灾无害。弥月不迟,是生后稷。”不过更为简略,神话意味已不强。《生民》讲述说,起初,姜嫄没有孩子,于是虔诚祭祀:“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当她踩到上帝的脚拇指印后,心有愉悦之感,于是怀孕而生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这是标准的感生神话。“履帝武敏歆”就是感生的过程。在“知母不知父”的漫长历史时期,古人认为:生育是女人的专利,且生命的诞生不仅是人的力量,还有自然的力量,更有超自然的力量。姜嫄足月生产,毫无痛楚,正是这些力量综合作用的结果:“诞弥厥月,先生如达。不坼不副,无菑无害,以赫厥灵。”然后,姜嫄把初生的婴儿后稷三次分别“寘”于“隘巷”“平林”“寒冰”,又三次抱回来,这就是著名的“三寘三收”情节(历来将“寘”简单视为“弃”是不对的。参阅刘勤《后稷“三弃三收”新论》,《清华大学学报》哲社版2022年第5期):“诞寘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诞寘之平林,会伐平林。诞寘之寒冰,鸟覆翼之。”
接下来的三章,叙述的对象表面上是后稷,实际上仍与姜嫄有关。此三章主要歌颂了后稷的功绩,如后稷很小就能养活自己:“诞实匍匐,克岐克嶷,以就口食”;又如后稷种植的粮食和果蔬总能丰收:“蓺之荏菽,荏菽旆旆。禾役穟穟,麻麦幪幪,瓜瓞唪唪”“种之黄茂……实坚实好”“诞降嘉种,维秬维秠,维穈维芑。恒之秬秠,是获是亩”;再如后稷懂得很多种植的技能,如相土、除草、播种、育苗和选择嘉种等。后稷的农业本领,或者说农神神格是从何而来呢?《生民》没有交待,不过,直到《古列女传》还记载说:“姜嫄之性,清净专一,好种稼穑。及弃长,而教之种树桑麻。”(《列女传·弃母姜嫄》)所以,后稷的神格/职司极有可能来自母亲姜嫄,这与希腊神话中的“双女神”(谷物女神德墨忒尔和她的女儿珀耳塞福涅)崇拜类似。
最后两章的叙述对象仍主要是姜嫄。第七章描绘了祭祀的热闹场面:
或舂或揄,或簸或蹂。释之叟叟,烝之浮浮。载谋载惟,取萧祭脂。取羝以軷,载燔载烈,以兴嗣岁。
请注意,这里首列的祭品正是“稷”。在周代,稷的涵义已经十分丰富,是多层意义的叠加:稷这种谷物、稷是五谷之长或五谷之总称、稷是农神、稷是农官、稷是祭祀之名。无论何种涵义,作为植物而存在的“稷”始终是基础和前提。杨公骥说:“‘稷的母亲是‘姜嫄,‘稷是五谷,‘姜嫄是姜水平原,显然是‘田地生庄稼这一认识在人们幻想中的虚妄反映。”(杨公骥《中国文学》,吉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人格化和神格化的姜嫄和后稷,是以大地和植物的关系为蓝本的。“稷”的收获,依赖于肥沃的田地“姜原”(“姜嫄”本应作“姜原”)。人们不可能只是心安理得地接受大地的赐予,而不进行献祭。在生产力极为低下的时期,或许频繁的献祭才是最主要的活动。综观后稷崇拜的发展演变,稷神自然崇拜始终是核心,这就决定了对地母的依赖和崇拜始终与后稷崇拜相始终,前者是后者的信仰土壤。所以丰收后首先献上的祭品是“稷”。而自然第八章中“后稷肇祀”的对象,非姜嫄而谁?
从《生民》开篇即言姜嫄、姜嫄为后稷之母(兼授农业技能)、“后稷肇祀”姜嫄等要素,以及全诗的结构和内容来看,姜嫄的主体地位得到了充分彰显,远非《生民·序》及此后诸家那样更推崇后稷。故《生民》所谓“尊祖”,应包括尊崇女始祖姜嫄和男始祖后稷两方面;而在更早的时候,尊崇女始祖姜嫄应是最主要的。从人类社会发展和认识的进程来说,任何一个民族都是从女始祖开始追溯的。在作为始祖之前,她们首先是自然神。如前所述,姜嫄的原型是大地,神格化为地母;后稷的原型是谷物稷,神格化为稷神。《生民》所谓“姜嫄履迹生后稷”讲述的就是大地上长出谷物的故事,引申为地母生养万物。
在此认识之下,远古时期世界各地都普遍地盛行过向地母献祭的仪式——血祭沃土,即为将活人作为牺牲,献祭于大地以求丰产的原始野蛮习俗。“猎头”习俗便是一例。这一习俗不仅普遍地流行于原始农业部落,且延續到阶级社会很晚时期。考古发现,中国最早的猎头习俗见于长江下游距今7000多年的河姆渡文化,后来在马家浜、良渚、龙山、石家河等文化中均有发现。
最初献祭给地母的牺牲,是部落首领的孩子,或是大巫师的孩子,抑或是首领和巫自己,因为必须是献给地母的“最高贿赂”,也是得到她护佑并恩赐食物和子嗣的必备条件。因为在原始社会中,人们普遍地认为使大地丰产的关键因素不是别的,而是地母的赐予。大地生养万物,与女人生孩子是一回事。这里面蕴藏着丰富而深刻的原始自然生态思维:人的种子(孩子)= 植物的种子(稷、嘉种)= 动物的种子(牛羊幼崽、卵),都叫“子”。
《说文解字》释“子”:“十一月,阳气动,万物滋,人以为称。象形。凡子之属皆从子。”段玉裁注云:“《律书》:子者,滋也,言万物滋于下也。《律历志》曰:孳萌于子。……子本阳气动,万物滋之称。万物莫灵于人,故因假借以为人之称。象物滋生之形,亦象人首与手足之形。”(《说文解字注》“子部”)
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第一版序(1884)中继《德意志意识形态》进一步阐明:“根据唯物主义观点,历史中的决定性因素,归根结底是直接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但是,生产本身又有两种。一方面是生活资料即食物、衣服、住房以及为此所必需的工具的生产;另一方面是人自身的生产,即种的繁衍。”(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在古人看来,人的这“两种生产”始终是交织在一起的。从“子”的造字法则和许慎、段玉裁的解说来看,正反映了这种结合。这是一种普遍化了的“拟人”:由人的“初生儿”推及万物的“初生儿”——表示人类,如“孩子”;表示动物,如“鱼子”“鸡子”;表示植物,如“种子”“稷”。
有了这样的认识,我们就不难发现“三寘三收”正是对“血祭沃土”仪式的扮演,是献祭地母仪式的残留,如同“履帝武敏”是仪式扮演一样——至于闻一多所谓:“耕时与人野合而有身,后人讳言野合,则曰履人之迹,更欲神异其事,乃曰履帝迹耳”(闻一多《姜嫄履大人迹考》,《神话与诗》,武汉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貌似合理,却是臆测。
“三寘三收”,“寘”了三次,抱回三次。不仅“三”的数量具有高度凝练化的仪式效果,“寘”字本身也保留了十分丰富的仪式和神话内涵。“寘”字最早、最基本的含义就是“放置、安排”(而非丢弃),且暗含了放置之后要收取的意思,具有浓厚的仪式扮演意味。此外,所“寘”之地“隘巷”“平林”“寒冰”,不过是在说广袤的“大地”。而所有的灵异,毋宁说是天的意志,不如说是地的意志。所履为地,所寘为地,所养为地,非地而何?《生民》故事中,姜嫄和地母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同位关系。此种观念,打破人类中心主义,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甚至万物互通互融。后稷,既是人之子(孩子),也是动物之子(所以有“先生如达”,达,就是羊子;“牛羊腓字之”,牛羊给后稷哺乳;“鸟覆翼之”,飞鸟给后稷温暖),还是植物(稷、果蔬)之子(稷、嘉种),当然也是献给地母的最佳礼物——“血祭沃土”的牺牲,所以要仪式扮演性丢弃和杀戮。
“寘”又通“植”,同样蕴含着原始地母崇拜和自然生态思维。《说文新附》:“寘,置也。”《毛传》:“寘,置”。上古时期,寘和置在“放置”这个意义上是通用的。通用的原因可能与声音的旁转有关。而“置”又通“植”,段玉裁释“置”:“置之本义为贳遣,转之为建立,所谓变则通也。《周礼》‘废置以驭其吏,与废对文。古借为植字,如《攷工记》‘置而摇之即‘植而摇之。《论语》‘植其杖即‘置其杖也。”(《说文解字注》“网部”)“置”通“植”,“寘”通“置”,故“寘”通“植”,“寘后稷”,意思就是“植嘉种”。如此一来,“稷”就与“子”一样,具有普遍的神话意蕴。它代表着所有大地的生养之物:人、动物、植物,乃至万物。
总之,细揆《诗经·大雅·生民》,不仅会发现其背后深藏着原始地母崇拜——尽管在一定程度上已经被父权社会社稷崇拜、历史文化所掩盖,还会发現其字里行间时时透露出浓厚的自然生态观。
(作者系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