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陆游茶诗的艺术特色

关键词：茶诗 特色 表现手法 情感内涵 艺术风格

纵观我国历朝诗人，陆游是创作茶诗最为出色的一位，他一生创作三百余首茶诗，不仅数量居历朝诗人之首，而且特色鲜明。下文将从细腻生动的表现手法、真挚丰富的情感内涵以及变化多端的艺术风格三方面分而论之。

一、细腻生动的表现手法

陆游空闲时经常品茶作乐，又有充裕的时间细致地记录品茶时的情景，因此所作的茶诗都十分细腻动人。诗中对视觉、听觉、嗅觉、味觉的描写有趣传神。除此之外，陆游对于动态和静态的把握也非常巧妙，动静结合，描绘出和谐有趣的画面，有时则以动衬静，渲染气氛。

（一）多种感官描写

陆游在茶诗中经常运用视觉、嗅觉、味觉等感官描写，细致入微地描绘自己品茶的情态，引发读者的联系和想象，使诗歌更具美感。如《村舍杂书》一诗：

东山石上茶，鹰爪初脱韝，雪落红丝磑，香动银毫瓯。

爽如闻至言，余味终日留，不知叶家白，亦复有此不？

诗人写自己用红色的茶磨石碾茶，碾碎的茶如同雪花一般飘落，香味从银白色的建盏中飘出。诗中运用了视觉与嗅觉描写，将磨石的“红”与茶具的“银白”形成鲜明的色彩对比，同时又点出了此时茶香的浓郁，描写细腻传神。接着，他又运用味觉描写，写自己饮茶后如同听到精深玄妙的理论一般舒爽通透，甘甜的味道始终留在口中。此诗运用感官描写，细致入微地描绘了诗人品茶时悠然惬意的情景，讓读者体会到其中蕴含的安然闲适之意，给人身临其境之感。

陆游十分注重在茶诗中进行视觉描写，他擅长使用色彩对比的手法给读者带来视觉上的冲击，如《寓叹》一诗中的“嫩汤茶乳白，软火地炉红”，写茶汤的“白”与地炉的“红”，相互映衬，描绘出一幅冬日品茶的惬意图景。又如《试茶》中的“绿地毫瓯雪花乳”一句，写乳白的茶汤搭配着黑色的兔毫，强烈的色彩对比之下，更能体现出茶汤的洁白无暇。

陆游的茶诗中多次运用视觉、嗅觉、味觉等多种感官描写，给读者全方位的感受，大大增强了诗歌的艺术感染力，同时对于茶诗意境的创造和诗人情感的表达也起到重要的意义。

（二）动态与静态的把握

陆游的茶诗十分注重把握动态与静态的关系，动态之景与静态之景互相融合形成动静相宜的美好画面，或是以动写静，通过描写动态来反衬静态。这些写作手法都有助于渲染氛围，营造意境，使诗歌更好地表情达意。

１. 动静结合

陆游写茶诗，有时会先写自己煮茶的动态过程，然后再写静态的情景，这样可以使得动态与静态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如《幽居即事》一诗所写：

小磑落雪花，修绠汲牛乳。幽人作茶供，爽气生眉宇。

年来不把酒，杯榼委尘土。卧石听松风，萧然老桑苎。

此诗前四句写自己亲自动手碾茶，从井中汲水煮茶，而后自在品茶的过程，这些都是动态的情景。最后两句则是静态的情景，诗人品茶之后十分舒适，不自觉地躺在石头上休息，静静地听茶水沸腾的声音，悠然自适。这首诗将诗人煮茶时的动态情景与休息时的静态情景很好地融合在一起，从而营造出一种宁静悠闲的氛围，体现出诗人对田园生活的享受。类似的还有《西斋雨后》一诗：

香碗灰深微炷火，茶铛声细缓煎汤。百年浮世几人乐，一雨虚斋三日凉。帘外微风斜燕影，池边残照敛萱房。纱幮石枕萧然卧，付与今宵幽梦长。

此诗前两句先写动景，描绘了诗人在微弱的烛光中煎茶的孤独情景，奠定了诗歌沉郁悲凉的感情基调。接着写屋外燕影微动、残阳映照的静景，在如此凄清之景的映衬下，诗中的悲凉意味已经十分浓郁。尾句又描写了诗人萧然独卧，沉浸在幽然的梦境之中，不问世事的静态情景使得全诗的凄凉之意达到了顶点。此诗的动景与静景相互衬托，相互结合，共同渲染了诗歌孤寂凄清的氛围，让读者能够切实体会到诗人内心的凄凉孤苦之情，令人动容。

２. 以动写静

陆游经常在茶诗中采用以动写静的巧妙手法表现诗歌深远的意境。如《池亭夏昼》一诗：

造物宁非念老生，池亭幽事悉施行。群鱼聚散忽无迹，孤蝶去来如有情。小磑落茶纷雪片，寒泉得火作松声。曲肱假寐翛然寤，不为敲门梦不成。

这首诗的二三句极为巧妙地写了群鱼离散失去踪迹、孤蝶不停徘徊的动景，虽是夏日动态之景，但读者可以通过“散”“孤”二字体会其中蕴藏的孤独之意。诗人借孤蝶比喻自己，感慨自己的无依无靠，孤独无助。后四句写自己在亭中假寐时忽然惊醒，周围只有茶水沸腾的声响，更加反衬出诗人的孤寂哀伤。全诗以动写静，动态之景中满含悲凉意蕴，虽有煮茶松风之声做伴，却更显诗人形单影只、孑然一身的落寞，让读者感受到诗中的寂寞悲凉之意。

陆游的茶诗将动态与静态的关系处理得恰到好处，使动静之景相互协调，各具意趣。这种细腻生动的表现手法能更好地描绘情景，渲染气氛，从而大大增强诗歌的感染力与艺术表现力，体现了陆游茶诗鲜明的创作特色。

二、真挚丰富的情感内涵

陆游茶诗的创作并不是偶然的，它们与陆游独特的身世经历息息相关。因此，陆游写茶，并不仅仅止步于描写茶的色香味以及茶艺活动给自己带来的感官体验，更是借茶展示自己深层的内心世界。陆游的茶诗中有壮志难酬的苦闷，也有隐逸出世的情怀，更有着随遇而安的豁达。每一个人生阶段独特的生活经历和心情，都使陆游产生了复杂的心理状态，由此造就了其茶诗中真挚丰富的情感内蕴，这也是陆游茶诗在情感表达方面的重要特色。

（一）怀才不遇、感怀伤时的苦闷

陆游一生忧国忧民，内心怀着抗击金兵、收复失地的伟大抱负，却始终得不到重用，所担任的官职都是无关紧要的闲职。他还多次遭遇小人诬陷，不断被调离出京，仕途坎坷。陆游一身才华却难以施展，终日闲散无事，曾经的雄心壮志也逐渐被消磨，品茶是他排解内心苦闷的渠道，在品茶时也时常会流露出怀才不遇的愤懑与无奈。如《效蜀人煎茶戏作长句》一诗的尾句：“饭囊酒瓮纷纷是，谁赏蒙山紫笋香？”他借茶事抒发内心感受，斥责南宋朝廷宁愿任用一些毫无能力的酒囊饭袋，却不肯重用像紫笋茶一样真正的有志之士。尾句诗人发出的疑问，不仅表现了他对无人品尝好茶的惋惜，更是以茶喻人，借茶来表现自己不被人赏识、壮志难酬的苦闷。又如《九日试雾中僧所赠茶》诗中所写：

少逢重九事豪华，南陌雕鞍拥钿车。

今日蜀州生白发，瓦炉独试雾中茶。

这首诗作于淳熙元年（1174）的重阳佳节，诗人感时生情，回想起年少时过重阳节车马繁华、人声鼎沸的热闹场面。现在自己年岁渐老，独自在蜀州，守着瓦炉品尝僧人赠送的雾中茶，对比之下，更显凄然。品茶过后，陆游写诗纪念，抒发了自己年华不再、伤时感怀的落寞之情，令人唏嘘。

茶是陆游排遣哀伤的良药，他在煎茶品茗的过程中舒缓心情，同时将自己报国无门、伤时感怀的失意之情融入其中，使诗歌耐人寻味，意义深远。

（二）淡泊宁静、隐逸出世的情怀

南宋朝廷懦弱无能，当权者昏庸无道，奸佞小人把持朝政，使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黑暗的社会环境也让陆游满腔的报国热血逐渐冷却，他会借饮茶品茗来暂时忘却现实的残酷，在茶诗中表达对闲适安宁生活的向往，寄托自己隐逸出世的情怀。如在《青溪道中行古松间因少留瀹茶而行》一诗中所描写的：

露湿青松细细香，旋呼拄杖踏斜阳。三生旧发游山愿，一卷新传辟谷方。云外未论笙鹤近，尘中实厌簿书忙。拾樵汲涧俱清绝，聊为煎茶一据床。

这首诗记录了诗人奉诏回京，从临川出发，途经青溪道，稍作停留，在林间煎茶的情景。诗人借煎茶偷得浮生半日闲，表现了他对官场生活的厌倦以及对淡泊安宁生活的向往之意。值得一提的是，在作完此诗没多久，陆游便因江西水灾、开仓放粮一事被给事中赵汝愚弹劾。b 面对这种莫须有的诬陷，陆游对官场中的尔虞我诈更加厌恶。于是毅然辞官，重回故乡山阴，开始了长达五年的隐居生活，在山水田园间煎茶作乐，享受人生。

陆游对茶神陆羽有着独特的崇敬之意，常在茶诗中借用陆羽“桑苎翁”的名号，如“身是江南老桑苎”“遥遥桑苎家风在”，等等，表现了他对茶神陆羽的敬佩向往之情。陆游对陆羽特殊的崇敬之情固然是因为其在品茶方面的极高造诣，但更深层次的原因是被陆羽身上那种与世无争、无拘无束的精神状态所打动。陆游在对这位茶神的崇敬与缅怀中暂时忘却了社会的黑暗与人生的坎坷，他在品茶中回归自然，寄托自身隐逸出世的情怀，令人动容。

（三）旷达洒脱、安贫乐道的态度

陆游一生仕途坎坷，奔波各地为官，饱尝人世艰辛。一生的宦海沉浮也让他学会释然，转而追求内心的宁静与闲适。六十四岁上书乞祠，八十五岁去世，这二十余年的时光大部分都是在故乡山阴渡过。在这期间，陆游沉醉于悠闲自在的乡村生活，经常自煎自饮，创作了许多茶诗，并在其中流露出旷达洒脱、活在当下的人生态度。如《北岩采新茶用忘怀录中法煎饮欣然忘病之未去也》诗中写的那样：

槐火初钻燧，松风自候汤。携篮苔径远，落爪雪芽长。细啜襟灵爽，微吟齿颊香。归时更清绝，竹影踏斜阳。

这首诗记录了陆游外出游玩时在林间煎茶饮茶的全过程。诗人把这些具体步骤写得诗意盎然，富有情趣。在这首诗中，陆游仿佛是一名真正的隐士，所有的官场倾轧、波谲云诡都在这茶香缕缕中烟消云散。他在饮茶中得到内心的安宁，看淡世事，旷达洒脱。在陆游的晚年生活中，这种洒脱自在、活在当下的人生态度表现得十分明显。这种良好的心态使他在经历过种种磨难后，还能保持内心的自适与安宁。

陆游在人生的各个时期有着不同的经历，这使他的心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所以他创作出的茶诗也各不相同，诗中表达的感情更是千差万别。正是如此真挚丰富的情感，让读者体会到陆游对茶的热爱与珍惜，并从中了解他坎坷的人生经历，感悟诗中蕴藏的人生哲理。

三、变化多端的艺术风格

陆游的茶诗不仅寄托了其复杂的思想感情，而且随着感情基调的不同形成了多样的艺术风格：有时平淡古朴、韵味悠长；有时深沉厚重，沉郁顿挫；有时充满哲理，禅意盎然，风格变化多端，特色鲜明。

（一）自然古朴

陆游作诗不事雕琢，注重诗歌的自然天成。他的诗歌大都语言简单，晓畅平易，读来亲切动人，有着独特的韵味。陆游追求诗歌的自然质朴，这正符合当时宋代文人以平淡为美的审美理想。而这也恰好契合了茶虽清淡但味道醇厚的特点，因此他的茶诗最能体现这种平淡古朴的艺术风格。

陆游的茶诗有很大一部分作于隐居故乡山阴时期，故乡秀丽的田园风光和宁静祥和的乡村生活对其诗风产生了重要影响。他的茶诗朴实无华， 平淡无奇，但这种返璞归真之美是脱离精雕细琢的珍贵产物，因此给人意味无穷、余韵悠长的感受。如《雨中作》中“茅屋松明照，茶铛雪水煎”，《闲咏》中“茶分正焙新开箬，水挹中澪自候湯”，等等。在这些茶诗中，诗人用白描的笔法、清新平实的语言，描写了自己闲来无事、独自煎茶作乐的情景，呈现出陆游对田园生活的享受与喜爱，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意味悠长，使读者也不由自主地沉浸在这种恬淡的诗境之中，回味无穷。

（二）深沉厚重

陆游的茶诗虽然大部分语言清丽，基调轻松，但也有例外。基于南宋残酷的社会环境以及陆游仕途坎坷的人生经历，他的茶诗在轻松娱乐之作外，部分诗歌也有着像杜甫一样沉郁顿挫的感情基调，风格极为深沉厚重，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与表现力，动人心弦，如《七月十日到故山削瓜瀹茗翛然自适》诗中所写：

镜湖清绝胜吴松，家占湖山第一峰。瓜冷霜刀开碧玉，茶香铜碾破苍龙。壮心自笑老犹在，狂态极知人不容。击壤穷阎歌帝力，未妨尧舜亦亲逢。

五、六句中，诗人表示自己虽然已经年老，但并没有被苦难所打败，也清楚自己的狂妄一定不会被这黑暗的世道所容忍，一个“极”字将这种激昂沉重之情抒发得淋漓尽致。最后诗人表明，虽然现在形势稳定，但仍然希望遇到明君，一展鸿图。诗歌先描写了家乡湖光山色之美景以及吃瓜品茶的娱乐生活，但这只是诗人的铺垫，看似闲适的景象却隐藏着诗人激荡的情绪。全诗的感情基调也随着诗人的心情产生变化，由轻松闲适变得沉郁顿挫，这种转变能够让读者感受到诗人情绪的强烈起伏，使诗中的情感更加打动人心。

（三）禅意盎然

茶与佛家有着深厚的渊源。僧人们不仅在寺中大规模种植茶叶，还在佛教的重要节日供奉茶汤，形成了独特的茶礼。他们将茶视作修行悟道的重要伴侣，崇尚以茶参禅。陆游与僧人交往十分密切，时常互相赠茶。他将茶与禅理紧密结合在一起，在茶诗中引用佛经语句抒发己怀，从而达到一种超越现实和形体的自由境界，使自己的精神从炎凉的世情和残酷的现实中解脱出来，得到内心的恬淡与宁静。他的茶诗也因此显得禅意盎然，充满哲理。如《烹茶》 一诗：

麴生可论交，正自畏中圣；年来衰可笑，茶亦能作病。噎呕废晨飧，支离失宵瞑。是身如芭蕉，宁可与物竞。兔瓯试玉尘，香色两超胜。把玩一欣然，为汝烹茶竟。

陆游在诗中引用了《维摩诘经》中的经文“是身如芭蕉，中无有坚”，这句经文告诫我们人最重要的是内心的安定，否则即使肉身存在，也会如同芭蕉树一般空虚，毫无意义。诗人借佛理开导自己不要因为身体的病痛衰老而烦恼，要时刻保持内心的自省与坚定。陆游借助茶和佛理来安定自己痛苦的心灵，排解内心的不安与苦闷，释然生活中的坎坷与苦难，充满了禅意与禅趣，境界深沉幽远，意蕴隽永。

陆游的茶诗以其细腻的表现手法、丰富的情感内涵以及多样的艺术风格引人关注，有着极高的艺术价值。他是一位真正的君子，有着如茶一般质朴、刚强、高洁的品质。他以茶为寄托，将其孤独无助的苦闷，隐居田园的惬意，历尽千帆的释然一一展示。读陆游的茶诗，体会其鲜明的创作特色，领略其中的深刻内涵，能够引发我们对生命意义和人生价值的真切思考。

作者：刘馨阳，聊城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