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几道词 梦境描写的特点

韩慧

★《唐诗宋词》选取了晏几道的一首词《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作为北宋中期小令词创作的名家，晏几道在词作上的成就使他和父亲晏殊比肩，并称“二晏”。特殊的人生经历和贵公子的高傲气质，使其对以“梦”入词有特别的精神偏好。在梦词的创作中，又有其非凡的艺术表现手法，或寓情入景，或借典抒怀，或虚梦感怀，信手拈来，将其细腻而丰富的情感展现在后人面前。

晏几道在《小山词自序》中说：“往与二三忘名之士，浮沉酒中，病世之歌词，不足以析醒解愠，试续南部诸贤绪余，作五七字语，期以自娱。不皆叙其所怀，兼写一时杯酒间闻见，所同游者意中事。尝思感物之情，古今不易。”杯酒意中事，古今感物情，同游之情境犹在眼前，可如梦往事早已被雨打风吹去。抚今追昔，仰天长叹，酸楚悲怆郁结于胸，往日欢愉又在梦中闪现。这些与梦有关的词作就成为《小山词》中独树一帜、“能动摇人心”（黄庭坚 《小山词序》）的部分。

一、晏几道对梦境的偏好

晏几道是贵族公子，家道中落后的炎凉世态以及自身凄苦失意的黯淡仕途，让他心灰意冷，与二三好友饮酒听歌、与心爱歌女填词唱和，就成为他宣泄情感的主要方式。狂篇醉句、浅斟低唱中，“梦魂惯得无拘检”（《鹧鸪天·小令尊前见玉箫》），“梦”成为他寄寓情感的载体。

晏几道专注令词创作，偏好以“梦”入词，有其特定原因。

（一）特殊的人生经历

晏几道生于官宦之家，在父亲晏殊病逝前过着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生活。父亲病逝后，他也曾有过入仕的愿望。黄庭坚在《书吴无至笔》中说道：“二十年时，余屡尝与之饮，饮间喜言士大夫能否，似酒侠也。”晏几道“文章翰墨，自立规摹”，“平生潜心六艺，玩思百家，持论甚高，未尝以沽世”。

现实是残酷的，并没有给他施展治世才华的机会。人生多舛，世态炎凉，入仕为官的热情彻底消退。身份地位的改变，造成心理的巨大落差，寄情于梦就成了其自然而然的选择，通过回忆那些如烟似梦的往事，排解心里的不如意。

（二）高傲的贵族气质

晏几道的豪门贵公子生活养成了其“疏于顾忌”的性格，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常欲轩轾人，而不受世之轻重”（黄庭坚 《小山词序》），导致他自己做了得罪人的事还不知，抱怨“我盘跚勃窣，犹获罪于诸公”（黄庭坚 《小山词序》），最终的结果只能是“诸公虽爱之，而又以小谨望之，遂陆沉于下位”（黄庭坚 《小山词序》）。

晏几道的孤傲个性，使得他难以融入社会，为了逃避与现实的冲突，以梦入词，用梦的超脱来弥补现实生活的不如意，满足自己的精神追求，就成为他必然的选择和精神偏好。

二、晏几道描写梦境的个性手法

晏几道词常以秀婉柔曲的笔调言情达意，很少直抒胸臆。《小山词》中有55首出现“梦”字，占了全部词作的近四分之一。《小山词》成了展示他梦的画廊，笔调感伤，造语真挚。在这些“梦”词中，或寓情入景，或借典抒怀，或虚梦感怀，感慨唏嘘，寄托作者惊喜期盼、缠绵哀怨的人生感悟。

（一）寓情入景

晏几道“情动而辞发”（刘勰《文心雕龙·知音》），寓情于景，景显而情幽。景是词人表达情感的载体，情是词的灵魂。晏几道在自己的梦词中，通过编织精美绝伦的梦前、梦中、梦后的景语来抒发情感。

1．梦前

通过对入梦前景物的描写，勾勒出深沉凝重的梦前情境，吟诵者便能感知词人的心境，猜测词人即便是入梦，也非好梦，留有想象空间，余味悠长。

《南乡子·新月又如眉》，下片首句写“意欲梦佳期”，那么梦中的“佳期”又是怎样的呢？上片有细致的描述：“新月又如眉，长笛谁教月下吹，楼倚暮云初见雁，南飞，漫道行人雁后归。”丈夫在家，夫妻相守时，一起长笛唱和，有多少欢声笑语！如今丈夫远行未归，无人赏音，又生出多少悲伤惆怅啊！通过词人对梦前情景的描绘，读者可以想见， “佳期”就是作者想要的美梦。

2．梦中

词作描绘自己梦中的所见所感，或是执手相望，或是上下求索，抒发自己对心上人的思念之情。

现代生理学研究发现，梦是现实世界在心理意识中的投射。晏几道在词中记录下的梦境，正是他现实中对所爱之歌女的相思苦恋之情，在情感意识中的投射与继续。

如《采桑子》：

“无端恼破桃源梦，明日青楼。玉腻花柔。不学行云易去留。

应嫌衫袖前香冷，重傍金虬。歌扇风流，遮尽归时翠黛愁。”

这首词是《小山词》中记录得最为完整的梦境：有人，才子和佳人；有物，金虬（香炉），衫袖，扇；有味，前香；有细节，玉腻花柔（肌肤细腻，身材柔美）；有事，歌扇风流（唱和欢笑）。全词艳而不俗，以用典、借喻等修辞手法，将词写得富有生活趣味，给人以美的艺术享受。

3．梦后

淡化梦中之景，不重梦境描写，却着力于描述梦醒后的所见所思，并以此寄托作者的情感。

如“惊梦觉，弄晴时。声声只道不如归。天涯岂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未可期”（《鹧鸪天·十里楼台倚翠微》）。初晴后，鸟儿的鸣叫惊醒了“我”的梦，听着窗外杜鹃“不如归去”的啼叫声，叫人伤感无奈，离家万里，归心似箭，只可惜朝廷的回京调令未至，还不能离去。

晏几道创作这首词时，担任监颖昌许田镇已满三年，可回京调令迟迟不到，听到杜鹃鸣声而引发思归之心。晏几道化用了韦庄《谒金门》中的“柳外飞来双羽玉，弄晴相对浴”，范仲淹《越上闻子规》中的“春山无限好，犹道不如归”以及李商隐《夜雨寄北》中的“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等诗词中的句子来表达自己的思归之情。

（二）借典抒怀

借用典故中的梦意，来传达自己对心上人的离愁别绪，这部分可称之为“借典之梦”。其中的巫山神女、高唐之梦借用次数最多。

此外，还有桃源之梦和庄周蝶梦，“无端恼破桃源梦”（《采桑子》），“蝶梦无凭”（《诉衷情》），晏几道借陶渊明《桃花源记》中世外桃源的自在生活和庄子梦中化为自由蝴蝶的故事，寄寓自己想要和心爱的歌女远离俗世紛扰，尽情饮酒作词，引歌起舞，自由自在一起生活的美好愿望。可现实并不遂人愿，这样的好梦最终也只会被凡尘俗事“无端恼破”而“无凭”。

（三）虚梦感怀

虚写梦境，用来表达时光易逝，感叹生命无常。晏几道在《小山词》的自序中写道：“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这样感叹生命无常、人生如梦的情愫在他的梦境词中也有体现。

“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蝶恋花·醉别西楼醒不记》），晏几道运用了互文、比喻的修辞手法。春秋之梦，如春秋之云，聚散无常。古人常以“春秋”来表示时间，一年又一年在梦中相会，欢歌笑语不绝于耳，醒来后，一切又像虚无缥缈的浮云，吹弹可破，却遥不可及，就这样分割你我，瞬间生离死别！细细品味，意境开阔，大气磅礴。正如黄庭坚在《小山词序》中评价晏几道词风为“清壮顿挫”。

纵观晏几道梦境词，尤其斑斓瑰丽、绚烂多彩：有对往昔生活的怀念，有对歌女美人的追思，有对人生如梦的感慨。以自己独特的创作手法，描写虚虚实实的梦，寄寓了他多悲伤、落寞而少欢喜、快乐的情感，以“自立规摹”的笔法，展现其“能动摇人心”的艺术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