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铭月
摘 要 陶渊明深受道家文化的影响,其创作的《桃花源记》就极具代表性地呈现出了道家的思想。桃源自然之景清新秀美,社会之景和谐良善,二者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而支撑此桃源得以存在的核心精神和根本保障,就在于其封闭隔绝的存在状态和无为而治的政治制度。此外,陶渊明绘桃源而意不止于桃源。因道“不可说”,所以他用含蓄蕴藉的方式从桃源得失之理论心斋无为之道,从桃源虚实之辨述个人理想之境。
关键词 《桃花源记》 天人合一 无为而治 道不可言
1.自然之美,恍若仙境
《桃花源记》由东晋文学家陶渊明所做,全文以渔人行踪为线索,描绘了一个环境优美、民风淳朴的祥和社会。这个社会是陶渊明基于当时的黑暗社会创造出的理想之境,千百年来一直令人无限憧憬。桃源何以具备如此巨大的魅力?其自然之景恍若仙境是为答案之一。
本文的主人公是武陵一以捕鱼为业的渔人,本无任何特别之处。但一次偶然,他缘溪而行“忽逢桃花林”从而展开了一场探秘之行。对这意外发现的桃花林,渔人的反应是“甚异之”。“异”从何来?“异”在桃花林之景,与平常所见不同,此桃花林“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芳草萋萋如碧毯,桃花灼灼香扑鼻。陶渊明对桃花源的外围描写虽着墨不多,但用词精炼,寥寥几字便将美景展现了出来。同时,又设置了悬念,渲染了桃花源神秘的氛围。面对如此美景,如此秘境,渔人既异于景之美,又异于景之由来,从而产生了一探究竟的欲望。发现桃花源本是偶然,但桃花源的美丽和神秘却使得追寻桃花源成为了一种必然。几经周转后,渔人终于得见桃花源的庐山真面目。“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构成了一幅恬静祥和的田园风景画。“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这是桃花源中人对自然环境的改造。这种改造并没有破坏桃源之美,反而使得桃花源的环境更加整齐有序,桃花源中人与自然之间达成了一种友善共存的和谐境界。
2.人心之善,民风淳朴
世间之景美若桃花源者不在少数,为何只有桃花源跨越时间讓无数人憧憬,顿生归往之情?由此可见,景之美并非桃花源令人痴迷的核心所在。欲识桃源真面目,还需分析桃源中的风土人情。从物质生活看,源中人的生活是怡然且自乐的。良田沃土,男耕女织,秩序井然,老幼皆乐,良好的生活环境使人内心和乐而安定。从人际交往看,源中人的社会风气是美好且淳朴的。对渔人这样一个外来之人,源中人并没有排斥和攻击,反而是“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以极大的热情和真诚去招待一个素昧平生之人。面对渔人的疑惑,源中人也无任何隐瞒,而是将事实如实告知一个陌生人。村人之间更是互帮互助,相互照应。由此可见,桃花源是一个人心向善,民风淳朴的和谐世界。
陶渊明用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之美建筑了美若仙境的桃源,自然之秀美与人心之善美相交织构筑了桃源的天人合一的和谐之境。《庄子·齐物论》曾言,“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在这里“一”是一个整体,是本体的“一”,将万物置于“一”的框架里思考是庄子本体论中“天人合一”的整体思维模式。[1]具体而言“天人合一”是一种关于天人关系的哲学观点,其中“天”指的是自然、天道,“人”指的是人为、人道,强调天道与人道、自然与人为的相通和统一。从本质上讲,探求人与自然的和谐同在是人生存的根本意义。在桃花源中,自然之景清新秀美,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社会之景和谐良善,人与他人和睦友好。在人与自然、人与他人的双重维度之中,桃花源的自然景与人文景达到了庄子所言的“天人合一”之境。
1.世间绝境,封闭保守
从渔人的视角看桃花源,源中的自然风光和社会人文都呈现出一种和谐之美。但是,这种美只是桃源的表层美而非其真正的精神内核。要对桃源的精神内核进行追问,就要从源中人的视角切入分析桃源存在的原因。桃花源得以存在的原因有二,一是桃源先人为了躲避秦时战乱,来此“绝境”。二是桃源中人不再出桃源,与外世“间隔”。在文中“绝境”是指与人世隔绝的地方,“间隔”之意为隔绝、不通音讯,这两个词的表面意思都是指桃花源的空间处于封闭的状态。但“绝”和“隔”有更深层的含义,意为“自闭”与“阻止”,而这体现了桃花源存在的实质与方式。
桃源先人来到此地的初衷是为了躲避“秦时乱”,秦时之乱来源于专制蛮横的政府、残忍的社会制度。这些让底层百姓处于水深火热的非人生活之中,最终导致了战争的爆发。因此,桃源先人要隔绝的不仅仅是连年的战乱,更是要隔绝造成战乱的社会制度。所以,桃源先人所创造的桃花源是一个没有剥削与压迫,没有等级与国家制度的世界。随着时间的流逝,桃源人在这平等和谐的世界过上了怡然自乐的生活。在听闻渔人讲述了外部世界朝代的兴亡更替后,源中人的心理活动是“皆叹惋”。他们叹惋的不是历史的变迁和自己的无知,他们叹惋的是数百年来源外百姓一直生活在动荡和战乱中。
2.小国寡民,无为自化
桃花源是陶渊明所创造出来的理想社会,诸多选本皆认为此社会具有儒家大同社会的特征。其实不然,桃花源与道家的理想社会更具相似性,体现了小国寡民的特征。依据《老子》第八十章对小国寡民的描述,可概括出此理想社具有三个显著的特征,即和谐安乐、封闭隔绝、无为而治,这都与桃源社会不谋而合。[2]和谐安乐是源中人的生活状态,封闭隔绝既是桃花源的存在方式,又是桃花源得以存在的基本前提。
无为而治并非不治,而是以“无为”为治理之法达到“治”之目的。其中“无为”的本质为顺应自然之变化,保持事物之本性,即遵循事物发展运动的客观规律。在道家的理想社会中,君主采用的就是“无为”的治理之法。在桃花源中,即便是名义上的君主也不复存在,更无村落首领,源中人人劳动,个个平等。没有君主的存在,就意味着没有封建等级制度,人人自由平等,也没有剥削与压迫,劳动所得皆为自己所有,即《桃花源诗》中所说的“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桃花源记》重点记叙了渔人在桃花源的见闻与感受,《桃花源诗》则更为细致地描绘了桃花源的社会形态。二者在内容上各有侧重,互证互补。据《桃花源诗》记载,源中百姓的生活因任自然,“日入从所憩”“菽稷随时艺。”桃源内的时间也不受世俗秩序的规训而是顺从自然之道,“草荣识节和,木衰知风厉。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整个村落保持着古朴的民风,源中百姓更是淳朴良善,守望相助。所以,源中百姓能够和谐共处,在处理公共事务时能够达成共识,达成自治。因此,桃源社会的核心特点就是“无为”,而也正是这“无为”使桃源能历经百年而美好如初。
1.桃源得失,心斋无为
《桃花源记》属于记类文体,按理说只需通过渔人和源中人的视角完成对桃源世界的描绘即可,但陶渊明却用了三分之一的笔墨叙述了一个寻桃源而不得的结局,这显然违背文体特征。而恰恰正是这一部分,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陶渊明的思想世界,解密其创作意图,体悟其深受道家思想影响的文化心理。
文章结尾渔人、太守以及刘子骥都寻桃花源而不得,共同点在于他们对桃源的寻都是“有为”之举。渔人奉太守之命寻桃源,“寻向所志”,“志”在文中之意为标志、标记。有“志”可寻是因为虽然渔人答应了源中人不向外人道此中事,但在离桃源时却有意“处处志之”,妄图再回桃源,这是一种有意的求桃源。南阳刘子骥在听闻了桃源的传说之后,“欣然规往”,“规”在文中之意为计划、规划,同样属于有意的追寻。无一例外,对桃源的“有为”的探寻,最终都以失败告终,而真正得桃源者都是在“无为”之中无意得之。渔人第一次进入桃源是出于一种无目的的偶然行为,他“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却“忽逢桃花林”,这里的“忘”既是“无为”的体现,同时也与后文的“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忘”而“忽逢”,“志”而“遂迷”,渔人因“忘”而“得”,略近于庄子所谓“心斋”,即唯有摒除杂念,使心境虚静纯一,才能明“道”。此外,这对比亦强化了陶渊明所要隐含的价值判断,即“求桃源”是一种相对于“非求桃源”的无为的有为,而任何有为最终都是徒劳的。[3]源中人为避秦乱世创桃源,他们自觉地维系着顺应自然、无为而治的社会形态,同时也拒绝外界的入侵。而在漁人进入桃源之后,他们没有被外界生活干扰反而愈发坚定“无为”。他们反对有任何外世之人“求桃源”,破坏桃源内的无为世界,将这种自发的“无为”转化为自觉的“无为”。从中隐喻了“无为”是到达桃源那样宁静祥和社会的唯一路径,舍弃了“无为”就是舍弃了桃源。“无为”求之而得之,“有为”求之而不得,这是《桃花源记》最朴素而又最深刻的哲理启迪。
2.桃源虚实,得意忘言
陈寅恪在《桃花源记旁证》中言《桃花源记》既是一篇寓意之文,又是一篇纪实之文。但是,韩愈却在《桃源图》说“神仙有无何渺茫,桃源之说诚荒唐。”认为桃源是虚幻的。千百年来,后世之人对桃源的虚实争论不休,其实《桃花源记》的独特魅力恰恰就在于这扑朔迷离的虚幻与信而有证的真实的结合。
陶渊明在文中塑造的桃源是带有东方乌托邦色彩的理想世界,在这个世界中风景清新秀美,人心纯朴良善,生活祥和安乐,可谓是景美、人美、生活美。但是,在美的背后还隐藏着真实的丑恶。陶渊明有意布白,以含蓄蕴藉的方式告诉读者在这虚幻的美丽背后还隐藏着一个黑暗的恐怖世界。文章的开头,陶渊明便点出了故事发生的时间是“晋太元中”,增加了文章的写实性。魏晋南北朝时期历史混乱,政变频发,各种势力层出不穷,堪称是华夏文明史中最黑暗的时期。其中“太元”是晋孝武帝司马曜的年号。司马曜为人优柔寡断且耽于享乐、沉湎酒色导致朝政日益昏暗,赋役严苦,民不聊生。桃源的理想之美和太元的现实之丑构成虚与实的强烈对比,桃源呈现的是美好的理想生活与当时动荡不安、哀鸿遍野的现实社会形成了强烈的反差。陶渊明没有正面描述现实的丑恶,而是采用了一种无声的方式,通过虚构祥和宁静的桃源来“言说”当时社会的动荡不安。他以真实为底色嵌套了一个虚幻的理想世界,而这理想的世界越美好,越映衬出现实世界的残忍与黑暗。
虽然陶渊明构想的理想社会十分美好,但在当社会终究如梦境一般虚幻且难以实现,然而他寄寓在《桃花源记》中的个人理想又是真实的。他将虚构的桃源移植到了自己现实生活之中,在田园隐居中现实了个人的理想,过上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在《归园田居(其一)》中,陶渊明以诗的语言再现了《桃花源记》中村人的悠然生活,而同时这也是他自己田园生活的真实写照。这是物质层面的桃源生活,是他理想的一半,还有一半是精神层面的桃源,也就是一种精神的状态。这种境界,只有在虚无缥缈中才有价值,而非语言能够穷尽。[4]正如陶渊明在《饮酒》所言,“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在虚实兼具、真幻并存之间,这种具有乌托邦色彩的理想历经了千年时光的洗汰,成为了不朽之经典。因此,与其说千年来人们苦苦寻觅的是桃源绝境,毋宁说人们探寻的是自己的理想之境。
[1]转引自,张京华.庄子哲学中的本体论思想[J],商丘师范学院学报,2006,(01):15-19.
[2]罗献中.“桃花源”:一方“小国寡民”式的人间乐土——浅探《桃花源记》的道家社会理想[J],华夏文化,2018,(01):32-34.
[3]伍海欣.“桃源”失落的隐喻——《桃花源记》叙事新探[J],名作欣赏,2021,(36):50-53.
[4]孙绍振.真切而蒙眬的叙述胜于抒情——读《桃花源记》[J],语文学习,2008,(05):50-53.
[作者通联:宁波大学2021级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