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艳飞
它安静地落在坐便器白色瓷壁内侧,拍打着翅膀。安静中,带点小胆怯,像一位胆小的女孩闯进一处陌生的地方。
我看见了它。三秒钟后,我按下冲水键。接着,它被卷入一场暴风雨,旋即被带进深深的暗洞。在水流冲击的刹那,它的翅膀本能地扇动了一下。
就在它扇动的那一刻,我背负了一种原罪。仅凭扇动一下的力量去自救,在一股急流面前,是如此微不足道。按下键的那一刻,我举起了屠刀。
三秒种前,我可以伸出手,轻轻地将它救出,然后,推开窗,放它归林。可我没有。那一刻,我竟然感到害怕。我在那一刹那,害怕眼前一条弱小得不能再弱小的生命会来伤害我。那一刻,我来不及思考问题,认定它是闯入我领地的侵略者,如虎如狼一般无二。至于它何时与我共处一室,如何进来,进来时的初心,它又看到了什么,我更没有去细想深究。那一刻,我没有了思辨能力,沉着、冷静、淡然,统统不见了。我心里只有害怕,本能的害怕,害怕一条小生命会对我进行伤害。那样一条小的生命,小至重量可以忽略不计,小至体积大不过一片茶叶,又能对我构成什么样的伤害呢?当另一种生命突然而至,在毫无防备之时,这种害怕,暴露的是一个人的心理弱点。此刻,为了减轻内心的不安,我还有些许责怪它的念头。怪它明明有翅可飞,可以去除此之外的任一地方,甚至,可以像我一样,在柔软的席梦思床上好好睡上一觉,可它偏偏选择来到一处孤寂、狭窄、污秽的暗洞洞口。
这个暗洞,是一处死胡同。跑到这么一处地方,意味着死亡,像逃犯一抬头发现前面是死胡同,转身的瞬间,追手已在不远处,摆弄着手中的利器,胜利在望。我不知,它落定的那一刻,看到我的瞬间,是否胆颤心惊,是否在心里默默祷求,求我是一位心慈的主,抑或,求我的目光落在别处,没有看见它。又或,它还有这样的渴望,想着自己是一条漂亮的生命,它的美在我的笔下,多次得到欣赏与崇拜,我对它必定有浓浓的怀旧与不舍。它想自己还如此年轻,不会就这样轻易弄丢了性命……在没有死亡之前,所有能逃过此劫难的想法与可能,或许都在它小小的脑子里闪现过。它想活着,好好活着。能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就行。哪怕是劫后重生也行。甚至,它在心里這样规划着未来,只要能活着,不要宽敞明亮的房间,不要枝繁叶茂的林海,不要鸟语花香,不要白云蓝天,在哪里生存并活着,就行。最坏的打算,就算下半生与这孤寂、狭窄、污秽的暗洞为伴,也是可以的。
然而,我以莫名的惧怕为由,快速按下键,在这间只有它和我的房间,轻而易举地夺取了它的生命。它去了一个黑暗的地方,那里没有阳光,没有风雨,没有温暖,没有呼唤,它再也回不了自己的家,再也见不到自己亲人。那些没能实现的愿望,成了它的遗憾,此刻,也成了我的遗憾。
也许,在它看来,死亡没有想象中可怕。它懂得,世间一切,不过匆匆过客。这个暗洞,成为它的归宿,便能坦然面对。在生死瞬间,它选择沉默,选择顺其自然,选择临危不乱。它安静地落在白色瓷壁内侧,拍打着翅膀。它看到一个陌生的世界,看到一股奔涌的急流,看到一个中年女子惊惶失措的眼神,看到女子措手不及按下键,最后,它看到了黑暗,从容奔赴。它来到一个陌生的暗洞,那里没有日月星辰,没有人类,也没有父母兄弟姐妹。这个黑暗的世界,带它去了另一个地方。
我欢喜它,熟悉它,欣赏它,它多次出现在我的文字里。我的生活里,它也随处可寻。它是每个女子心角的一个梦,从儿时、少时、青年直到现在,它依旧在我骨子里安静地盘蜛着。我没有任何理由伤害它,哪怕是弄伤它一片小小的羽翼。更没有任何理由夺取它的性命。我有足够的能力去救助它。我只需将按键的手指停留一秒,将它托于手心,都将是另一场景。那样,此时,它已在屋外沐浴阳光,品木叶清香,濯足浣纱,临渊漫舞。
它走了,离开了我活着的这个世界。我很难过,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