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与邂逅

赵俊玮

凡尘烟火，似乎总是太过匆匆，时光背着行囊赶往一个又一个的下一站，一瓣落花的无意相逢，一抹流水的擦肩而过，在某个不知名的站点，默然地与我们挥手作别。在日复一日的匆匆之中，我们总是显得那样的狼狈不堪，奔波、跋涉，直至尘世之尘，在无数个不经意的瞬间，悄然吞噬了心灵，为生命中一切的珍贵而奔涌，为这世间值得我们追寻的所有美好。我想，岁月总是会绝情地挣脱生命的呼唤，浮生平淡固将成为大多数人不可逃脱的宿命，但人的一生，仅仅惘然于奔赴那必将到来的终点，未免有些遗憾。为不枉人间此行，我踏着月光，邂逅平凡生命之中的不平凡。

一

陈街老巷被迷离的雨雾和昏黄的街灯绵延的悠长。我收起伞，踩着左一洼右一洼的小水坑，细雨轻点额角，隐约着有一股子热气儿钻进了怀，我知道，这便是郭叔的小理发店了。迈过有些陈旧的木门槛，迎面正遇上郭叔和气的笑脸。“冒着雨点子照顾我生意哩！先坐会儿。”他眼角的细纹拢了起来，那股热情便顺着这纹蜿蜿蜒蜒流到布满岁月印记的嘴角，也暖到了我的心里。坐在椅子上，郭叔给我系上了理发围裙。等待他拿工具的间隙，我又一次打量着这个简朴的小店：一面略显斑驳的落地镜，静静地倚在褪色的白墙上。唯有时光才会酝酿出的那份淡黄，不知何时，爬上了墙壁的四角。古朴的黑木头方桌，自然是理发匠的家什所在。而那幅端端正正地挂在墙中央的大字——“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似乎在讲述着一个别样的故事。

二

几年前的一个傍晚，庭前的落花徐徐飘落，小店门前的那条石板铺成的小径两侧，米粒般大小的野花正探着头向上仰望着天空，星星点点地缀满了这蕴孕着生命与希望的土壤。我一边细细品味着袁枚的那句诗“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一边推开了理发店的木门。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似流水般溢满了整个小店——竟是墨香。在我過往那浅薄的经历中，平凡的理发匠与风雅的书法从来没有半点联系。惊异之余，我的目光落在了郭叔那双与刀剪、头发打了几十年交道的手上。那双因长年被刀剪磨得长出老茧的手，此刻正紧紧地攥着一支崭新的毛笔。他眯起双眼，胖胖的圆脸上漾起丝丝欣喜的涟漪，随着他那坚实的臂膀缓缓移动，笔尖正流淌出墨迹，那平日里似乎总有些驼的背，此时却好似老树焕发生机一般挺直，在阵阵墨香中有一股春天才有的坚韧。我赶忙凑了上去，看着他将笔锋缓缓收起，毫尖微提，而后再稍按笔锋。一个工整的“一”字便有些羞涩地躺在了他用来练字的旧报纸上。虽谈不上笔力雄健，那个“一”字的笔锋甚至还有些钝而不锐，但当郭叔提起笔起身的时候，那虽显稚嫩的“一”字，却在那一点一顿之间，透出了一股不可言说的韧性和执着。

写完字后，郭叔长吁一口气，猛然抬眼，这才发觉早已在一旁伫立多时的我。他胖胖的圆脸有些涨红，不好意思地放下毛笔，搓着双手，微微一笑说：“你看看我这耳朵，越老越不灵了。耽误你时间了，赶快去椅子上等着，我把东西收拾一下。”趁着他把那张小桌搬走的空当，我好奇地问：“您什么时候开始学书法了？”“那倒没有多久”，他嘴上这么说着，那眼角的细纹却顺着脸颊蜿蜒而下，把嘴角勾起了一道欣喜的弧线，“不瞒你说，我这也是刚开始学呢！其实啊，我打小就喜欢书法，可家里穷啊，刚上完初中我就出门学剪发了，这一剪就是四十年啊！平时忙忙碌碌的，也没有时间来写毛笔字，可这毛笔字在我心里头，就总有那么一道光亮。我就觉得，这个光亮，我不能让它就一辈子那么在我心里头待着，我得让它照到我的生活里！”他说这话的时候，竟又忘记去拿理发的工具，只是立在那里，望着他那支毛笔出神。他的双眼明亮而又纯净，嘴边又浮起了满意的微笑。阳光细碎地钻进小店的角角落落，郭叔的眼里亮晶晶的，好似有什么在流动。

但我从未料到这缕缕墨香将成为一个理发匠持之以恒并为之坚守的光。我曾以我年少的轻狂，轻率地认为，那次与那个手执毛笔的郭叔邂逅只是一次偶然。毕竟在一个理发匠的世界里，这一抹书法的光，到底能照亮多少生活的匆匆与忙碌呢？在我眼中，郭叔或许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这一抹光终将湮没在他日复一日的刀剪中。我倒有些替郭叔惋惜了。时光就那么平静地按着它原来的步伐，一步步地向着一个又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明天挪着，每每路过理发店，我都会留意着向店里瞄一眼。去剪头的时候，我也总是借着眼角的余光，搜寻那张写书法的小桌——可却始终没有再见过。郭叔仿佛又回到了理发匠的世界，忙碌于他那来来往往的生意里，一边剪着头发，一边笑眯眯地和客人们唠着闲话。我甚至在内心里还生出些得意——我的预言最终还是应验了。

但那似有似无的墨香却总是让我在匆匆跋涉的人生旅途中沉思：生活难道只有匆匆这一条路径吗？当生活给我们的选择不如我们所愿时，我们到底是接受，还是抓住心中的那一束光，去追寻，去求索？那段日子我在一个又一个文字与题目中游走，内心毫无波澜地等待着明天又带走今日——对未来似乎没有过多的期盼与梦想。但我内心也总有些什么在隐隐发亮，只等待一场邂逅来唤醒那一道光。

三

那一天的夏夜清澈得像倾泻在人间的一捧泉水。我踏着满地如积水般空灵的月光，再一次轻轻推开了小店的那扇木门。当门缓缓地随着吱呀的响声打开的那一刻，月光温柔地揭开了笼在脚下的薄纱，那与墨香共同奔涌倾泻而出的，是若隐若现的那股坚韧。映入眼帘的是一幅长长的墨卷——每个字端正而又锋芒毕露，起笔雄而有力，落笔圆润蓄锐，不展锋芒，中笔浓淡相转，筋骨挺立。我不禁读出声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我惊叹不已，又忽地感到无比的敬仰：这是用多少勤学苦练的时日换来的精湛！

此时郭叔正伏案执笔挥毫，宣纸平铺，似锦缎一展，气势如虹，他那坚实的臂膀上下翻飞，小小毛笔在他手中运转自如，就好似他那把使了数十年的剪刀一般流畅，墨色从砚中饱吸而出，于锦缎纸上奔腾，忽似战鼓齐进，万马奋蹄，泉遇怪石而激荡，笔走龙蛇；时而顿缓，似行云流水，婉转莺啼，浮遇平地而缓流，笔下生花。这时的郭叔，已不是那个理发匠郭叔，他那和蔼的圆脸，微微挺起的肚子，甚至是他那双总是拿着剪刀的双手，无不由内而外地散发着温文尔雅的气息，这炉火纯青的书法尽显大师风范。

“您的字已经练得这么好了呀！”我不由啧啧称赞，“我还以为上次见您练字只是您一时的兴趣呢！”郭叔放下笔，笑眯眯地举起那幅新写完的字，细细端详了一番。他的双眼在小房间略显昏暗的灯光中闪闪地亮着，正像今夜的星辰般遥远深邃。

“是啊，你之前每次来理发也没有见到我写字，其实能练到如今的这个水平，与我每天不间断地练字是分不开的。每天忙完后，不管再累再困，我都要拿出筆墨来练习，哪怕只练一个字。”他走到墙上挂的那幅字前，粗糙的手指像抚摸珍宝般滑过那几个刚劲的大字。“屈原的这句话我特别喜欢。我寻思着，既然你有心里头那道光，就不该停止去寻找它。”月色在那一瞬间似乎更加浓郁了，热烈地从窗前一跃而下，悄悄爬上了他的后背。

我默默地拿起那支笔杆已被磨得发亮的毛笔，它安静地躺在柔和的灯光下。我不禁为我之前的得意而羞愧——我完全低估了一个平凡的人在追寻生命之光时的勇气与执念。我扭头望向那幅长卷，似乎从中读出了一个理发匠为了自己的热爱而彻夜与笔墨相伴的追寻，读出了屈原为了心中的理想而苦苦求索的追寻。我猛然意识到，理发匠的忙碌于生计与屈原的放逐贬谪并无差异；郭叔追寻从小而生根的热爱之光的不懈，屈原将生命写在追寻真理与正道的漫漫路途上的不悔，他们的灵魂同等的伟大与崇高。还有千千万万的身处市井百态之中的普通人，面对生命中的不如所愿，却能从生活中汲取前行的力量，仍将追寻自己内心所爱的初心，化作光亮，不负生活，不负人生。我又何尝不应是他们中的一员呢？时光从不会为谁而停留，但能够给时光描绘出色彩的，或许只有我们自己。

四

那天夜色斟得很满，我没有让郭叔给我理发——在我心中，他已不再是那个平平常常的理发匠，他早已在追求中改变了自己，成就了他追寻的那束光。这就是活着的态度：纵使生活“一地鸡毛”，但依旧能从中开出生命之花。我怀着敬佩的心情，在夜海中走着，星星嵌在深蓝色的天空里。

“给时光以生命，而不是给生命以时光。”当我们无法改变现状时，坚持自己的梦想，才能让你我在琐碎的时光中，追寻生命的微光。我忽地感到生命内在的充实，也似乎感受到了一抹光的呼唤——那是理想的光在向我呼唤。这本就是我在日复一日看似平常枯燥的学习生活中所应追寻的光啊！如今，我看清了那道光。它正在看似遥远却又真实的前方流动着，迸发出黎明的光辉。星辰安静，正等待我驾着航船前去打捞。

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指导老师点评：

邂逅了屈原为心中理想苦苦求索的追寻之光，郭叔——一个理发匠为了自己内心的热爱而坚持与笔墨相伴，一个平凡的市井普通人在艺术、审美、精神的追求中变得闪闪发光。而“我”，邂逅了郭叔的追寻之路，获得了人生意义的启示，完成了自我理想追寻的领悟。两种邂逅，三份追寻，伟人的生命价值之光，寻常人的追寻初心之路，“我”的内心成长之旅，昨天、今天、明天，重叠在一起，文笔优美、意蕴深远。在追寻与邂逅中，我们看到了光明的未来。

——指导教师：周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