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亡父的一封信

我深深怀念的父亲：

孩儿深知这是一封永远寄不出去的信，但愿你在天有灵接受孩儿四十一年来埋藏在心底的深深的思念吧。

你临走时的情景历历在眼：那年你刚好四十八岁。你深知你驾鹤仙去這个家将是地塌天崩。在将近一个月的病中，在我们无法隐瞒你患有晚期肺癌的不治之症时，你一个铮铮铁汉流着眼泪紧紧握着母亲的手说，对不起，担子全落在你的肩上了。母亲听你一说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大哭。听到母亲的哭声，人人泪如泉涌，弟妹们的哭声更悲天动地，全家陷入极度的悲痛之中。上天无眼，横祸降临我家头上！

你是一个大好人。从不跟乡邻面红耳赤，助人为乐是你的座右铭。那时村人要到镇上办事、看病，有自行车的人家较少，乡邻知道你每天一早要到镇上上班，想找你搭顺风车。你十分乐意，从不推辞。乡邻都称你是我们村子里有求必应的自行车义务搭客人！我记得有一次东邻周大伯食物中毒，找到你，你二话不说，搭起大伯便往公社卫生院急驰，后来大伯得以及时救治，解除生命危险。西邻赵家不满周岁的孩子患急病，手脚抽搐，口吐白沫，全家人不知所措，急得团团转。你知道后叫孩子的父亲抱起孩子坐上你的车，急急往医院赶。孩子得救后，医生对孩子的父亲说，幸好你来得及时，事后孩子一家人对你感激不尽。

你走得太早了。体弱多病的母亲又如何挑得起这个家的重担呢？这或许是你不忍离去的牵挂。一个女人带四个孩子，里里外外一把手。很多农家孩子不能上学，或放牛扯猪草或带弟弟妹妹。但不管多大困难你非得让我们上学不可。而你一个二轻局下的公社农械厂的铁匠，整天出大力流大汗，下班后还得骑车赶回家来帮母亲。早出晚归，除了辛苦地工作，每天还要走几十公里的路程。有一次，你怕自留地里的农活误了农时，不得不借着月光在夜间下地干活。你带上我，那时我已经十来岁，本可以给你当帮手，可是你怕我年纪小夜里不灵便，让我坐在地头观看。你那伟岸的身躯汗流浃背，暖暖的父爱在我的心间流淌。父亲，你期望我快快长大，好好读书，怕我干农活累坏身子，可我作为长子，弟妹们还小，为你分担一份家务天经地义。你拳拳的爱子之心叫我于心何忍，问心何安？你一个铁匠，重体力劳动者，无日无夜地干活，难道你也是铁打的吗？

那夜我们干到月亮西沉才回家。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你又赶着上班去了。乡亲们戏称你“亦工亦农”。现在想起来我的心还在隐隐作痛！

你走的不是时候。那时改革开放已经开始，束缚手脚的大锅饭时代已成过去。农村分田到户，农械厂也包产到人，你如鱼得水。你的铁匠铺已经开业，红红火火，未来可期。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不治之症降临于你这个铮铮铁汉的身上。那时的情景我终生难忘：就在我师范学校毕业即将分配时，突然接到一封电报：“父病危，速返。”我一时蒙了，心想，我的父亲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病，怎么会病危？当我赶回家时，你躺在公社卫生院的病床上，跟你相熟的两个医生对我说，你父亲的病情十分严重，全身疼痛，有时甚至神志不清。我们卫生院无法确诊，建议到地区人民医院作进一步检查。到地区人民医院一查，其结果让人无法接受：肺癌晚期，癌细胞已侵蚀全身。医院再不接收入院治疗。我一听，天昏地暗，六神无主。当时，我不敢告诉你这个不幸结果。你躺在检查室临时增加的病床上，望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出神。看着你瘦弱而疲惫的身影，我再也忍不住泪水：不幸的父亲，你就多看看城市的景色吧，你从未来过城市，这是第一眼也是最后一眼了。过了一会儿，你看见几辆载铁的车辆经过，你轻声跟我商量，如果我们带有钱，运一车铁回去该多好！听着你的话，我心如刀绞，你黄泉路近了还惦记着工作，不幸的父亲，你劳累一生该歇歇了！我不敢向你泄露病情，想让你在无知中平静度过最后的日子。可你至死还记着工作，记着你的铁匠铺，难道你与生俱来就是受苦受累的命吗？叫我怎不心如刀绞？

不是说善有善报吗？上天无眼，你一个大善人怎么就成了短命人？

我记得有一次暑假回家时，恰逢五十年一遇的强台风，全村的房屋被刮倒大半，村庄一片狼藉。咱家也不例外，家中盛米、盛薯干的瓦缸全都被压在倒塌的茅舍里。这时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我看着倒塌的屋子，没啥可施，从口袋里摸出五角钱给了他。有一个群众路过，见此情景，他大声吆喝那乞丐，你看这样的灾情，我们都得要饭去了。那乞丐有点难为情，向我连连道谢。这时你站在不远的地方观察，但不开口。到了全家人围着吃饭时，你才讲述这件事，并教育弟妹们向我学习。最后，我听见你自言自语道，我放心了，放心了……

父亲，这件事常常在我的脑海浮现。虽然你是一个社会底层的普通的劳动者，但你的灵魂是高尚的。

父亲，你对伯母一家生活的扶持照顾在我们乡间已成美谈。据母亲说，大伯英年早逝，膝下二男一女，二哥是个遗腹子，当时伯母才二十八岁。丈夫离世，年纪轻轻，改嫁他乡无可厚非。可是，膝下的三个孩子怎么办？爷爷奶奶除了忍受失子之痛还得面对三个孙子如何活下去的现实。是随母嫁还是留下来？他们期望伯母能留下来，把三个孩子养育成人。但如何才能留住伯母？父亲是你为这个家撑起了一片蓝天。为了安抚伯母一家，灾荒之年，我们可以忍饥受饿，伯母一家不能饿；地里的庄稼，为不误农时，先收割完她家的，再收咱的；有什么困难，你想方设法为她解决；有什么愿望，你费尽心思帮她实现；时时事事处处为她一家着想。我虽年少，父亲你对哥哥姐姐们比我更器重，三个孩子也把你这个叔父当成父亲一般信任和依赖。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伯母终于打消改嫁的念头，逢人都称赞你是世上最好的叔父。尤其让我记忆尤深的是：二哥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时，我们邻村参战军属都收到了儿子平安归来的回信，唯独未见二哥的信，你忧心忡忡，吃不下，睡不着，瞒着伯母，一个人独自忍受侄子是死是活的煎熬。后来收到二哥的回信，你悬在心里的石头才得以放下。二哥立功受奖，进军校深造，毕业后提干，你的脸上洋溢着笑容。

父亲，你可知道那令人动容的一幕吗？你走后，我们没有将这一噩耗告诉二哥。时过两月，他返家探亲，下车后他想先去看望你，走进厂里，跟你要好的几个工友围拢过来。他们寒暄几句之后，二哥问起你时，大家感到愕然，一时语塞，互相对视：“你不知道吗？你叔父走有两个月了……”

二哥听后半天回不过神来。天啊！这个不幸消息来得太突然也太令人震惊了。二哥一下子躺倒在地上：“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家人不告诉我？”

大家见状紧张起来，赶紧将他扶起：“孩子，你叔父患不治之症，没办法，你就节哀吧。”

二哥坐在地上泪如泉涌：“叔叔，没有你的抚养，就没有我的今天，大恩未报，你怎么突然就走了？”大家听着无不动容……

父亲，二哥他后来以团级干部转业地方工作，前年已退休。现在他姐弟三人儿孙满堂，生活无忧。对此，乡亲们每谈及他们一家总是联想到你，没有你的辛勤操劳就没有他们一家的今天。伯母九十五岁的时候走了，二哥告诉我，她走时是那样的安详！

父亲，你离开我们已四十一年了。你走之后，我们通过读书都走出农村，老母亲也早已跟随我们一起生活。今天，白发苍苍的老母亲，看着我们的美好生活总是由衷地说可惜你父亲没福气！今年春节，我们在新建的小洋楼前拍一个全家福，九十二岁的老母亲，她坐在我们中间，看着满堂儿孙笑逐颜开。

如果，你也坐在其中，我们该多幸福啊！

你的儿子：余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