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阳在随笔集《旧山水》的自序中曾坦言:“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山水间的行吟诗人,热爱山水,也能从山水里得到教育和安慰”,尽管这里所说的“那时候”是指写作“旧山水”的2000年前后,但是我们分明能发现“自然诗”“山水诗”在其一直以来的写作中占有非常大的分量。2009年以来,其出版的诗集大多都与山水、自然有关,如《基诺山》《雨林叙事》《山水课》《大江东去帖》《送流水》《鲜花寺》。此外他还有大量寄意自然、山水的散文和随笔作品,这使得我们完全可以将其视为一个完整意义上的自然诗人或山水诗人。
置身于自然、山水之中,书写特定时空下的个体对自然、山水的体验,是最常见的写作范式,典型作品如《棕樹下》《夜游》。当然,雷平阳为云南昭通人,故其耳濡目染的首先是云南的自然和山水。如有一段时间,他常常寄身滇南山中,生活中发生的一些情事使其与自然、山水、密林、寺庙等多了一层亲近关系。大概是受到“父亲西游”等情事的影响,他的心境有些散淡,对于人事也逐渐看开。一如他在《本能》一诗中所写的那样:“沉默于云南的山水之间/不咆哮,不仇视,不期盼有一天/坐在太平洋上喝酒”。为此,他这一时期的自然、山水之作,大多呈现一种平淡孤立的心境,即使看到绚烂之极的桃花,他也安之若素,只将一些淡淡的思绪流露(《狮子山的桃花》)。不过,一旦触及生死问题,他的内心会突然警觉与清醒起来,典型作品如《昆明,西山道上》《乌蒙道上》《过怒江》《鱼塘》等,都是如此。事实上,雷平阳在其诗歌中用大量的内容谈论生死,这已成为其诗歌的一大特色,故而其自然、山水诗也“不能幸免”。雷平阳的诗多给人一种启发式的感召,尤其是那些将个人代入进行生死体验的诗篇,如《无定河》。而且,其所写还多与地方文化甚至异域文化相关,这让其与生死相关的自然、山水诗带上了一层地域文明的色彩,如《基诺山上的祷辞》《穿着袈裟的江》《布朗山的秘密》《叶蓼之红》。
与此相关,雷平阳在诗歌中对“故事”倾注了大量心血。如其所说:“云南南方山水里所发生的旧传说和新故事,它们一旦来到我的记忆中,来到我铺开的稿子上,就会成为我饥饿的灵魂无限迷恋的食物。”故而,雷平阳的自然、山水诗与滇南的故事、传说构成了一种十分紧密的互文关系,这种略带偏嗜特征的创作已经成为他建构诗歌的重要方式之一。在创作中,他频繁地透过故事、传说来记录彩云之南的轶闻逸事和人文历史,为其诗歌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当然,这一类书写有的是片段化的,只是选择故事中的部分情事入诗,如《鹧鸪》《过澜沧江》;有的则有非常细节化的描述,而且整体突出,给人一种高强度的叙事感,典型的诗篇如《访隐者不遇》《狮子山中》《孤儿的泥塑》,亦且后者的故事采取倒叙方式,新颖而深刻,建构巧妙,别具匠心。将故事打并入诗,既是他的一种兴趣,也是他的一个愿望,他希望自己“记录下来的场景和故事,能成为时间的骨头和血液”,当然他希望自己的诗歌也是如此。不过,这种书写有其危险性,如果处理不好,会使诗与故事之间的张力得到破坏,但雷平阳成功地开拓出了一片新天地。
雷平阳的自然、山水诗中,也有清新恬淡、风趣自然的一类,如名作《山中》《伐竹》即是。不过,其造诣最高的则是他所写的一系列自然、山水长诗,如《怒江,怒江集》《昭鲁大河记》《大江东去帖》《春风咒》《渡口》,这些诗篇有的集中于写云南的自然、山水,有的则突破了云南的地域局限,通过叙述、抒情、议论、铺陈等多种表达方式,运用起兴、象征、隐喻、烘托等表现手法,将自然史、山水史、村庄史、个人史,甚至坟典奇秘、传说逸闻打并入诗,发展出一种自然-山水叙事的新模式。从某种意义上讲,雷平阳的叙述超越了语言和叙事本身。他以一种超拔的眼力来窥视目击到的自然和山水,使自然和山水既呈现出本来的灵性,同时又赋予它们一种文明的面目。他以自己的文本实验,让隐藏在自然、山水之间的秘史得以在人间持续,也使自然和山水更加接近文明的真相。正如其《怒江,怒江集》的开篇所宣示的那样:“悬崖卷起波浪/天空发出声响/帝王的人马,浮雕于河床上/子嗣绵长啊。自由而哀伤”,这既是对人类历史与文明的判断,也是对人类历史与文明的一种感伤。从这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雷平阳笔下的山水怎么可能会是纯粹的山水呢!
赵目珍,青年诗人,批评家。深圳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北京大学中文系访问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