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多年以后,我的脑海中总会浮现出这样一个场景:我将布包系在肩上,母亲把三十元钱塞进我的表袋,父亲拿过一条毛糙的杨柳棍儿夹在我的腋窝下,拍拍我的肩膀,像斩断了拴骡子的缰绳,我拄着棍儿,一瘸一拐,踉踉跄跄迈过门槛。我仿佛又变成一条断了鳍的鱼,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在空灵的大海上欢快地“奔跑”起来……
外婆家在东海边的一个小渔村,我从小就在那里长大,直到上小学才回了舟山的老家。自打记事起,外婆总喜欢拍我一边儿大一边儿小的屁股,总喜欢看我摇晃走路的姿态,总喜欢说我是一条“断了鳍的鱼”,但我每次回头,总会看见外婆那苍老皱巴的脸颊上垂下两行晶莹的泪珠。
天刚蒙蒙亮,姨父背着我从家门口一座小码头上了船。强壮如牛的舅舅“哼哧哼哧”扯起了布帆,整条船徐徐侧向了一边,布帆瞬间转向,船体更加倾斜了,樯帆借着风力,小帆船沿着狭窄的航道“嚓嚓”地向前行进着,不到两支烟工夫,顺风顺水的小帆船就驶到了沈家门的民间码头。舅舅叮嘱我待在船上千万别乱走,便跟姨父上岸置办年货去了。晌午时分,姨父和舅舅挑着四大筐白菜和其他一些瓜果蔬菜满载而归。当时,象山的各类生活用品较舟山贵,一些象山捕鱼人把鱼货就近过鲜后,总爱捎带大量的白菜、土豆、芋艿等蔬菜回老家去,储备起来过年用。
时过晌午,我们没敢在沈家门多逗留,小帆船扯起布帆直向著名的牛鼻山水道进发。坐在甲板上,我回首遥望,小帆船离码头已在数十里开外,北望普陀山慧济、福泉庵等禅院,如点点天星,已在若隐若现之间矣。
木帆船驶到泗礁与抛露礁之间时,突然刮起一阵猛烈的西北风,将本就破旧的布帆扯得“哗哗”直响。当时由于风速实在太快,连长年在海上讨生活的姨父也把不住舵了,他扯破嗓子大声喊正在船头的舅舅快过去帮忙,从来没有乘过木帆船的我吓得一动不敢动。
大海咆哮起来了,狂风怒吼着,铜钱大的雨点儿打在甲板上“啪啪”作响,海浪一浪高过一浪,发疯似的撞击着船舷,仿佛要吞没整个儿小船。帆船劇烈摇摆起来,姨父和舅舅也跟着像喝醉了酒一样在船尾左右摇晃着,狭小舱间里的所有东西连同没有叠好的被褥稀里哗啦地撒了一船舱,凳子、水桶、灶锅等不停地从舱间的这头滑到那头,又从那头撞到这头。我们每一个人都变得焦躁不安起来。
风越刮越大,整个海面乌云翻滚,天仿佛快要塌下来了。强大的海浪一次次撞击着船舷,巨浪不断地扑向舱板。姨父和舅舅紧紧把持着舵盘,努力躲避着巨浪的锋芒。
大海,妩媚时像个多情的姑娘,翻脸时却成了一个凶狠无比的夜叉,一排排巨浪咆哮着冲了上来……舅舅赶紧将帆拉扯了下来,姨父死命地将帆船滑进了位于大漠尾和大洋屿之间的避风港,才避免了一起船毁人亡的惨剧。
终于松了一口气,我们三个人像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全都松塌成了一团泥。我们啃着用温水浸泡的萝卜干,就着生硬的糙米饭,一待就是两天,直到风平浪静后,才敢出港继续向象山的东港海域进发。
到象山东港已是三天后的傍晚,舅舅从码头边一户渔家拉来一辆小板车,姨父和舅舅将船上的白菜和其他生活物质搬到小板车上,我坐在车把上,尽量让车保持平衡。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
二
我是一个苦命的人!
三岁那年,父亲和母亲都在工地干苦力,没空儿照料我,交给年迈的奶奶照看。卫生所打预防针时,粗心的奶奶给我漏吃了一个小小的糖丸,于是我就患上了可怕的小儿麻痹症。
那年夏天,我躺在床上一直发着高烧,最后烧到了四十二度,那股强烈的热流灼得我直翻白眼。
家里穷得快揭不开锅了,父亲和母亲束手无措,没钱带我上医院,母亲只好跑到当地一个有名的巫婆那里讨了点儿香灰,熬成浓嘟嘟的黑汤灌进我那狭小的食管里。我使劲挣扎着,仿佛臃肿的喉里塞进了成千上万只蚂蚁在不停搔挠着,挠得快要出血了。原本坚实的腿变得软绵绵起来,最后居然连站立也变成了一种奢望。最后,我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瘸子,成了这个贫困家庭的一个包袱和累赘。
很长时间,我只能在黑黝黝、滑溜溜、鸡屎成堆的泥地上爬来爬去,饿了抓一泡鸡屎吃,渴把头凑近泥窝喝着泥浆汤。直到五六岁时,情况才有所好转。那时候的我整天双手抓着一条小板凳在院子里奔来跳去,摔倒了,再爬起来,爬起来,再摔个人仰马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大约到了我十岁的时候,母亲打听到洞岙缸窑岭一个小村里有个医生会做手术,很多小儿麻痹症患者都被他治好了,母亲闻讯欣喜若狂,赶紧用木推车拉着我去那个深山冷岙求医。那个医生的医术委实高明,一个月的工夫,他在我的病腿上拉了十多个刀口,我居然可以站立起来了,彻底摆脱了木凳,能慢慢独立行走了,最后才有了我现在一瘸一拐的模样。不过,这一转化对于我来说已经是够幸福了!
我是趴在家人和同学的肩上读完了小学和中学的。
十八岁那年,初中刚毕业的我整日无所事事,后经母亲的百般乞求才到亲戚开的一家裁衣作坊学习裁缝,刚开始,我对裁缝是里抵触的,由于腿有残疾,裁缝这个行业在所有人眼里是我唯一的选择。最后,也由不得我不信了。
裁衣作坊不大,一间门面,六七十个平方,中间摆着一张两米长的裁衣桌,其他角角落落密密匝匝横七竖八摆满了缝纫机。裁衣作坊只有我一个是男徒弟,其他都是女徒弟。那时候的我喜欢在空闲时写点儿东西,嘴里还会不时流出“灵感”之类的话,这些都成了师姐师妹们嘲笑我的由头,我知道她们从骨头缝里就看不起我这个翘脚的残疾师兄弟,她们的话说得很刺耳,什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什么“瘸子要和太阳肩并肩”等等。让我这个在缝纫机上书写人生的“独脚大侠”产生了换个环境求生存的念头。因为我们这些残疾人的内心都是很脆弱的,对身边的某些事物和话语很敏感,我很希望别人能尊重我,不奢求能帮助我,只要一点点尊重就满足了。
那天晚上,我写了一篇文字,先用方格本子写,再用毛笔毕恭毕敬誉在一张一米见方的铅画纸上,然后贴在裁缝铺大门边:
各位直立行走的正常人,你们好!
三十年,或者五十年后,我们当中的正常人或者残疾人,还有多少人存世?
还不是后人为我们准备一把纸钱、一场佛事、一只匣子,将我们吹吹打打送进了深山绿水中?然后,点燃一把清香,将我们的名字,刻进袅袅升起的青烟里……
可能,在这个空旷清灵的世界里,我们如果真的留了一片足迹,那也是匆匆一过客而已!
最后,我还加上了曹植用生命作为筹码而七步吟就的那首小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这是一则告示,更是一篇檄文!但一天后,那张一米见方的铅画纸不知被谁撕了,只留下四个淡淡的浆糊纸印。
三
象山涂茨卫生院的王医师和我外公是故交,老哥儿俩过年一起喝酒时,偶尔问起小时候曾经在他脖子上撒过尿的瘸子外甥现在干啥。外公说初中毕业后还没有找到工作,王医师爽气地说:“一个残疾人以后没有一技之长日子会更艰难,如果愿意就跟我来学医吧,以后好歹有个吃饭的手艺。”就是那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话,让我摸进了医学的大门。
本来母亲说她送我去象山,我说家里已经没有多余的钱供我“折腾”了,还是我一个人去吧,省下的钱可以供弟弟妹妹读书。刚巧姨父和舅舅撑着小帆船到舟山采购年货,真是再好不过了,这可以省下两个人一百多元的盘缠钱了。
到卫生院报到的第一天,碰巧下起了滂沱大雨,通往卫生院的道路泥泞一片。以前我走这样的路总是拣墙角稍微干的地方扶墙拄拐缓行,可那里到处都是水洼和污泥,没有一处是干的,我整了整包裹,将原本放在衣兜里的三十元生活费小心翼翼地贴在自己心窝处小表袋里。我抹了把满脸的雨水,咬咬牙先将那只健全的腿插入了泥泞中,顿时,污水淹没了鞋面,整颗心都拔凉拔凉地痛了起来。一段二百多米的泥泞路我拄着拐棍走了整整半个小时,见到王医师的时候我彻底成了一个泥人。医院的领导和王医师看着眼前一瘸一拐全身泥浆的我,赶紧将我搀到伙房叫烧饭阿姨烧水让我清洗身上的泥浆,王医师还捧来了他的衣服让我换上,我那拔凉拔凉的心终于慢慢缓了过来。
每天天一放亮,我就拎着饭盒,嘴里啃着糍饭步行去医院“上班”,路上要经过一家供销社,每次都会听见一阵悠扬的吉他声从房子里飘出来。林赛的《雨滴》、张恒的《天堂里有没有车来车往》、齐秦的《大约在冬季》、潘伟泉的《莫尼卡》……一曲曲优美动听的吉他声悠悠扬扬地飘满了整条清丽的小巷。正是从那时起,我深深迷恋上了那清扬明朗的吉他声,渴望着能像那个抱着吉他深情弹唱的女孩儿一样拥有一把自己的吉他,也渴望能像她一样弹奏出许多知名或不知名的中外乐曲。那时的想法很青涩,青涩得让人黯然泪下。因为家里给我寄来的生活费是每月三十元,刚好勉强填饱肚子,连购置新衣新袜都得瞻前顾后。当时的生活条件不允许我有那种奢望,每每有了这个念想后,也全是干咽唾沫搅喉咙的痛。
随着时间的推移,藏在心中的那份念想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来愈强烈了。那天,我去供销社买东西,一个橱窗里醒目地挂着一把吉他,琴身上贴着一张小白纸条:五十元出售。后来才知道它就是那把曾给我带来欢乐和希望的吉他。它的主人是一个标致的女售货员,不知道她为啥要急着将吉他转卖掉,缺钱?还是对音乐的迷茫?我说我想买,但不是现在。她问要等多长时间。我自信地说:“两个月后吧。”她有点儿失望:“等不了那么长时间了,现在正缺钱用。”我无奈地说:“那就等我两天吧?”她没再说话,看她的眼神,我知道她默许了。
我开始拼命筹钱,可问了几个同事,都说最近缺钱,这下儿把我的计划全给打乱了。原先以为留给我的还有两个月时间,我可以在每天的饭钱里扣,每天扣八毛,两个月就是四十八元,到时候再和她砍一下价,拉掉两元,正好买下那把吉他。可眼下留给我的時间却只有可怜的四十八个小时。在朋友和同事那里筹不到钱,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向师傅借,相处了半年的师傅很慷慨,没问借钱干啥,就交给我五十元钱。第二天一大早,我跑到那家供销社,跟那个漂亮的女售货员钱货两清,将那把吉他“抢”到了手。
上中学时我曾经摆弄过吉他,虽说不上炉火纯青,但也是驾轻就熟。回到简陋的住所,我仔细地调节好音色效果器,摆好六线谱,就开始弹了起来,记得第一次弹的是蔡琴的那首《恰似你的温柔》,似水柔情般的琴声仿佛又把我带回了那段难忘的青葱岁月。
从那以后,每天一下班,我总爱坐在临街那狭长的阳台上,扯着喉咙,和着吉他,轻快地弹唱着《梦中森林》《月朦胧鸟朦胧》《镜中的安娜》等流行歌曲……小桥流水般柔美的歌声飘满了整条小巷。
说老实话,当初我迫不及待买这把二手吉他,心里还藏着一个秘密。
当时,我所租住的房子阳台刚好对着邻家一扇糊着蝴蝶花纸的小窗,日子久了,我知道屋子里住着一对儿标致的姐妹。刚开始时,她们并不知道还有我这么一个情窦初开的男性邻居存在,整日开着小窗,于是,一幅幅肆无忌惮的青春图画成了我那段时光最美好的遐想。后来,她们终于知道还有我这么一个有着高雅艺术细胞的年轻人作邻居,就经常跑上小阳台来当我最忠实的听众。我曾经如痴如醉地想,如果能在学业完成时“网”一个回老家娶妻生子,那该是一件多光鲜的事啊!可惜那只是水中月、镜中花而已。因为,无论我怎样使劲卖力地弹唱,也“网”不住她们的芳心。终于,在我中医学业完成前夕,姐姐投入了她公司老板的怀抱,妹妹考入大学,远走高飞去了云南大理。一个雨夜,当获悉她们搬出小屋即将各奔前程时,失意的我喝了半斤二锅头,一气之下,将那把倾注了我很多心血的吉他砸了个粉身碎骨……
四
又一个春天到了,临离开宁波去温州医学院求学前夕,我将那把早已支离破碎的吉他葬在了窗前的那棵老槐树下,上面立了块白色的木碑,碑上写着:“吉他啊!你的声音低回婉转,却穿越了永恒……”
我斜躺在长途车的最后一排座椅上,想起了那么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没有风,有点儿冷,但阳光非常柔美。我记得自己拄着拐刚从镇上的裁缝店回到家,看到母亲正在里屋整理一只小布包,而父亲则坐在竹椅上吸着廉价的“大红鹰”烟,我将拐倚在窗边,一屁股坐在父亲旁边的另一把竹椅上,我挽着他的胳膊问:“爸爸,你要出门干活儿去?”
父亲把烟蒂扔在泥地上,然后用脚轻轻地蹍着,他转过身摸着我的头说:“我和你妈妈打算让你出趟远门!”
“让我出门?”
“是啊,你已经十九岁了,该学一门儿合适的手艺了。一个残疾人如果没一门儿手艺,以后的日子会过得很艰难!”
多年以后,我的脑海中总会浮现出这样一个场景:我将布包系在肩上,母亲把三十元钱塞进我的表袋,父亲拿过一条毛糙的杨柳棍儿夹在我的腋窝下,拍拍我的肩膀,像斩断了拴骡子的缰绳,我拄着棍儿,一瘸一拐、踉踉跄跄迈过门槛。我仿佛变成一条断了鳍的鱼,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在空灵的大海上欢快地“奔跑”起来……
苗忠表: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文学港》《青年作家》等文学期刊上发表小说,多次获得文学奖项。已出版小说集《蓝潮》《紫色荷包》《台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