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去了天堂

2022-05-30 10:48黄伟
阳光 2022年11期
关键词:母亲妈妈

黄伟

我拿着娘的检查报告单,呆立了半天醒不过神。我的手抖得厉害,声音也发颤。

“妈得了癌症了!”我反复念叨着这句话。每念叨一遍,我的心就下沉一点儿,渐渐的,它下沉到了谷底。

我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脸颊滑落。其实,我不想哭,我总觉得我一哭,母亲的病就确诊了。旁边一位大叔安慰我说:“你们再去大医院复查一下儿吧,这个结果说不定不准确呢。”

误诊,如果是误诊多好啊!

母亲最终转院了。

我回单位上了两天班。这两天,我和家人都是电话联系,远程掌握母亲病情。

家人说她入院后,连续几天呕吐,一点儿饭也吃不下。身体极度虚弱,有时候还产生幻觉,说看到黑白无常要来带走她。我是无神论者,我在电话中安慰母亲:“那是幻觉,你不要害怕。妈妈,你别急,还有两天就周末了,以后的每个周末,我都会来陪你。乖啊,妈妈。我爱你!”听到我的话,母亲的情绪平静了许多。她说:“好,我等你啊,我的大白白。”

周末,我来到医院。天气晴朗,一缕阳光洒进来,照在母亲的脸上,她正闭着眼休息,面庞憔悴,病体虚弱。

我輕轻地喊了一声:“妈妈。”她艰难地睁开眼睛。母亲一看到我,就哭了起来。曾经那么坚强的母亲,此刻却脆弱得像个孩子。

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装作若无其事:“妈妈,不哭啊,大白白来了,你不要怕。”其实,母亲哭到了我的心里,她一哭,我就流泪。我知道她怕的不是死,她怕的是再也见不到我,再也见不到她的孩子们。

母亲的哭泣是有声的,我的哭泣是无声的。我有点儿不好意思,病房里还有其他人,也担心母亲会难过,所以,我哭得很含蓄。

护士来了,给母亲拔针后又走了。姐妹们都去吃饭了,我在病房里陪伴母亲,等着他们吃完回来后轮替我。她们刚一离开病房,母亲就握住了我的手,即使是在病中,她的手依然温暖而柔软,虽然饱受病痛的折磨,她身上依旧展现出母爱的光辉。

“刚才你姐妹都在,我不好对你说,你是妈妈最惦记的……”她和我说起了悄悄话。她说这些话时,神情顽皮,小声,偷偷摸摸。这是我俩之间的秘密。

我从她的眼睛里读到了依赖、不舍和珍惜。

住进医院没几天,我们就见证了最残忍的生离死别。隔壁床的小王,才四十出头,刚住进来的时候,他就像没事人一样,面色红润,气色看起来也很好。可是医生却说他撑不到明天了。几个小时后,小王就憋得喘不过气来,脸色由红润变得乌紫。他大口喘着气,依然不能阻止死神的脚步。他不愿闭眼,因为他在等他的儿子,儿子在外地打工,他要看他最后一眼。

“你们家属商量一下儿,还需要抢救吗?抢救了,还能再撑几个小时。”医生说道。

“抢救需要多少钱?”家属问。

“五万块。”医生机械地说,生离死别他们已经司空见惯了。

“不……不抢救了。”

电话那头的儿子沉默了一会儿,伤心又坚强地说。

后来,我在医院走廊里遇到了小王的妻子。她正在掩面而泣,她的身体随着哭声起伏颤抖着。

母亲仿佛看到了不久后的自己。她转过头,盯着我的眼睛说:“等我开始浑身疼的时候,你能帮我解脱吗?我可不想熬到最后,受尽病痛的折磨。”一般人都是惧怕死亡的,可母亲的洒脱,让她勇敢的特质凸显出来,我找到了她这句话的另一种解读:虽然我决定不了自己的生,但我可以选择自己的死法。母亲的性格坚毅刚强,这是我崇敬她的地方。我不甘心母亲就这样被病魔摆弄,我攥紧了拳头,愤愤地想:与其让病魔在折磨中带走我的母亲,还不如我帮她早点儿轻松的解脱。

有了这个想法后,我开始在网上搜索关于安乐死的信息。我想到了一个好友在医院上班,是麻醉科的医生。他听了我的想法后非常吃惊:“啊?你在说什么啊。这是违法的,得病了,就要治疗,别想不开啊!”

这条路行不通,我又通过其他渠道,搞到了十支安定。

当我拿到药时,我依然不敢确定它是否能保证妈妈走得不痛苦。

给我药的朋友对我说:“精神病人烦躁时,打一支就可以让他安定下来。一支药效可以持续一天。正常人一次的用量不能超过三支。”

他劝我要慎重:“你现在认可安乐死,以后也许你会后悔的。”

他的话在我的心里留下了回声,我开始纠结。但我转念又想:母亲最爱的人是我。我一定要帮助母亲做她想做的事情。

一番思索后,我把十支安定拿到妈妈面前给她看。我对她耳语我的计划。声音小得只有我们母女俩可以听到。

“啊?真的吗?太好了,我的乖乖,我的白白,我终于有盼头了。”

母亲的声音忽然大了一点儿,因为兴奋,她面露久违的笑容,消瘦的脸皮就像敷在脸上的面膜,病态白,又皱巴巴的。

“白白,只有你最理解我。”母亲握住了我的手。

我和她,两双手都在发抖。别人在求生,如今她却在求死,这该是多么绝望啊!我想,一旦安乐了,我就真的要和妈妈永别了。我分不清如果我这样做了,是成全了妈妈还是杀害了她,分不清是为了帮妈妈解脱还是帮自己解脱。这种不确定性带来的恐怖让我浑身发抖。

父亲听了我的计划,一边哭一边说:“我和你妈妈结婚五十七年了,你妈身体一直不好,我照顾她没日没夜,一路走来,我无怨无悔。如今,你让我杀死她,我怎么做得出来哦!”

他从我手中接过卫生纸,擤着鼻涕,苍老的眼睛透着混浊的光。我发现他满脸皱纹、满头白发。父亲老了,是这一瞬间老的。

年轻时,他和母亲时常争吵。在年老后,他反而越来越依赖母亲。

虽说他没有为家庭付出太多,却也在母亲生病时日夜陪伴。帮母亲擦屁股、换尿片、翻身,父亲做事非常有耐心,事无巨细又无任何抱怨。他会像宠爱孩子一样宠爱母亲。母亲心情好时,会突然说:“老头子,跳个舞。”父亲就真的在母亲面前手舞足蹈,他不会跳舞,却也极力迎合着母亲,努力完成一个个滑稽的动作,逗她笑。

我从来就不曾料想过,父母恩爱的画面会在母亲剩余不多的日子里再次重现。没错,他是她相濡以沫的老伴。

“爸爸,你不能理解癌症给母亲带来多大的痛苦。不摊在自己身上,谁也无法体会到。”

“我不管,我只想让你母亲能多活一会儿。再苦再累,我也得照顾她到最后一刻。”父亲坚定地说。

与父亲沟通失败的当晚,我失眠了。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出院后回到家里的几个月,母亲依靠每天肌肉注射止吐针维持日常生活。

我和妹妹去国内几家大医院咨询过,想带她去试试不同的治疗方法。

“反正也治不好,别花那个冤枉钱了,让我最后过几天舒服日子吧。”她说这话时,眼神坚定而决绝。像即将上战场的战士一样无畏。

白天黑夜地我反复想着没有母亲我该怎么活,越想越睡不着觉。失眠后,我喜欢刷手机。手机百度上,全是我浏览过的痕迹。肺癌晚期如何治疗?生存期是多久?如何保证病人的生活质量?吃不下饭怎么办?等等。

我刷到了一个视频,这个视频讲解了如何缓解亲人离去后的痛苦。大概意思就是要知道人死后还有灵魂,亡者的灵魂会一直陪伴着他的亲人。虽然我是个无神论者,但是这个视频还是让我的心稍稍平复了一点儿。

都说多子多福,只有自己拉扯大了才明白,其实是“多子多苦”。母亲一共生养了五个孩子。孩子多,父母受累更多。哪个孩子生活不顺啦、遭罪啦,当母亲的都要跟着揪心。

母亲喜欢我,她说我性格上像极了她年轻的时候。

“五个子女,你和我最像。”这是母亲曾经亲口对我说过的话。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应该是沾沾自喜于自己的生命在我的身上得到了延续和继承。

平时,母亲想找人聊天的时候,总是喜欢拨打我的电话。我和母亲之间有很多共同话题,我陪她聊天时,总是忘记了时间。半个小时,一个小时,有时候是两个小时。即使病情很严重了,母亲也会把手机放在枕边,放在随手可以够到的地方。接到我的电话,她就特别开心。如果某一天我忙得忘记了给她打电话,她就很失落。沉不住气了,她就给我打过来。但有时候,母亲如果恰恰在我午睡的时间打给我,我就会告诉她:“妈妈,我想睡一会儿。”这时,母亲的口气里便充满不舍:“哦,哦。那我就不打扰你睡觉了。挂了吧。”

我母亲经常叫我“大白白”。这是我区别于她的其他子女的“特权”。

母亲之所以偏爱我,是因为我们共同经历了一些事情。

在我十三四岁时的一天夜里,我被一阵粗重的喘息声惊醒。刚刚还在睡梦中的我,努力睁开双眼后,我看到了白色的雾气在寒冷的夜色里弥漫开来,那是母亲呼出的。

刚从外面进来的母亲虽然穿着厚重的棉衣,可依然被冻得瑟瑟发抖,她不停地揉搓着双手。她的眉毛和睫毛上结了厚厚的冰霜。我抬头看了一下儿墙上的挂钟:凌晨一点二十五分。

我心疼地看着母亲:“妈,你半夜三更去哪里了,我爸呢?”

“他在里屋睡觉呢。”

“那你出去干吗了?”

“我去货场捡了一些别人卸货落下的饲料。白天的时候,保安看管得严,不让捡。”

“那他怎么不和你一起去啊?”

“他啊,他嫌丢人,不愿跟我一块儿去。”母亲气嘟嘟地说道,嫌爸爸不中用。

那时候我家很小,一间十几平方的屋子里,还得隔出外面的一小块儿做厨房。三张床,其中一张是挨着餐桌放的,父亲睡在那里,我们视为里间。母亲和我的床是摆在供我们进出的正门的门口的,视为外间。此刻,父亲仍在睡梦中。素来对生活不怎么操心的他,又如何知道母亲的不易?

“没能力,没担当,又不心疼妈妈。”这是我当时对他的印象,也是我不喜欢父亲的原因,我甚至怂恿妈妈和他离婚。意料之外的是,父亲竟然起床了。他从里屋走出来,打着哈欠。母亲让他帮忙把门口的几袋饲料扛进屋里。我披衣坐了起来,责问他:“你咋不和我妈一起去呢?外面天那么黑,你不担心她的安全吗?”此刻的他正扛起饲料,腰弯着,背上仿佛是一座小山。

他生气地瞪了我一眼说:“你母亲是在偷,我才不与她为伍!”

我呆立了片刻,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他是在说我母亲拿回家的饲料是偷的吗?天哪,偷的!我印象中,小偷都应该是猥琐的,见不得阳光的。我的母亲勤快、能干、善良、朴实、爱孩子,尤其是我母亲相貌端正,又是女的,怎么可能是小偷呢?

父親这个人本来就是黑白不分、善恶不明,他也是憨到家了,竟然拿个大屎盆子扣到自己爱人的头上。父亲的月薪只有几百块钱,他和我母亲生了五个孩子,前面的三个按理说应该给后面的树立榜样,可是他们偏偏没有一个上进的,只有我和妹妹从小奖状贴满了墙,奖品一抱一抱的往家领。学习成绩好,父母就得拿钱供。学费、书本费,加上一家人的吃穿住等等费用,都得从这几百块钱里出。况且,父亲老实木讷,除了这点儿工资,他没有其他可以挣钱的本事和渠道,不像隔壁老张家,人家老张的工资比我父亲多不了多少,可人家除了工资,还能给别人做家具,给别人盖房子,这些业余收入超过工资。父亲没有本事,可是我们这个大家庭还得生存啊!所以,现实活生生地把母亲逼成了一个女汉子。母亲能干不好吗?他为何给她扣个那么大的“屎盆子”啊!

听到父亲说自己是小偷,妈妈的脸色变得煞白。两只眼睛因为愤怒而发出凶狠的光,如果说辛苦点儿不算什么,别人不理解自己不算什么,那么,男人的嘲讽无疑是对自己捅刀子。

这个刀口捅得不小哩,简直要了母亲的命。

她的眉毛拧成一团,嘴里恶狠狠地骂着。母亲的心被捅了一大刀,我的心里就被捅了一小刀。我不想让“偷”这个字眼玷污了心目中伟大的母亲。

“即使是偷,也是你逼的!”我顺手抄起一本书就朝父亲扔过去,书本砸中了父亲的脸,只听见“啪”的一声,也许是被挡住了视线,他脚下一个趔趄,重重地摔坐在地上。

饲料袋子破了,袋子里的苞皮撒了一地。刚才还在伤心的母亲,看苞皮撒了很是心疼,立马像风一样卷了过来,她把双手并拢,弯成“簸箕”,从地上兜拾起苞皮。

一阵风吹进来,母亲的眼睛被眯住了,她用手揉着眼睛。一向懦弱的父亲并没有被骂屈服,他简直是吃了雄心豹子胆,声音竟然提高了八度:“大半夜的,去弄这些不值钱的破东西干吗?又卖不了几个钱,再被人家逮住就成笑话了!”

母亲像个战败的士兵,沮丧地退回到床边,坐下来。很快,烟雾就在母亲头顶缭绕起来。她又抽烟了。虽然之前她已经戒烟了。可是今天,她忍不住又抽起来了。就像借酒浇愁一样,或许抽烟也能息怒。

我走过去,搂住了妈妈瘦削的双肩,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在颤抖。我试图夺走妈妈的烟,但没有成功,她无奈地说:“让我抽一根吧,我心烦得很。苞皮不值钱,一袋几十斤也就十几块钱。”

苞皮不值钱,母亲的自尊此刻因这些苞皮而贬值了。我虽然年纪小,但我知道母亲肯定是趁货场里的保安不备,捡拾了不该捡的饲料,可没想到却是不值钱的苞皮。母亲的辛苦和自尊仅仅换来十几块钱一袋的苞皮,我觉得这是母亲伤心崩溃而抽烟的理由。我不再阻拦她。我躺回被窝里,泪流满面,怎么也睡不着。

除了这个被深深刻在我记忆中的插曲,还有随后几天发生的一件事,我不能不交代。

那天晚上,我正在睡觉,忽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我打开门后,几个脑袋一齐挤进来。是一个个保安。他们一进屋就开始搜寻,眼神像鹰一样。他们又像猎狗,在这间不大的屋子里嗅来嗅去。

“有人注意到,就是你。”有一个人盯着母亲说,“晚上到货场里捡饲料的就是你,你有没有偷扛堆放在旁边的玉米?”

“我确实去捡了,但我只是捡地上散落的饲料,我没有拿其他的货物,也不知道玉米放在哪里。”母亲的辩解显然没有奏效,因为他们的脚步根本就没有停下来。

屋里的几个杯子在他们的翻动过程中,被摔得稀巴烂。“乒乒乓乓,叮叮当当”,锅碗瓢盆被摔了一地。外屋的地上靠近墙角那里放有老鼠夹子,因为我家里经常有老鼠出没,父亲说是从院里的下水道蹿上来的,因为老鼠和他撞见过,两眼泛着绿光,饿得不轻,老鼠见啥吃啥,后来,父亲就放个鼠夹子,专等着它们自投罗网。

老鼠没夹到,却夹到了个外来客。

瘦高个儿的保安被夹得嗷嗷叫,龇牙咧嘴,面部表情像极了硕大的老鼠。另几个保安走过来,帮瘦高个儿摆脱了鼠夹,讪讪地说,“找不到啥,还被夹子夹了。真倒霉!”一无所获的他们,带着失望的表情骂骂咧咧地走了。母亲瘫坐在地上,忍不住哭出声来。我看了一眼挂钟,时针指着“3”。一向沉默的父亲说话了:“为什么到现在才回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呀?”

“都怪你个龟孙不中用。如果你跟我一块儿,他们也不敢这样欺负我了。”母亲哭得很委屈,哭的声音很大。

她哭了很久,从她断断续续的述说中,我明白了。原来,趁着夜色去拾货渣的人不止母亲一个。有个人趁保安不备,偷了货场上的玉米,但他跑了。保安误以为是母亲,把她关起来了。后来,母亲赌咒发誓,又哭又闹,他们才把她放出来,但前提是——得到家里来搜。于是,才出现了刚才的那一幕。

结婚那么多年的压抑,都被她哭出来了。后来,母亲哭累了,昏沉睡去。父亲一夜无语,闷着头抽了一晚上的烟。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为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女人而自责。

我骂父亲没用,他也不吱声。我感觉即使有人揍他,他也大屁不敢放一个,他就是个窝囊的人。

如果不是我已经躺下了,我肯定会给母亲一个拥抱。我第二天一早还要去上学,只好哄自己尽快睡觉。我心里想着,我只有努力用功学习,考上个好大学,将来才能有个出路。

为了搞好学习成绩,我挑灯夜读,驱赶着蚊虫和瞌睡虫,克服着严寒和酷暑,不注重穿衣不打扮,不参加同学聚会,不结交朋友,只为能名列前茅。

有的同学私下说我古怪,老师担心我抑郁。谁能理解我家的情况呢。高分数——好大学——好工作——高收入,这样的逻辑,我是从小就根植于脑海中的。我的学习生活特别枯燥乏味,因为我没有朋友,只有学习上的对手。当我受了委屈,回家后就和母亲倾诉,她是我唯一的听众,也是我唯一的朋友,我说话时,她帮我分析、解我疑惑。所以,我一度非常害怕母亲有一天会死去。

“妈妈,你一定要活到一百岁啊,我离不开你。”

“傻孩子,你看我这身体啊,能活到八十岁就不错了!”

“不,你能,你一定能活到八十岁,因为你是好人!”

“好人,也不一定长命啊!”说这话时,母亲扶着桌子艰难地站起来。

腰椎间盘突出的毛病已经伴随了她很多年。

我家的桌子上长年放置有治疗肾脏的药、治疗高血压的药、治疗头晕的药、治疗心脏的药。药瓶子、药盒子,堆满了桌子。母亲的身体也像在药坛子里浸泡的一样,有浓浓的药味。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感觉母亲是在以毒攻毒,在消耗着自己的身体,是药三分毒啊!

我有记日记的习惯,我把自己学习的努力和对母亲的体恤都藏在了日记里。

有一天放学回家,我看到母亲坐在院子里,表情呆滞,眼神落寞,眼睛红红的,手上捧着一个本子,似乎沉浸在某种情绪中没有出来。她的双手颤抖着。

我家院子正中间有一棵梨树,几乎占据了整个小院。秋风渐起,裹挟着满地的梨树叶,萧瑟的气氛写满了秋的悲伤,和母亲的神情相互映衬。

“是我写的日记。对,那熟悉的封面,那醒目的字体。妈妈刚刚看了我的日记?”我心里五味杂陈。

有种隐私被偷窥了的尴尬,有种心事被知晓了的不知所措,還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日记,本来是记载隐私的,母亲的这个行为就像小偷,偷走了我遮掩着的内心感受。为了避免尴尬,我假装没看见,径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我觉得母亲应该已经读完了我的日记,她应该是心疼自己的女儿这么懂事,同时又感到痛苦自责以至于读完日记后神情木然。

母亲自责痛苦,我能不心疼吗?

“妈妈,我爱你!”

我从房间里冲出来,从背后搂住了母亲微微颤抖的肩膀。

“我也爱你!”母亲终于从木然中回过神,她不再隐藏自己的感情,忍了很久的眼泪顷刻间溢出双眼,我想到自己日记里的内容:“……家里买不起菜,妈妈又去菜市捡拾菜叶了……妈妈,你放心吧,我一定要好好学习,让你吃香的、喝辣的,还要住大大的房子!”我想,母亲看了我的日记后,内心肯定掀起了很大的波澜,思想上受到了震撼。

住大大的房子——这不仅仅是我对妈妈的承诺,更是让自己努力的动力。

我像是打了鸡血,每天都给自己上紧发条,竭尽所能地去学习。多年的付出,得到了回报,我如愿进入了理想的工作单位。

上班后的某一天,母亲来看我。她看我住的标准间里空调、电视、洗衣机应有尽有。母亲非常重视她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她来看我时,特意穿上了她最好看的衣服,烫了头,染了发,显得既年轻又漂亮。我情不自禁地亲了一下儿母亲的脸。母亲没想到闺女这么大了还会亲她,她羞涩又惊喜,脸上笑开了花。

“妈,我给你拍张照片吧,你今天好漂亮啊!”

我不容分说,拿手机给母亲拍照。

母亲的微笑就这样被定格在了那个初冬的黄昏,被保存在了手机里,保存了十五年,直到后来被翻出来。

那是母亲最幸福的时光。熬了多年,终于等到女儿学有所成并找到了工作。工作很不错,是母亲心目中的“铁饭碗”。

“孩子啊,你一定要好好工作,要对得起这身制服。你以后吃喝不愁了,我也就放心了。”

母亲的心愿达成了,我却还有一个小小的心愿在心里酝酿着。

在我工作的第十年,我攒够了买房子的钱。当我把买房子的打算告诉媽妈时,她还以为我是给自己买的投资用房。她的第一句话是问我钱够不够,甚至主动提出要赞助我一些。母亲为了节省,买东西向来都是货比三家,哪怕多走数公里的路程。

“妈妈,你自己留着花吧,我的钱够。再说了,你哪有什么钱啊?”

“我有好几万呢!你买房子也是投资,在市区买,以后会升值的。”

“妈妈,我不准备在市区买,就在咱老家买,买了让你和爸爸住。你和爸爸还没住过商品房呢,再说,你们现在住的地方也太陈旧了,该换个地方了。”

我想象着电话那头母亲的表情。激动、兴奋,是一定的。我也兴奋,我为自己能给母亲带来幸福而幸福着、骄傲着。我接着说:“妈妈,升值的最后也只是拥有了更多的钱,要钱干吗,难道不是为了让爱我的人更幸福吗?妈妈,我的梦想就是好好孝敬您。我买房子不是为了投资,是想改善你们的生活条件。”

电话那头安静了。过了半天,母亲哽咽着说:“好,妈妈感谢你,你真是妈妈的好孩子。”

对新房子的期盼,点燃了母亲心中的希望。就像小朋友盼着长大一样,母亲活得更带劲了。

她的精神状态变得神采奕奕,稍显富态的身躯下隐藏着一颗幸福而骄傲的心。不过,不经意之间,这种得意也会表现出来。慢慢的,邻里都开始羡慕母亲。他们往往一边列举出自己子女不孝的若干事例,一边表达着对母亲拥有孝顺女儿的羡慕之情。

有人会酸溜溜地说:“熬出来了,熬出来了,人家闺女出息了,不缺钱了!”

第二年春天天气变暖的时候,新房子也装修好了。

在新房装修中,我既是设计师又是工程总指挥,没想到在装修中需要耗费那么多的心思。母亲相信我的眼光和能力,她从不过问装修细节。可是住宅的搬迁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因为我工作在市区,难免需要母亲参与。

母亲把我网购的晾衣架拿给安装师傅时,她的手已经抖得很厉害了,那是帕金森综合征的症状。

连续一个礼拜看着工人进进出出地安装新的家具、摆放从老房子搬过来的旧家具、打扫卫生,母亲会忽然觉得头晕得厉害,胃里翻江倒海,有时候还会觉得腹胀,吃了东西感觉不消化一样。

我以为只是消化不良引起的腹胀,母亲说她在吃健胃消食片,我便不再说什么。健胃消食片带来的短暂疗效麻痹了我和母亲。

我从来没想过母亲会患癌,我们总以为癌症离我们很遥远。

母亲在尽量保存体力。疼得实在受不了了,她就轻声哼一声。

母亲的屁股上已布满密密麻麻的针眼。几个月了,止吐的、止疼的。一天要打上好几针。

“我不舍得你爸,不舍得我的孩子们,可是我在床上躺太久了,我累了。”在床上躺了好多天的母亲,她内心在留恋和解脱之间挣扎着。

“大白白,你帮帮我吧,让我走吧。”我摸着母亲虚弱的手,感觉到她说这句话时的诚恳,正如她的心跳,无法欺骗别人。

诊所医生被喊过来,消炎针和退烧针顺着盐水瓶滴进了母亲的身体。我不停地给她擦拭着身体。母亲的皮肤变得皱巴巴的,她已被病魔消耗掉近三十斤的体重,原本丰腴又光彩照人的母亲再也不见了。

她曾经雷厉风行、呼风唤雨,如今连呼吸都变得十分艰难。

阳光像我的心情一样焦躁不安地射进房间,我准备把窗帘拉上,却看到妹妹和父亲在楼下。

他们正蹲在绿油油的草坪上,在那棵曾经花开满枝的樱花树下说着什么。那棵樱花树我很熟悉,春天时,我曾偷偷跑去采撷一枝最茂盛的樱花养在瓶子里,母亲看着鲜花时,她的眼睛里就有了生机,就又燃起了对生活的希望,就靠着这点儿希望支撑着她病重的躯体,让她得以继续保持着热情和幽默。母亲的这种状态是我一直期盼的,为了让她的眼睛里持续有光,我陆续购置了盆栽百合、盆栽茉莉和大盆虞美人等供母亲欣赏。

状态好的时候,母亲经常静静地躺在沙发上一边欣赏着鲜花一边和我聊天。我们聊起童年往事,聊起母亲离家打工的岁月,聊起工作,聊起生活中的小九九及各种烦闷。

楼下那株樱花树已光秃,它没有了往日缀满鲜花的美丽,让母亲眼里有光的源泉也就渐渐隐去。躺在床上的母亲就像这棵树,她的希望已被满眼的绝望和痛苦所代替。

视线里的父亲忽然用手捂住了眼睛,妹妹掏出纸巾给父亲,父亲轮替擦着鼻子和眼睛。

过了一会儿,妹妹忽然站起身,抱住父亲,他们两个的头靠在一起。妹妹的身形瘦削,父亲的背佝偻着,这情形看上去,就像一幅凄切的别离图。

病床上的母亲,胸脯随着呼吸剧烈起伏着。一股咸涩流进嘴里,不知为什么我的呼吸和心跳都加快了。

父亲和妹妹大概在楼下待了半个小时。他们进屋时,表情庄重。他们把我拉到最里面的一间卧室,避开在客厅躺着的母亲。

父亲满怀悲伤地说:“我想通了,你们的母亲与其这样痛苦地……痛苦地活着,还不如早点儿……早点儿解脱。”

父亲变得结结巴巴,每说一句话,他的身体就抖动一下儿,他的眼睛里滚动着泪珠,最后,终于变成号啕大哭,多日来的压抑顷刻間得到释放。

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额头上是深深的皱纹,憔悴的双眼布满了红血丝,他说话时嘴唇哆嗦,脊背佝偻得更厉害了。我觉得父亲很可怜,头一次感到了父亲和母亲之间最平凡又最深刻的爱情。

父母五十七年的夫妻情分,作为子女的我们谁有资格瞒着父亲决定母亲的生死?

父亲想通了,同意给母亲打针了。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每个子女的耳中,大家开始做母亲临终前的各种准备,给母亲准备火盆、准备纸箔、准备香烛。遗像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是我十几年前给她拍的一张照片,当时是用手机拍的,找照相馆翻拍了一下儿,放大了,镶在一个黑色相框里。相片上的母亲年轻又漂亮,丝毫不显得悲伤,她正笑得灿烂。寿衣也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我买的时候,特意征求了母亲的意见,买的是她喜欢的款式。

给母亲换寿衣时,不知道她是否有意识。她眉头紧皱,微闭着眼睛,紧咬嘴唇。

看着母亲穿上了寿衣,父亲的双手不住地颤抖,母亲穿好了寿衣,他的手还在抖。

母亲看着父亲,试图举起手,可她太虚弱了,颤巍巍的。我帮她把手塞到了父亲手里。父亲揉搓着母亲的手,流着泪说:“放心吧,我们都会好好的。”母亲就微微闭上了眼睛。

“正常情况下,一天的使用量不能超过三支。”我想起了这句话。

我拿出了六支安定,这个剂量是安全剂量的两倍了。

在把安定输进针管时,我的手抖得厉害,以至于部分药液洒在了地上。我一边流泪,一边开始变得纠结。到底要不要给妈妈注射,以后会不会后悔,后悔了咋办?这一系列问题在一瞬间涌进了我的大脑。我开始觉得天旋地转,如果不是妹妹过来帮我把针管拿走,我会忽然跌倒在地上。

妹妹从我手里拿过那根仿佛有千斤重的针管,把它交给父亲。

父亲的额头,皱纹更加拧巴地挤到了一起,他的脸色苍白,鼻头又圆又红,不知道是刚才在楼下被蚊子叮咬的还是因为悲伤哭泣所致。他佝偻着背,脸上是一副痛苦绝望的表情,这凄怆寒凉的画面,让我不忍直视。

虽然时值七月,此刻的房间却充满了阴森森的味道。

哥哥、大姐和二姐的目光都聚焦在父亲身上,大家的心和父亲的手一样,都在颤颤发抖。

父亲的手哆嗦得厉害、似乎举起的是不相称的重物,后来,他不得不把握着针管的手臂垂下来,以便歇息一下儿。

父亲的额头上沁出了汗珠,他的手心里都是汗,双腿也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他咧着嘴无声地哭泣起来。

太难了,父亲太难了!

我忍不住说:“爸爸,你等一会儿再打吧,你稳定一下儿自己的情绪。”

停了片刻后,父亲再一次鼓起勇气把手抬起,终于把针扎到母亲满是针眼的屁股上。这一针,父亲推了好久,仿佛耗尽了他的精力。针管里的药液在一点儿点儿地减少,父亲脸色苍白,泪流满面、呼吸困难、仿佛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父亲推针时,母亲始终很平静地躺着,面无表情,一动不动,也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就像睡着了一样。不知道她是否清楚这一针的分量,这是足以致命的一针啊。

终于推完了,父亲瘫坐在地上,他用力甩掉了手上的针管。那个动作,分明像甩掉了手上的雷管。

终于打完了。我以既悲伤又庄严的声音对母亲说:“妈妈啊,给你打了,终于给你打了你期待的安乐针。是俺爹给你打的。”

母亲的眼睛微微睁开了,她的眼睛里闪着微弱的光。

我清楚母亲的心思,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翻开教友大志送给母亲的那本《圣经》,开始大声朗读。母亲已经说不出话来,我替她朗读,助她升天。这是我能为母亲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亲爱的主耶稣,感谢赞美你,你是创造我们的主,也是救赎我们的主……求你在她亡后,带她上天堂。主啊,你所赐给她的福,必会超出我们所想。感谢赞美主。阿门!

我反复念着这些祷告词,时间不觉已过去了两个小时。昏睡中的母亲忽然醒来,她的嘴巴张开,咕哝着我们听不清的话。她的嘴唇干裂,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我赶紧拿出吸痰机,吸出一大块浓痰后,母亲总算发出了声音——“我要喝水”。我拿来水杯,试了一下水温,安上吸管。母亲吸了两口。神志似乎也清晰了一些。

“我要回我自己家。”母亲气若游丝地说。

“你就是在自己家里啊,妈妈。住在姐姐为你买的房子里。”妹妹握住了母亲尽管努力了仍然没有成功抬起的双手。

我把《圣经》放下,窗外的阳光也照进来了。

“母亲活过来了,母亲活过来了!”几个子女一阵欢呼,父亲也噙着眼泪笑了。刚才的纠结和难过,现在一扫而光。母亲不但没离世,而且还活得好好的,状态看起来比打针之前还要好。

“咦,这个药不但不要命,而且还有治疗作用,妈妈看起来比没打以前的状态还要好呢!”

妹妹的话,也是我的疑惑。我给医生朋友视频通话。语气中充满疑惑和不解,却没有半点儿抱怨。医生朋友笑着解释,安定根本不致死。他盯着我的眼睛说:“你说你现在的心情是开心呢,还是想责怪我呢?”

“怎么会责怪你,我真的要感谢你。给妈妈打完针后,我就后悔了。谢谢你,是你让我摆脱了痛苦和纠结。”我真诚地说。

安定针不会让人离开。

我忽然觉得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安定,只让母亲的病情安定了几天。

每次回到家,看到母亲躺在客厅里,就感觉到家的温暖,我贪婪地品味着这种温暖。有母亲在,就能唤起我深藏于内心的对家的眷恋,尽管母亲已经病入膏肓。

看到哥哥呼唤她,她不应。我来到母亲跟前,握着她的手,把她的手拉到自己脸上,摩挲着,就像母亲在抚摸自己的脸庞一样,我呼唤着:“妈妈,妈妈啊,我回来了,是我啊,是你最爱的大白白。”

母亲忽然睁大了眼睛,她的眼珠转了一圈儿,扫视了一眼四周。儿子和闺女们都围在身边,他们都在。母亲仿佛在确认是不是在做梦一样。她知道,自己还活着,还在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她的眼神闪现出绝望的光芒。她已经忍受不住了,疼痛就像虫子在啃啮她的骨头,而持续不退的低烧也让她头昏脑胀到无法思考,她感到极度疲惫。

她努力抬起手,想去握住父亲的手,可她的手就像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来。

我领悟了母亲的意图,把母亲的手送到了父亲手里。

母亲时日不多了。我不想当着母亲的面哭,于是就躲进了卫生间疯狂流泪。

因为杜冷丁打得多了,已经失去了效力,我们已经开始给她打吗啡针。吗啡的药力大,麻痹着她的神经,暂时忘却的疼痛演变成抑制呼吸的魔鬼。她的呼吸变得困难,每次呼吸都要张大嘴巴,半天才能顺上气来。

癌痛来临时,她只能痛苦地哀号着,就连因痛苦发出的“哎呦”声都特别微弱了,像刚出生不久的猫咪发出的孱弱的喵叫。

我似乎看到了母亲的生命之灯即将熄灭,死神在向她招手。

大家坐到了一起,再次研究如何帮母亲无痛苦地解脱,这一次,我们是真的希望帮助她解脱,母亲这么痛苦,我们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父亲沉默着,一直耷拉着头,他的眼睛像蓄水池一样蓄满了泪水。父亲和我一样,一定也是绝望而痛苦的吧。最近,我的想法一直在打架,想让妈妈多活几天,又见不得妈妈的痛苦。父亲的悲伤把大家带入了悲恸之中。大家都哭了。想起了母亲不容易的一生,她为子女付出太多,如今好不容易开始享福,就又患上癌症,老了也要受尽病痛折磨。唉!这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吗?如果生命真的有轮回,我想去找神问问清楚。

二姐打破了沉默。她想起了胰岛素:“听说过量的胰岛素可以致人死亡。”我不喜欢听到二姐这样说,我觉得她说得我们都像刽子手。我想不通,为何自己给母亲找安乐药就觉得是在帮母亲,而二姐提出来就像是在谋杀母亲呢?

二姐买来了胰岛素。父亲颤抖着双手接过来。几分钟过去了,他还是不敢把胰岛素注射进去。母亲始终闭着眼睛。不知道她是装作不知道还是昏睡过去了。母亲也许在等着这一刻,盼着这一刻。这时,我看到母亲的眼角溢出了泪水。我知道她不舍得我们,她不放心留下父亲。泪水在母亲深陷的眼窝中打转儿。

我一转头,泪流满面。

“爸爸,你等一下儿。”

我拉起爸爸的手,带他去了楼下。

刚一到楼下,父亲忍不住号啕大哭。他说:“给你母亲打安定,你母亲没死,我心里很高兴。我当时庆幸,庆幸你母亲没有死,如果你母亲死了,我一定会后悔的。我当时就想,以后一定不会再给你妈打针了。”

“五十七年了,我和你母亲结婚五十七年了!”他一遍遍地重复着。

我怀疑父亲有点儿抑郁了。“爸爸,如果你下不了手,那咱们就不打了吧!”我对他说。

当我把父亲搀扶进家里的时候,姐妹们都哭了。他们看到了父亲和我双双哭肿了双眼,明白了一切。

母亲的呼吸逐渐变得滞重,她的胸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看起来,她就像沉睡过去一样。

不知道她心里会不会有怨气,她也许会怪父亲无能,怪他没有帮自己解脱,怪他让她忍受着病痛艰难地苟延残喘。

不过,她已经无法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了。

几个小时后,妹妹忽然大喊:“母亲没有呼吸了!”

我飞奔到母亲身边。

我被一种让人窒息的绝望紧紧包裹着。

这种窒息,让我张不开嘴,我想大喊:“妈妈,妈妈!”可我没出声。我的眼泪也被痛苦封存了。我竟然呆立着,没有哭。我痛恨自己,为什么不哭呢。是自己之前哭得太多了,还是内心早已接受了母亲将离去的事实?

我看了一眼父亲,父亲在墙角蜷缩着,他喃喃自语着:“你妈解脱了,你妈解脱了,你妈终于解脱了!”

我走过去,靠近父亲身边,才发现父亲竟然只穿着一只拖鞋,另一只脚光着。他精神恍惚。我责怪父亲的冲动忽然就消失了。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和我一样的绝望、悲伤和无助。如果说此刻的母亲得到了解脱,那么她则把无尽的痛苦和思念留给了家人。这一点,是我没有料到的。

我不仅是无神论者,我也不相信所谓的灵魂。可现在,我却寄希望于灵魂的存在。因为要是有灵魂,我和妈妈早晚都会在天堂相遇。

窗外刮起了大風,还有“吧嗒吧嗒”的雨滴声敲打着这个悲伤的夜晚。

我太累了,伏在母亲的脚边打起了盹儿。

朦胧中,我看到母亲从床上爬了起来,她摸着我的头,轻声说:“大白白,再见了,我的大白白,娘走了!”

我大哭着:“妈妈,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我伸手想抓住母亲,可母亲被人拽着,向前挪动。母亲留恋地回头看了我一眼,消失在了夜色中。

我从悲恸中醒来。

拉走母亲的是谁啊,他为什么不让妈妈和我多亲近一会儿。

母亲去了天堂,那里永远没有病痛,永远安乐祥和。

黄 伟: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宿州市散文家协会副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作品发表于《安徽文学》《山东文学》《诗歌月刊》等刊物。著有文集《一朵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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