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燎宇
法国人论德国,总是令人耳目一新。这在两百多年前就已得到证明。伏尔泰调侃神圣罗马帝国,说它“既不神圣,也非帝国,更非罗马”;孟德斯鸠不仅在日耳曼森林中发现了良政,而且提前两百年就把隔壁称为“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德·斯达尔夫人写了厚厚的一本《论德国》,为德国人日后获得“诗哲民族”的美誉奠定了基础。他们三位都对德国进行过实地考察。伏尔泰在一七五0至一七五三年间做过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二世的宫廷文学侍从,孟德斯鸠在一七二八至一七二九年间做过一年半的德意志之旅,斯达尔夫人在一八0三至一八0四年的秋冬季节和一八0七至一八0八年冬两度周游德意志大地。他们对德国的论述至今无人超越。《异域的考验—德国浪漫主义时期的文化与翻译》又是一本法国的德国通—作者安托瓦纳·贝尔曼是法国著名的翻译家和翻译理论家—写的书,同样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因为它把德国文化史上的一个人所共知的辉煌时代的一个鲜为人知的侧面呈现在我们眼前。
这里所说的辉煌时代,是指德国人在十八世纪后期到十九世纪早期所打造的文化辉煌。他们在这半个多世纪里显示出令人刮目相看的文化创造力,在文学、哲学、音乐三个领域同时发力,随后,这三座文化高峰—德国古典哲学、魏玛古典文学、维也纳古典乐派—在德意志大地拔地而起。考虑到文化量变带来的文化质变,考虑到德国文化崛起带来的思想革命,我们可以套用霍布斯鲍姆的概念,把德国的文化革命与英国的工业革命和法国的政治革命合称为“三元革命”。鲜为人知的是,这一文化盛世也是一个翻译盛世。
《异域的考验》让我们看到,翻译热是德国文化崛起时代的一个显明特征。诺瓦利斯说过:“除罗马人外,我们是唯一一个曾以如此令人无法抵御的方式,经历过翻译冲动的民族。”这种罕见的翻译热忱成就了蔚为大观的翻译实践。尤其令人叹为观止的,是当时德国文坛的主力全都看重翻译,所以许多作家一边写作,一边翻译。我们不仅看到歌德领衔的“魏玛四杰”成了译坛豪杰:歌德从意大利语翻译过切里尼的自传,从西班牙语翻译过卡尔德隆的戏剧,从法语翻译了伏尔泰的《穆罕默德》和狄德罗的《论绘画》《拉摩的侄儿》。有趣的是,歌德的德文版《拉摩的侄儿》后来还重新译成法文,以取代失踪好几十年的法文原稿,导致有人谣传歌德伪造了狄德罗译文;席勒翻译过欧里庇得斯、莎士比亚以及拉辛、狄德罗、皮卡尔等人的作品;维兰德更是赫赫有名的翻译大家,他不仅翻译了西塞罗、色诺芬、贺拉斯等古代作家的著作,还把二十二部莎剧译成德语;相比之下,赫尔德的翻译较少,他仅译过西班牙的武功歌,但是这位人类学家和语言学家一直在为译者鸣锣开道、摇旗呐喊,最终把译者誉为“德语文学新时代的启明星”。我们还看到,浪漫派也热衷于翻译。他们中间首屈一指的翻译家是路德维希·蒂克和奥古斯特·威廉·施勒格尔(即俗称的大施勒格尔)。蒂克翻译了《堂吉诃德》,同时和女儿还有大施勒格尔合作,翻译了九卷本的莎士比亚剧本;大施勒格尔更是浪漫派中当之无愧的翻译第一人,他被贝尔曼誉为“史上最伟大的德国翻译家之一”。大施勒格尔是一个语言奇才,掌握了包括梵语在内的十几种语言,无论翻译数量还是翻译语种都无人出其右。他翻译过意大利和西班牙的诸多名家名作,如卡尔德龙、彼得拉克、塔索、阿里奥斯托的诗歌和剧本,他还翻译了印度的《薄伽梵歌》。他的莎剧翻译更是译坛佳话和译坛神话,都说他的译文赛过了莎翁原文。贝尔曼特别提到,在他撰寫《异域的考验》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德国的剧院上演莎剧的时候依然在采用大施勒格尔的译文。二00七年,德国翻译基金会在柏林自由大学设立了奥古斯特·威廉·施勒格尔翻译美学教授席位。同时需要指出的是,在这个群星闪烁的文化辉煌时代,游移在古典派和浪漫派两大阵营之间的几位天才作家同样怀有巨大的翻译热忱,其中最为突出的是荷尔德林和我们还比较陌生的约翰·海因里希·福斯。荷尔德林翻译过索福克勒斯的剧本和品达的诗歌,年纪轻轻就曾赋诗言志,把“克洛卜施托克式的伟大”与“品达式的翱翔”树立为自己的文学标杆目标;福斯不仅翻译了《荷马史诗》以及维吉尔、奥维德、贺拉斯等诸多罗马作家的作品,而且翻译了九卷本的莎剧。他还通过安托万·加朗的法译本把《一千零一夜》译成了德文。
与这红红火火的翻译实践交相辉映的,是丰富多彩、令人啧啧称奇的翻译理念。其中有两点让笔者印象深刻。
一方面,翻译寄托着德国人的民族自信和民族抱负。这一点歌德讲得很透彻。他说:“无须借助自我的创作,仅凭着对异者的接受,我们就已达到很高的文化修养层次。很快,别的民族都会去学习德语,因为人们会意识到掌握德语后,在某种程度上就几乎无须再学习任何其他语言了。还有什么语言的最伟大著作是我们不曾借助杰出的翻译所拥有的?”这话的意思是,德国人不用创作,仅仅凭借翻译就已令世人刮目相看。再说,无论是希腊语、拉丁语、意大利语还是西班牙语的作品,一旦译成德文,其译本都“毫不逊色于原著”,而德国将随之成为世界万有文库和世界文化中心。歌德还说:“只要掌握了两门语言,人们就算知晓天下:一门是法语,因为它是日常交流的语言;一门是德语,因为一切本质的东西、一切伟大的文学都译成了德语。”这是歌德发出的豪言壮语,而此时的歌德,也许是我们所见到的最浪漫、最理想同时也最唯心的歌德。根据歌德的这番言论,我们几乎可以悟出他所提出的世界文学概念的又一层涵义:当世界各国的优秀文学作品都译成德语的时候,当世界各国人民都可以借助德语阅读世界各国的文学作品的时候,世界文学就诞生了……
另一方面,译者个人被赋予前所未有的崇高地位,译作被赋予超越原作的神圣使命;原则上,译者翻译什么就超越什么。这一惊天动地的思维转变源于德国浪漫派的一个奇思妙想,而这个奇思妙想可以用诺瓦利斯和布伦塔诺所说的名言来概括。前者说:“所有的文学创作终究都是翻译。”后者说:“浪漫文学本身就是一种翻译。”诺瓦利斯和布伦塔诺可谓道出了浪漫派的心声。这是一种全新的或者说广义的翻译观,其思想前提是:文学创作就是对粗糙的自然语言的提炼,或者说超越,或者叫“翻译”;而狭义的文学翻译就是译者在目标语里面对始发语进行提炼和超越。贝尔曼将其总结为:“一切翻译都是翻译的翻译。”发明这种新颖别致的翻译观的浪漫派,我们也许可以称之为头足倒立的柏拉图。因为柏拉图说过,文艺是对现实的模仿,现实是对理念的模仿,所以文艺和真理隔着两层;浪漫派则说,文学是对自然语言的提炼,翻译是对文学语言的二次提炼,经过翻译的文学语言与自然语言隔着两层。在柏拉图那里,离理念越远越糟;在浪漫派这里,离自然语言越远越好。按照这一逻辑,译本超越原作不仅是一种可能性,而且是一种必然性。
毫无疑问,当浪漫派如此论述翻译的时候,所论述的已不再限于翻译,甚至不再是翻译。他们谈论的是文学,是语言,是人类学。譬如,倘若一切文学创作都是翻译,因为文学家把自然语言译成了艺术语言,我们也可以把文学批评视为翻译,因为批评家把晦涩难懂的非理性的文学语言翻译成了理性的日常语言。被称为“狂飙突进之父”的哲学家约翰·格奥尔格·哈曼甚至认为“说话本身就是一种翻译”,因为我们在说话过程中“把天使的语言转化为人类的语言,也就是把思想变为话语,把事物变为名称,把图画变为符号”。再譬如,浪漫派普遍认为翻译对于语言即目标语的发展具有决定性意义。新教牧师赫尔德甚至把没有翻译实践的语言比喻为童贞女。他写道:“若是一门语言还未经受过翻译,那它就像一位正当妙龄的处子,尚未同男性发生过关系,也没孕育过血肉相融的果实;它还是纯洁的,不谙世事的,可以忠实地反映该国民众的性格特点的。虽说它可能会显得贫瘠、任性或发育不良,却是最本真的民族语言。”
德国人的上述翻译思想无疑具有思辨性、暧昧性、狂热性。思辨,是这个诗哲民族的民族特性决定的,他们一方面可以把任何事情都谈得玄而又玄、不接地气,另一方面,他们的玄思亦不乏严密的逻辑和瑰丽的想象。说其暧昧,是指难以判断上述的翻译思想反映的是一种谦虚还是傲慢心态。如果说巨大的翻译热忱和侧重异化的翻译策略都是虚心和开放心态的表示(处于强势文化的法国人就整整齐齐地选择归化策略),那么,当歌德把德语视为“世界文学”的载体,当他认为世界上所有的文学爱好者都应掌握德语的时候,我们觉得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文化傲慢。我们甚至会联想到费希特和海德格尔,因为二者都认为世界上只有德语和希腊语能够让人从事哲学思考。
需要指出的是,德国人对翻译的热忱乃至狂热,则是源于他们的特殊国情和特殊历史—他们是一个读着译著成长起来的民族,他们在语言方面走过了一条德意志特殊道路。把他们引上特殊道路的是宗教改革家和翻译家马丁·路德。路德在一五三四年完成的德文版《圣经》是德国的第一本全民语文教科书。在那个识字率不高的时代,每三个德国人中间就有一人拥有该书,它让神圣罗马帝国逐渐实现了语言统一,整合了二十多种彼此难以沟通的德语方言。对于路德,德国人无不充满感激和敬意。赫尔德称赞路德“唤醒并且解放了德语,一个沉睡的巨人”;海涅不仅称赞路德“让政治和宗教陷入分裂的德国实现了语言的统一”,而且认为路德创造的德语“作家们可以一直使用下去”;恩格斯称赞路德“扫清了德语这个奥吉亚斯的牛圈,创造了现代德国散文”;尼采把路德版《圣经》誉为“最好的德文书籍”。
阅读《异域的考验》,我最大的收获是发现了两个具有文化史意义的标签:“翻译热时期”和“翻译大国”。
先说说“翻译热时期”。《异域的考验》所考察的,是德国历史上的一个百花齐放、活力非凡的文化时期,与此同时,又是一个难以命名的历史时期。个中缘由,在于德国文坛存在古典派和浪漫派的双峰并峙。尽管如此,人们还是努力为其命名。有的人聚焦歌德巨大的文化身影,把那个时代命名为“歌德时代”(Goethezeit),著名的文学史家赫尔曼·奥古斯特·科尔夫撰写的权威的五卷本断代文学史就叫《歌德时代的精神》;有的则反其道而行之,将歌德纳入“浪漫主义时期”,捷克裔美国文学理论家韦勒克的《批评的诸种概念》就反对德国学界对浪漫主义的狭隘定义,他把浪漫主义视为从克洛卜施托克到晚年歌德的德国文学的共同特征。更多的人则认为浪漫派与魏玛古典派平分秋色、不分轩轾。因此,要么不偏不倚地谈论“古典- 浪漫时期”(Klassisch-romantische Epoche),要么彻底回避这两个概念,套用常见的德国通史概念,把一七八九到一八三0年的德国文学称为“法国大革命和复辟时代之间的德国文学”。由德·波尔和内瓦尔德主编、由学者们集体撰写的十二卷本德国文学通史就使用了这一概念。与此同时,人们也根据古典派和浪漫派共同的思想或者追求進行命名。譬如,海涅在《论浪漫派》中提出了“艺术热时期”(Kunstperiode)的概念,因为艺术崇拜是这个随着歌德的去世而终结的时代的普遍特征。又譬如,《异域的考验》在第四章的开篇使用了常见的“理想主义- 唯心主义时期”(Idealistische Epoche)这一概念,因为当时无论哲学还是文学、无论古典派还是浪漫派都以心高气盛、脱离现实的Idealismus 即理想主义- 唯心主义(中文不得不用两个概念与之对应)为特征。海涅在《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中就对Idealismus 进行了绝妙的讽刺:“大陆属于法国人和俄国人,海洋属于不列颠,在梦幻的空中王国,我们却有不容争辩的统治权。”再譬如,有人聚焦这一时期对Bildung 即文化修养的高度重视(《异域的考验》在第三章对此进行了讨论)以及Bildung 概念的广泛运用(德国的文学国粹就叫Bildungsroman,即文化修养小说),所以将其命名为Bildungsepoche,即“文化修养热时期”。匈牙利艺术史大家阿诺尔德·豪泽尔在其《文学和艺术的社会史》(中译本的标题简化为《艺术社会史》)中明确提出了这一概念。而读了《异域的考验》,我们的眼前自然浮现出另一个时代标签:翻译热时期。
最后,我们说说作为“翻译大国”的德国。德国是一个有诸多文化建树和发明创造的国家,是一个多料大国。它是哲学大国、音乐大国、文学大国、科技大国、经济大国、足球大国、啤酒大国、名犬大国,等等。贝尔曼的著作则把德国作为翻译大国呈现在我们面前。尽管文学主力齐上阵的翻译盛况后来不复出现,德国依然继承和发扬了前人的翻译热忱,在翻译领域不断创造佳绩,甚至创造奇迹。作为中国人,我们至少见证了他们在汉译德领域的非凡创造。其中,卫礼贤(RichardWilhelm,1873-1930)和弗兰茨·库恩(FranzKuhn,1884-1961)更是永远令人景仰的翻译巨匠。卫礼贤我们可以称之为“逆向传教士”。他原本作为传教士来到中国,结果他不仅没有让任何一个中国人皈依基督教,自己反倒深深地迷上了中国文化。最后他凭一己之力把诸多的儒家和道家经典译成了德文,其中包括《道德经》《列子》《庄子》《易经》。他的译作也是翻译经典,至今依然是德国汉学研究的必读之书。一九九三年德国波鸿大学成立的“卫礼贤翻译中心”足以彰显其特殊地位。弗兰茨·库恩作为德国领事馆的口译人员来到中国,之后爱上了中国文学,他几乎一人包揽了中国古典文学名著的翻译,其中包括《三国演义》《红楼梦》《水浒传》《金瓶梅》《肉蒲团》。后来人们又把这些作品从库恩的德文译本翻译成其他十八种语言。虽然库恩是一个因为翻译自由度比较大而引起争议的翻译家,但其译本的文字质量和翻译创见至今无人超越,其影响也无人超越。虽然他翻译的《金瓶梅》和《肉蒲团》分别在纳粹德国和瑞士被禁止发行,但战后西德官方对他的翻译成就予以高度肯定。一九五五年,西德外交部和巴符州政府共同资助他做了一次为期六个月的环球旅行。
如今的德国依然是一个翻译大国。其大国气象主要体现在对翻译的支持力度上。德国有多个为译者提供驻地创作机会的译者之家,有种类繁多的翻译资助项目,翻译的赞助方则来源广泛:有的来自官方,如联邦和各州的文化机构以及外交部下属的歌德学院;有的来自民间,如出版社、企业、基金会,甚至还有银行。一九九七年成立的德国翻译基金会更是因为受到四方共助—联邦文化基金会、各州的文化基金会、德国外交部、罗伯特·博世基金会—而资金雄厚。基金会既资助译者稿酬,也资助外国译者赴德进行驻地翻译,同时还资助举办各种双向翻译工作坊。我亲身经历过多种形式的翻译资助,还不时地惊诧于德国人对翻译、对译者的尊重;《异域的考验》让我恍然大悟—原来,有这样的经济基础,是因为有这样的上层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