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庵里的镜澄

2022-05-30 10:48杨志
读书 2022年11期
关键词:善堂江宁嘉庆

杨志

读清人梁绍壬《 两般秋雨庵随笔》,卷一有《金陵诗僧》,印象深刻:

金陵水月庵僧镜澄,能诗,然每成辄焚其稿。李吴澹川文溥录其数首,呈随园先生,先生激赏之。吴谓镜澄宜往谒先生。镜澄曰:“和尚自作诗,不求先生知也。先生自爱和尚诗,非爱和尚也。”卒不往。其《留澹川度岁》诗云:“留君且住岂无因,比较僧贫君更贫。香积尚余三斛米,算来吃得到新春。”“新栽梅树傍檐斜,待到春来便着花。老衲不妨陪一醉,为君沽酒典袈裟。”其风致如此。

诗佳,僧也风雅。据《十里秦淮志》,这座水月庵,原址在今南京长乐路, 始建于南宋绍兴十二年(一一四二),屡经兴废,但寺名、寺基未变,有人认为即《红楼梦》里“水月庵”的原型。它距袁枚随园只几公里,抬脚就到,但镜澄不肯攀附名人,没去。

吴文溥,号澹川,是著名诗人,其《南野堂笔记》卷五有《录金陵僧镜澄诗述》,是梁绍壬所本,并对吴文溥所录有所修改。而据吴文溥,袁枚将镜澄诗“即刻《续同人集》中”,但查《续同人集》,无镜澄诗。查袁枚《随园诗话》,见于《补遗》卷八:

金陵水月庵有僧镜澄,颇能诗。闭户焚修,名场竟不知有此人,殊可敬也。

袁枚也对吴文溥所录做了修改,诗题《田家乐》改为《落叶》,《独树叹》改为《惜桐》,诗里“茅舍整”改为“茅舍补”。两人修改比原诗为雅,可见镜澄虽有诗才,文化水平却不高。他不愿见袁枚,这或是一个原因。

镜澄诗,只见六首。金陵是文化名城,镜澄后是名寺住持,却仅存此,可见“每成辄焚其稿”属实。读其诗,想见其人:镜澄是怎样一个人,有过怎样的人生?

按理说,存诗如此之少,当无多少生平记录。不料事有不然,镜澄不但在金陵地方史籍,而且在清代政治史籍,都留有痕迹。特别是,二十多年后,他先卷入秘密宗教叛乱,后又卷入两淮盐务案,惊动嘉庆和道光两任皇帝,在政府档案留下了记录。据此,不但可拼接出他的人生,甚至可约略窥见其内心。

曾任江苏巡抚的韩文绮所著《韩大中丞奏议》,卷五有《遵旨严密访查疏》,对镜澄有记录:“镜澄系六合县人,自幼出家在江宁水月庵。”六合县属江宁府(今属南京六合区),镜澄是江宁本地人。

镜澄之于金陵,一大功绩是开办善堂。江南向有慈善传统,史料较多,镜澄生平也由此存留。他最早开办的善堂是清节堂,收留孤寡,创立于嘉庆十年(一八0五)。《光绪江宁府重修普育四堂志》收有曾燠和许兆椿所撰《清节堂碑记》两篇,皆提及镜澄童年,以许兆椿所撰较详细:

镜公六岁而孤,其母俞氏,贫不能全育二子,乃以镜公为僧。镜公长,立愿保节妇以全孤,于今三十余年。

该文撰于嘉庆十七年(一八一二),据“镜公长……于今三十余年”,可知镜澄当时五十多岁。据今人考证,吴文溥生于乾隆五年(一七四0)(金陵生:《吴文溥生卒年考》)。由此逆推,两人结识时,吴文溥不到五十岁,镜澄三十多岁。梁绍壬把原诗“和尚”改为“老衲”,诗境变佳,却扭曲了信息。读镜澄赠诗,“夜深还自恋藤萝”,对吴文溥恋恋不舍,颇像杜甫之于李白,看得出镜澄小些。

水月庵虽小,但历史悠久,僧人也须按资排辈,结识吴文溥时,镜澄“窗破宜糊纸,墙穿合补泥”,诸事亲自动手,当还不是住持。此时的他以何营生?《遵旨严密访查疏》称他“常到扬州化缘,与人言休咎,屡中,人皆尊信”,可见占卜是生计之一。和尚也要谋生,袁枚说他“闭户焚修”,是想当然了。写诗“风致如此”的镜澄,其实是混迹三教九流的算命和尚。他说“太史自爱和尚诗,不爱和尚也”,心中就清楚“和尚”与“和尚诗”的气味差异。自己的嗜好跟自己的世界不搭,这或许是他“诗成辄焚其稿”的一个原因。

许兆椿描述镜澄:“为人清介避俗,多道义交,从不入公门,人不可得而亲疏。与善者言,进之于所不及。不善者强就见之,必以言中其隐而潜化其过,以归于善。济人利物,有见必为。”可见颇有人格魅力,也不乏江湖气。不善者为何“强就见之”?当是镜澄占卜灵验之故了。至于“不入公门”,只是字面意思,则非事实。为其撰记的曾燠和许兆椿皆高官,特别是前者,两次出任两淮盐政,素好风雅,幕府兴盛,袁枚等诸多名士都与之交。镜澄能维持几个善堂,还请到他们作记(曾燠作了三次),可见在扬州政商中有很大活动能量,甚至可推测,他灵异的占卜能力起了作用。《遵旨严密访查疏》说镜澄“常到扬州化缘”,“与(盐商)丁淮尤为亲密,每到扬州即就寓歇”。丁淮并非一般盐商,而是总商。清代规定,两淮只许二三十名盐商跟政府直接交涉,称总商,能当上总商者,政治地位和经济地位不低。或许,撰记就是丁淮给他和曾燠牵的线。此时镜澄经济状况有了较大起色,有了徒弟,有了管事,不复“沽酒典袈裟”的穷僧了。

镜澄所建清节堂,《光绪江宁府重修普育四堂志》有记载:“清节堂在秦淮东岸小油坊巷。嘉庆初年,水月庵禅师镜澄,奉孀母俞氏之命所募建也。先是,镜澄生六岁而孤,母子不能存活,遂出家为僧以养母。母殁,镜澄隐伤母志,立愿募建清节堂,俾青年孀妇贫苦无依者,咸得报名以入。斯时海内殷富,商民好义,镜澄之徒蔡荣及鹾商丁淮等,共输万金购置田产,择老成绅士董之堂东设集英书塾,延师课孀妇之子。”他的善业未就此止,嘉庆十六年(一八一一),又创办扶养老人的恤颐堂。晚清慈善家余治,行善之余,收集足资仿办的善堂章程,编成《得一录》,卷三即收了恤颐堂的《规条》,前面还有曾燠撰《江宁恤颐堂记》。从《规条》“今已收百六十人”和“老人四名,共房一间”看,恤颐堂至少有房四五十间,规模不小。嘉庆十七年(一八一二),又建崇义堂以教授学子,“堂在省城剪子巷,講舍七十余楹,分为四塾,延经师四人居之”(曾燠:《江宁崇义堂碑记》)。

嘉庆二十年(一八一五),镜澄遭遇秘密宗教的方荣升叛乱,引起嘉庆帝的注意,是其人生的一大传奇。方荣升,安徽巢县人,是秘密宗教收元教的教首。嘉庆十三年入无为教(后改名收元教)。三年后因传教被发配。十八年逃回,印制经卷,派人到数省散发揭帖,密谋造反。二十年由两江总督百龄捕获并凌迟。镜澄及管事万甫廷是破案的关键人物,今存《两江总督百龄为已访获散帖伙党并讯出谋反大概情形奏折》(嘉庆二十年八月二十二日)有“向江宁职员万甫廷等密访得方荣升传徒拜会,给人经卷多有违悖之语,并风闻曾刻木戳不方不园,恐系造布逆词之犯,禀请查拿”等语,获清廷嘉奖。对此,金陵地方史籍多有记录,但不如《遵旨严密访查疏》来得详细:

嘉庆二十年,前任督臣百龄查办逆犯方荣升一案,系由镜澄及其管事之万甫廷访知密告,立时破获,奉圣旨谕赏给万甫廷五品职衔。镜澄所住庙宇,官为修葺,正殿赏悬御书匾额,每年给香烛银一百两,即于藩库动支,钦此。遂将水月庵改名正觉寺。

镜澄能侦知此案线索,跟从事占卜,经营善堂,广结三教九流是有一定关系的。

事情并未至此结束。方荣升案,百龄奏称镜澄“通晓数学(占卜)”,给嘉庆留下深刻印象。至嘉庆二十二年(一八一七),持续多年的天理教叛乱平定,但重要人物祝现等久搜不获。嘉庆忽然想起镜澄,下旨命两江总督孙玉庭向镜澄求卜:

江宁正觉寺僧人镜澄,前因知逆犯方荣升踪迹,密首到官,迅就弋获,施恩嘉奖。闻该僧人通晓数学,现在逆犯祝现等,久未捕获,着孙玉庭便中赴庙中拈香,向该僧人讯问。

孙玉庭收到圣谕,不敢怠慢,于嘉庆二十二年十一月初五日往正觉寺,宣布谕旨。这难住了镜澄,“与人言休咎”,不中没事;抓捕要犯,预测不中,兹事体大,他不敢造次。四天后,孙玉庭这样回奏嘉庆:

据该僧人回称:“幼小出家,从未习数学,实不知祝现潜匿处所。”臣以该僧人既能知方荣升踪迹,何以不能知祝现等去向,复又再四向问。据称:“前年因方荣升伙党来往江宁,就近访有端倪,密行呈首,并非由数学测知。僧人前荷皇上逾格恩施,虽涓糜顶踵,不足仰酬万一。今奉圣谕垂询,如有一知半解,万不敢隐默不言。上年二月内,曾蒙百总督传旨询问,业经据实上复,只求详察”等语。臣细加体访,该僧向未代人占卜,查看情词,委非虚饰。

从“曾蒙百总督传旨询问,业经据实上复”和“该僧向未代人占卜”看,孙玉庭暗示,百龄上奏镜澄“通晓数学”是欺君。但我们结合韩文绮奏议及碑记,可知镜澄的确懂占卜,也喜欢给人占卜。然而百龄破方荣升案当年即病故,不会对质。孙玉庭把责任推给百龄,免了自己的麻烦,镜澄也得以解套。嘉庆最后批:“览。”

虽有这么一出意外插曲,但协助侦破方荣升案,水月庵变为正觉寺,镜澄获得了皇权加持,地位更高,财力更大。他以此来做什么?答曰:扩建原有善堂,增开新的善堂。他将原先“恤颐堂”改名为“养颐堂”,而且把筹得钱款存进扬州盐运库生息,以维持善堂运作,可见款项之巨。这些在《遵旨严密访查疏》和嘉庆《新编江宁府志》中均有记载。

尽管出诸善心,但钱银多了,盘子大了,光与影俱来,镜澄的占卜及善业,数年后再次给自己惹来麻烦。道光三年(一八二三),淮南商人郑同瑞等纷纷上京控告首总黄潆泰,牵连到了镜澄,说他“勾串幕友,通递信息,毎逢散商揭告黄潆泰,无不为之调处寝息;又棍商丁淮,朋谋侵冒,饱蠧分肥”云云。黄潆泰,即大名鼎鼎的个园之主黄至筠。首总是负责跟政府联系的两淮总商领袖,在两淮地区有极高经济地位和政治地位。两淮盐务事关清廷财政,上控最后惊动了道光帝,命江苏巡抚韩文绮严查。这就是我们所见《遵旨严密访查疏》之由来。

韩文绮奉旨查办,发现镜澄已于此年四月十三日病故。一番审查,结论是诬告:镜澄确与丁淮来往密切,但“黄潆泰向未往来”,被控只因镜澄“按季前赴扬州支息,占问休咎者日多,器小易盈,傲辟招怨,以致谣言诋毁”,建议不予追究;而“镜澄创建之清节、养颐、崇义、集英等四堂,经费章程悉有案。据应饬江宁布政司就近确查,应如何酌派官绅妥为经管,俾善政惠民,经久无弊”。至于黄潆泰,则革去首总职务。

该疏对镜澄及其善堂多有回护,或是感于镜澄的慈善心,但估计背后也有曾燠、丁淮、蔡荣等扬州政商的请托在。镜澄常出入扬州,与扬州政商关系密切,丁淮跟黄潆泰又来往密切,“黄潆泰当首总时,遇有公议事件,以丁恒兴(丁淮)年老运熟,在众商中首先向论”,镜澄怎么可能跟黄潆泰毫无来往?而且,据阮文藻为黄潆泰所作《尊甫个园公家传》,黄潆泰从小有僧人转世的传说,流传甚广,信者甚众(包括他自己),他跟镜澄也有亲近的因缘。

但韩文绮对镜澄也不乏批评—“器小易盈,傲辟招怨”,前句批评镜澄随地位上升而自满,后句批评镜澄性格傲慢邪僻,当是旁观者较普遍的印象。对此,《尊甫个园公家传》对晚年镜澄有更详细评述:

白门(江宁)有镜澄和尚,以功赐紫衣,气张甚。公卿膜拜坐受,或乞为发徒,充护法,商家皆绣像,男女礼祷称活佛。公独叱为妄。后台谏,发镜澄罪,株连逮治者众,而公家独无所染。

这篇传记是黄潆泰去世后,阮文藻应黄家请托而作,是站在黄家立场的,“发镜澄罪,株连逮治者众,而公家独无所染”云云,极力撇清两者关系。从奏议看,镜澄是被黄潆泰牵连,但黄潆泰被撤职后,甚恨镜澄,故传记对镜澄颇多诋毁。尽管如此,所述镜澄晚年气焰嚣张,膜拜者众,近似邪魔外道的情形,跟韩文绮“器小易盈,傲辟招怨”的批评符合,当近事实。都是凡人,又要在俗世有所作为,镜澄也不免和光同尘的吧。“风致如此”“清介避俗,多道义交”“器小易盈,傲辟招怨”,这三个评价是镜澄性格的多重面相,也是其生命的发展历程,其實不矛盾。晚年镜澄,不知还写诗否?如果还写,当不是三十年前的风味了。

镜澄去世于道光三年,此时,袁枚已于嘉庆二年(一七九七)去世,吴文溥也于嘉庆六年(一八0一)去世,三人佳话已过去三十多年。镜澄身后,所创善堂依然存在,直至太平天国战火,“屋舍倾,遗产亦荡焉无存”,同治四年(一八六五),涂宗瀛出守江宁知府,“访得旧址,重加修葺”,使其得以延续,部分重建善堂的图样今见于《光绪江宁府重修普育四堂志》(一八八六)。至于水月庵,先经太平天国战乱,又遭日军炮击,再遇“文革”,屡废屡兴,又存在了一百七十多年,直至一九九六年遗存被拆除。“春风待来岁,也有燕双栖”,如今燕子还来,但镜澄的水月庵是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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