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耳“窃”听

2022-05-30 10:48张磊
读书 2022年11期
关键词:斯克利夫达西莫德

张磊

在我们通常的观念里,似乎只有特工、间谍、警察、侦探这些职业人群才与窃听这一行为密切相关。以专业窃听的间谍为例,其西方鼻祖是公元前十世纪一位名叫娣莱拉的菲利斯女子。在我国,早在公元前二十世纪前后的夏代前期便出现了间谍,而且也是一位女性,名叫女艾。古往今来,这些职业人群借助各种各样的窃听设备——从听瓮、地听器,一直到今天的微型录音机、专线麦克风窃听器、无线窃听器、电话窃听器、红外激光窃听器、微波窃听器,从事着不为大多数人所知的秘密行为。

事实上,窃听这一行为并不仅仅限于职业人群。除了专业性的窃听,还有人们更为日常的窃听。在英文里,wiretap、bug、intercept 这些词汇指涉的是前者,而overhear、eavesdrop 则往往指的是后者。甚至可以说,自人类出现之时,便有了窃听。它几乎无时不在,无处不在。西方《圣经》里记载的人类始祖—亚当与夏娃便属于最早的日常窃听者。在伊甸园里,他们在受撒旦化身的古蛇诱惑、偷食了智慧树上的禁果之后,便一直竖起耳朵,战战兢兢地、无比警惕地听着周围的声响。他们的侧耳“窃”听,正是因为不知晓上帝究竟何时会来惩罚自己,因此必须要做好充分的准备,才能面对。

如果说亚当、夏娃的窃听是由于自己犯了原罪,在面对更大的、自己无法战胜的力量时需要自我保护,那么几千年来,人类为何要不断持续地窃听?窃听的原动力是什么?在笔者看来,除去不同时期、不同地域的特殊性,驱使人类窃听的一个重要因素便在于无尽的好奇心。人与人之间从来都不是亲密无间、彼此透明的。即使是再熟悉的人,也做不到毫无保留、无话不谈。许多信息都无法通过正常的渠道沟通而得。而偏偏每个人基于各种各样的理由又需要了解别人,尤其是别人不为外界所知的那一部分。不仅如此,每个人也都需要了解别人对自己的认知。因此,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抑或是介于有意与无意之间,这一欲望、这一需要几乎是无法遏制的,只是程度不同罢了。

说到窃听的人群,当然是所有人。然而,如果说谁最擅长、最有意愿去窃听,莫过于最高层、最底层这两类人。而将这两种人联系在一起的,便是福柯在各种作品中反复言说的“权力”。福柯从边沁那里获得了“全景敞视主义”(Panopticism)的灵感,常常让人有这样一种印象:只有视觉手段才能达到权力的效果——我看得见你,你却看不到我。我没有看你,你也以为我在看你。事实上,福柯也在边沁那里发现了全景敞“听”的灵感,但这一点却往往被忽略。二者的区别在于,敞视的目的是为了营造某种“大哥在看你”的幻觉,“大哥”并无意真的要看到狱中囚犯不可。而敞“听”里的“大耳朵”(或者叫作“狄奥尼索斯之耳”),则是要真的监听到囚犯到底说了什么。高层之所以要直接或者间接监听(即遍布各种各样的“耳”线),目的当然是要让自己全面、动态地掌控下层的所思所想。而在不同社会中处于最底层的群体,譬如仆人、黑奴等等,同样也有着强烈的意愿去窃听上层的所思所想。并不是每一个仆人都像英籍日裔小说家石黑一雄《长日将尽》中那个供职于达林顿勋爵家的老牌英国男管家斯蒂文斯一样,对不该听、不能听的事情绝对充耳不闻。在英国小说家亨利·菲尔丁的小说《汤姆·琼斯》中,不论是一开场对弃儿汤姆·琼斯是否为女仆珍妮·琼斯私生子的种种猜测,还是最后大乡绅奥尔华绥先生对汤姆·琼斯真实身份的宣告,都始终伴随着一群仆人在门外夸张滑稽、颇有喜感的窃听。他们之所以一定要窃听,不仅仅是听着玩,更重要的是尽可能地了解主人的秘密。了解得越多,自己可以与主人博弈的筹码便越多,对自己的生存与发展便越有利。而说到黑奴,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美国非裔小说家托妮·莫里森的《宠儿》。小说的女主人公、黑奴塞丝之所以要从“甜蜜之家”的肯塔基农庄逃亡,正是因为一次偶然的窃听所带来的、融合着生理刺激与心灵触动的顿悟。当时,她无意间撞见学校老师给他的两个侄子上课,正指导他们对黑奴进行研究,要求他们在纸上把塞丝的“人的属性放在左边”,“动物属性放在右边”。从那时起,她便暗暗发誓,自己,还有自己的孩子绝对不可以再被这些白人当成畜生一样对待。这也是她后来说服自己杀婴的最大理由。

窃听的地点,既可以包括常规的私密空间外部,即所谓的暗处—如门口、墙边、屋檐下(这恰恰对应着英文的eavesdrop),也可以是任何一处公共的场域。事实上,有时候看起来越是不符合标准窃听剧情的明处,越有可能成为窃听之地。在美国小说家爱伦·坡《失窃的信》中,大侦探杜宾与窃信者的博弈便充分地证明了这个道理。事实上,不仅是专业侦探,普通人也经常以不经意的方式在公共场合偷听着别人的话语。从来都不只是“隔墙有耳”,任何一只耳朵都有可能在以佯装未听的方式偷听着别人的对话。

说到窃听者的心理状态,虽各有不同,但大抵上遵循着“紧张+愉悦”的模式。一方面,窃听的行为本身便需要专注(即使不是全神贯注,也需要比正常聆听时更高的强度),因此窃听者往往在身体上处于较为紧张的狀态,很难放松。然而,另一方面,这种试图捕捉他人未知信息的行为又会给窃听者带来某种快感(即使最后一无所获,仍会如此)。与强调视觉的偷窥相比,窃听在给人带来刺激这一方面毫不逊色。吉尔伯特·海厄特曾经在《偷听谈话的妙趣》中这样形容这种刺激与快感:“那些(别人谈话中的)只言片语就长着翅膀。它们宛如蝴蝶在空中飞来飞去,趁它们飞过身边一把逮住,那真是件乐事。”我国经典名著《西游记》中贪嘴的猪八戒便是个极好的例子。五庄观的两名道童奉外出的主人镇元子之命,本来要将镇观之宝人参果两颗献予唐僧食用。然而,唐僧迂腐,见人参果形似婴孩,不敢食用,两名道童便商讨着要自行享用。他们的悄悄话恰好被猪八戒偷听到。他本就是贪、嗔、痴一应俱全之辈,得知有此等好物,自然不能错过。光是“人参果”这几个字,便可让他口齿生津、兴奋不已。只是,囫囵吞枣的他并未品出这人参果的真味,反倒不如他偷听时想象的快感要来得强烈、真实。偷吃不如偷听,有贼胆未必一定比有贼心给人带来更多愉悦。

那么,在窃听之后,窃听者究竟听到了什么?他们又如何处理听到的这些信息?俗话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但已经有大量证据证明,眼见未必为实,眼睛也会骗人。那么耳听是否为虚呢?急于将学者们从“视觉中心主义”拉向“听觉中心主义”,也就是支持所谓“听觉转向”的批评者们自然极力要强调“耳听未必为虚”。然而,事实上,正如眼见未必为实一般,耳朵也同样会接收错误至少是片面的信息。窃听者往往认为窃听是一种获取隐秘信息的捷径。只是,这“捷径”(shortcut)也很有可能是信息的“短路”(short circuit)。窃听者往往以为自己全力张开大耳,便能像捕捉蝴蝶一样把信息都吸进来。事实上,这些耳朵往往是处于“半关闭”状态的。而当这些碎片化的信息进入到人耳之后,窃听者必须要对这些信息进行各种加工与整理,否则便无法真正将其理解与吸收。然而,当窃听者带着自身的立场、态度、观点与情绪去分析、理解这些信息时,这些本来便不见得完全准确的信息便容易变得更加“主观化”,产生新的误解或误判。这在文学作品中是屡见不鲜的,也是推进文学叙事、增强戏剧性的一大动力。譬如,在英国女作家艾米丽·勃朗特的《呼啸山庄》中,被呼啸山庄庄主欧肖收养的弃儿希斯克利夫深爱庄主女儿凯瑟琳,但他由于长期受到凯瑟琳兄长辛德雷的虐待与霸凌,又自卑于自己低贱的出身,所以一直不确定凯瑟琳对自己真正的态度。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希斯克利夫偷听到凯瑟琳与女管家纳莉·丁恩的“部分”对话。当时,凯瑟琳表现出对画眉山庄小主人埃德加·林顿的好感,并且出于理性的考虑决定嫁给他。不仅如此,她还表现出对希斯克利夫的某种嫌弃,说他配不上自己的身份。正是在听到这些“刺耳”的信息之后,自尊心严重受挫的希斯克利夫负气出走。然而,希斯克利夫如果稍稍多一点点耐心,就会听到后面凯瑟琳对他刻骨铭心的表白。然而,不论是现实生活,还是小说之中,都没有“如果”二字。一切都再也回不去了。从此以后,希斯克利夫走上了一条疯狂的复仇之路,最终害人害己。

如果说《呼啸山庄》里的窃听者希斯克利夫为了自己不完整的窃听付出了过于沉重的代价,那么英国女作家简·奥斯汀《傲慢与偏见》中女主人公伊丽莎白无意的窃听行为同样也让她险些错过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达西。当时,在舞会上,伊丽莎白与达西第一次见面,便听到达西与查尔斯·宾利对话中对自己长相不太友好的评价。不知说者是否无心,但听者却是有心,甚至格外介意。事实上,这一介意并非突发之意,而是之前就达西为人的各种“耳闻”被现在的对话内容“证实”的结果。在爱讲闲话、热衷于给人贴标签的人们看来,达西并不算是个绅士,他爱挑剔、不会说话、不合群、傲慢、无礼。这些都深深地影响了伊丽莎白对达西的认知。换句话说,如果伊丽莎白不是在之前就因为道听途说对达西有了模糊的恶感与排斥,并不必然会对他此刻的言辞如此耿耿于怀。

还有一个特别值得思考的问题:被窃听的人是否知道有人在窃听?在文学作品中,常常有被竊听者反制窃听者的例子。英国当代女作家萨拉·沃特斯《荆棘之城》中盗窃团伙里的苏,为了要与名为画师、实为窃贼的“绅士”瑞弗士共同谋夺名媛莫德的家产,来到她家里做贴身女仆。在庄园里,苏经常有意无意地偷听、监视着饱受梦魇折磨的莫德。二人甚至谋划将她冠以疯子之名,送入疯人院中,让其永世不得翻身。然而,当苏看到疯人院的人来时,误以为他们要接的是莫德。殊不知,他们来抓的竟然是自己。原来,瑞弗士真正要设局的对象并不是莫德,而是苏。苏自以为一直在监听莫德,事实上,一直以来真正被监听、被监视的,是她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害人者终害己。

而说到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朝臣波洛涅斯为了向国王克劳狄斯证明自己的忠心与聪明,主动请缨做一个卑劣的探子,去探听哈姆雷特的虚实。屏风之后,人影绰绰。之前由于种种原因多次错过手刃仇人机会的哈姆雷特,竟然在一瞬间再也没了之前的犹豫不决,果决地挥刀相向。一声惨叫之后,一具肉身应声倒地。此人并不是哈姆雷特以为的仇人克劳狄斯,而是替罪羊波洛涅斯。然而,如果他没有窃听之举,又怎会误做他人刀下之鬼?如果他能少一些卑劣的动机,又何至于藏在屏风之后?这又是一次被窃听者反制窃听者、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例子。

以上提到的窃听,似乎多少都带着一些恶意(至少不是善意)。也许,“窃”字本身便会激起人们不好的联想。不过,必须指出,也有一些窃听是出于善意,而且在道德上是被认可的。譬如,同样在《哈姆雷特》中,如果王后乔特鲁德不是出于某种同为女性的同情心,在奥菲莉亚疯癫之后尾随其后,便不会听到她最后的歌声与告白,也不会知晓她最后溺亡的结局。这种不被奥菲莉亚知晓的窃听,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不是恶意的。再譬如,日本作家东野圭吾的《嫌疑人X 的献身》中,数学老师石神,每天唯一的乐趣便是去固定的便当店买午餐,只为了看一眼在便当店做事的邻居靖子。而他正是出于对她的关心,出于对她单向的、毫不期待回报的爱恋,才会在听到她家的异响之后,忍不住在房外窃听。在知道室内发生的一切之后,冷静的他最终帮助靖子母女暂时解决了眼前的困境。

形形色色的窃听行为,既充分体现了人与人之间复杂的互动,又深刻地推动了人类社会的发展。在文学作品中,窃听的文学人物往往是耐人寻味的。规规矩矩、不越雷池一步的人物反而是颇为无趣的,也缺乏创造的生产性。与窃听人物、窃听行为、窃听场景有关的描述,也都可以用来营造戏剧性的张力。当然,在现实生活中,过量、过度、过分的窃听(不管是国与国、政府与民众、民众与民众之间),也会引发国际或本地社会的紧张与焦虑情绪。因此,“非法”的窃听也必须受到应有的法律制约与规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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