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雪
内容摘要:作家白先勇由于特殊的出身一直都处于漂泊中,在一次次的离别辗转中他逐步对乡愁有了更深切的体会,本文以漂泊背景下的其中一个短篇《一把青》为出发点,谈及生发在女主人公朱青身上的包括时间、地点、身份等多重变化引起的乡愁情绪,进而从一个群体认识上来分析这样的乡愁流露归属,以及乡愁情绪的产生与文化认同之间的关系,以此加深对这样一段历史情感的认识和对文化在社会变迁中的深思。
关键词:白先勇 《台北人·一把青》 乡愁 文化认同
目前,我国政治经济各方面向好发展,信息化时代的到来让人们对文化需求更为迫切,快捷的步伐让人们对过去的追忆愈深,研究乡愁话题,溯源乡愁情绪让人们更能找到心灵的归属。而乡愁又往往萦绕在大背景下的文化认同问题中,它的产生不是个例,而是早已上升到民族文化中。白先勇正是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中写出了《台北人》。
这本小说虽然取名为《台北人》,但讲述的却不是关于真正台北人的故事,而是经历战乱被迫迁移、漂洋过海的大陆人的故事。朱青就是其中一个,从和平时期的学生身份到战乱年代的寡妇身份,从大陆到台北,从期待到麻木,从呆滞到豁达,她和她身邊的人都随着那场战乱发生了很大变化。
一.乡愁内涵
乡愁不仅仅是简单意义上对亲人故土故物故人的思念,对于像他们这样被命运推着去面对未来的人来说,更是一种心灵的寄托和慰藉,尤其是当他们感到寂寞、无助、空虚无望,没有依托的时候。人往往是需要这样一个答案的,它让你清楚你生活的目标和存在的意义,而不是很迷茫混沌地过完剩下的日子。那种没有归属的感觉,那种无所适从的紧张,是很叫人觉得压抑的,就想满地浮萍抓不住根。因此大家都拼命想要留住过往时光和美好,希望从前的一切可以留下来,因此借以纸醉金迷的麻痹,不愿回到现实。《一把青》开头在写大陆的的南京仁爱东村时说那一派的繁华古迹把人的眼睛都看花了,且到处是这样的场景。而台北同名的仁爱东村是什么样的呢?从前那些熟知的都不得见了。就是这样切实的居所感受,巨大的差异变化,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感知让人更加觉得这乡愁难解难排,郁闷不已。
那么乡愁是什么呢?根据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编的《现代汉语词典》来理解,“乡愁”就是“怀念家乡的忧伤的心情”。这种忧伤时淡时浓,这种心情时显时隐,但是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有可能变得格外强烈。它更像是一种本能,迸发于古今中外所有差旅人的身上,而后很自然地成为了一个文学主题,这样主题的名篇名作更是不胜枚举。这众多的乡愁之作中,最先开始也最显著的就是离家之人对亲人的思念,如“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泊船瓜洲》)。对人的思念,无论年龄无论立场,是无论如何也逃不开的。值得注意的是,我们思念的对象不只是亲人,亲人当然是我们最先会想到且一定会想到的,但有的人和我们没有亲缘关系,在交际关系中我们却胜似亲人。这也是中国儒雅传统下固有的“人情味”,它让我们有更多情感寄托,让人的生命在有限的长度中可以尽可能地拓宽厚度,去尽情地丰富它,厚重它。另外一种是对亲人对家乡的思念,它由思念某个人到思念某个地方,由“小家”到“大家”、由“个人”到“民族”,思念范围又上升了一个层次,如陆游在《示儿》中所说的,原本就知道死后人间一切都和他这个“已故人”无关,但内心还是会有所挂念,挂念着祖国到底有没有统一。言真意切,历经多年让一代又一代人传下他的想法感受。中国人的“归根”思想自古就有,“生于斯长于斯”的理念既是将他们留下的羁绊,又是呼唤他们回来的理由。又如本书中于右任的“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台北人·国殇》)等。还有第三种乡愁,它不只是思念人,不只是思念家乡,它的情感融合在整个民族群体中,这又是更高一种境界。它既有特定的时代性、地域性和民族性,又有超越时空与民族之上的人类共通性。[1]这样的“愁”源于生活,源于群众,它相对于个体生命来说是有始无终绵延不绝的,个体生命对于它来说,也是沧海一粟难见一株。民族情感的共通,文化的传承迭代,都在时间的传送带上更新发展,每一个新生命的轮换展露,都让人魂牵梦萦,思绪万千。这三种乡愁的范围一个比一个宽,境界一个比一个高,层次一个比一个提升,同时又是白先勇在《台北人》中的综合运用。它描写了同一主题下不同人物的命运,重复的主题,可单独成篇的14个短篇,同一背景下不同阶级的人物,让背景更充盈,让内容更复杂,也让内涵更深沉。
二.《一把青》中的乡愁
《台北人》中的乡愁不直接体现,而是以重复主题渗透在整本书中,让人读单篇和读全书相互联系又不彼此隔断,给人以更深的乡愁滋味体会,现以《一把青》为例,浅析其中引发乡愁的因素∶
(一)由身份变化引发乡愁
流落到台北的大陆客在新的落脚点有了一个新名字——“台北人”。年长一代的台北人民深感漂泊之苦,苦中狂欢成了大多数存活下来的人逃避现实的方式,而今天我们年轻一代在读这本书时仍然能够从中体会到他们的无奈与不易,从而理解父辈们这种否定式的生活方式存在的真正意义。《一把青》中,从前在南京的时候,朱青是“单瘦”的、全身干干净净又带着些怯态,有一个对她的描写令我印象深刻:眉眼间蕴着一脉令人见之忘俗的水秀[2]。她非常喜欢郭轸,当郭轸驾驶的飞机出现在教学楼上空,四周轰鸣声响起,她款款从西式装修的学堂里走出来,两人隔着浮云对望,笑意里蕴着的都是爱情的甜美和对未来的憧憬。后来的朱青与现在判若两人,东山一把青不只是埋葬了郭轸,还有和郭轸一起消散的她自己。郭轸遇难,她激动疯狂、目光涣散,喉头挤出的尖细声像耗子被人踩得吱吱惨叫一般,以至于几个礼拜后便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也凹成了两个大洞。这便是她从一个女学生到空军飞行员的夫人再到一个飞行员遗孀的历程,也是一段由蜜甜到乏味再到涩苦的过程。
后来,战乱爆发更厉害了,到了台北,她的穿着由从前的半旧长衫变成了现在的透明紫纱旗袍,一双三寸高跟鞋踩得极为稳当。神态也变了一副,脸上没有从前那些事的一点破落痕迹,更不会那么拘谨羞涩。“朱小姐爱吃‘童子鸡,专喜欢空军里的小伙子”[2],当初谁又曾能想到不善交际的小朱青在命运的磨盘下成为了一名交际花呢!麻将桌上的朱青潇洒坦然,手上搓动的动作和脸上的笑一样快意;新恋人死去,她也能自如料理后事,继续那么随意地生活,这样看来难免让人觉得朱青变得冷漠了,没有一点人情,可痛苦必得承受,乌云之后也必须得学会接受和成长不是吗?“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串。”身份从学生变成寡妇,生活状态从甜蜜期待变成等待再到没有回响,性格也从腼腆变成木讷又变得坚强,我想朱青是会怀念从前的,这便是她内心的愁,不可说的愁。
(二)由地域变化引发乡愁
我曾听过这么一句话,所谓的故鄉不过是我们的祖先漂泊后最后定居下来的地方。但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在和平安宁的世代繁衍和代代传承中逐步积攒了更多属于自己民族的记忆和文化。一场变迁史话,也让南京和台北两地有了更多相似之处,而这些通通都是老一辈台北人们带去的,从南京到台北是一个地域上的转变。朱青从南京到台北的各种变化,其速度之快,反转之大令人见之动容,每个在南京认识她的人都会感到惊讶,因为她不再是从前那个青涩的小朱青,而每个在台北认识她的人如果不曾了解,也永远不会把她往那个生活状态上去想,而只有和她一样经历悲痛和流亡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到她的伤痛,理解她的所为。这些都足以表现出她以及他们漂泊后已沦落为物欲的奴隶,在精神上的无所寄托、没有归宿的感觉让她们曾经纯洁的心灵在生存的沼泽中挣扎得完全变质了。甚至有的人将过去的一切作为一种生存的信仰,还在坚持追求着,直到这个信仰倒塌,直到身边的一切慢慢腐蚀他的身心,他才渐渐意识到故乡是再也回不去的了,消失的现实在时间的洪流中并没有让人减少伤痛,而只是让人不得不去接受这种失去。麻木的生存最后将他们逼向了死亡,他们因失去过去而思乡,因失去原根而怀旧。他们在无情的战乱中被迫流亡,被迫漂泊,又被迫接受现实,不得已远离家乡这个曾经赖以生活的地方,他们不得不放弃自己曾经的追求,把对昔日的美好的追忆当作无奈又凄凉的现实人生的唯一寄托。这些“台北人”深深感到对漂泊、离散命运的无能为力,又无法自我解脱,在生存矛盾的旋涡中,寻觅不到人生的坐标。[3]
(三)由时间上的今昔对比引发乡愁
时间这个概念无论是在过去还是现在只要一提到都会让人心生敬畏,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变迁背景下,过去的繁华美丽与现在的命运多舛、前途明灭相对比,就必然会使人产生今不胜昔的苍凉感慨。所以,不管这些“大陆客”怎么在饮食上生活上保持从前的习惯、排场,吃得考究,甚至做家乡菜,最后都还是要回到现实中,只是他们仍然希望现实中还能保有一丝幻想的存在,记忆里还能有过往繁华的留存之地,即使现实对比的沧桑感不可避免。这群台北人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充满了怀念之情,这种念旧在朱青身上有一个表现是反复出现的四川名菜“豆瓣鲤鱼”。郭珍是四川灌县人,所以他带女朋友到师母家吃的就是四川名菜“豆瓣鲤鱼”,朱青在小顾飞行丧生后,也能熟练地做四川名菜“麻婆豆腐”,这个地方的人即便是离开了,他们身上还是会带有在这个地方生活过的痕迹,这大概就和乡音类似。白先勇在《一把青》的两个部分中也设置了许多对比来体现她外貌和心态上的变化。从前十八九岁的小朱青是黄花闺女般的青涩腼腆,身段周全而略带扁平,后来的朱青站在台上笑吟吟地不漏怯,整个腰身丰圆,面色也红润许多,再稍一打扮,就很有女性魅力了。更直接的对比是恋人死去后,从前寻死觅活,不得自解,后来却能云淡风轻,照样地打麻将、涂指甲,脸上笑盈盈的,照样生活,这样的今昔变化的确让人神伤。
三.文化认同与乡愁
文化认同是一种群体文化认同的感觉,它既有个体与群体文化间的相互影响,又有自身与群体文化之间相互接纳的成分。一个民族对文化认同的看法,对外来文化价值的分析取舍,能够潜移默化地影响一个国家的根本。反倒是本国人民发自内心的对自身文化的自信,对内在文化的革旧除新,对外来文化的选择性包容更能让国家自立于世界。而那部分因为事实原因需要去和另一个文化群体相互认同的小群体是否能找到归属也成了他们要面临的挑战。现代社会的变革使家国同构的信念遭受挑战,但历史机遇下流亡在外的大陆客们却是真切体会到了“家国同悲”的滋味。这就不得不提到余光中的《乡愁》,全诗共四节,从母子别、夫妻别写到生死别,层层递进,最后升华到对国家民族的悲情:“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流亡的大陆客,台北的“外省人”,在一代、两代的繁衍后,文化营养的汲取需要愈发让这群“外省人”没有自我,他们的父辈知道那段历史,那后代都能理解多少呢?因此,他们迫切需要一种文化让自己在新环境中有自我立足的精神力量,《乡愁》被编入语文教材,就像余英时先生所说的:“今天世界上最坚强的精神力量既不来自某种共同的阶级意识,也不出于某一特殊的政治理想。唯有民族文化才是最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精神力量。”[4]我们不愿丢失自我融入他乡,我们与他乡文化“不认同”,所以我们生发乡愁,于乡愁和对“认同”的不断追问中,我们又找到了一些温存的思想,我们在他乡思念故乡。那一份无需思量的想念酿成了一坛风流的酒,喝下的人醉了,醉倒在过去与将来,在痴醉中把痛苦埋藏,这所有的一切最终都将融汇入民族文化的历史星河中。
余光中曾说:“白先勇是现代中国最敏感的伤心人,他的作品最具历史感。”读《台北人》,我们能对这句话有一个更深的理解。历史更迭中我们的人民遭受了离乡的悲痛,这对拥有像我们这样文化的民族来说无疑是沉重的,我们的历史也为此感到默哀。历史和乡愁都是沉重的话题,时间上、空间上的变化,身份的急转也更加引起我们对“乡愁”情感的深切思索与探究,这些凝聚在白先勇自身的深沉历史反思和独特的情感体验又带给我们处于现阶段对整个历史更深的感悟,尤其是在漂泊中对故乡的真切情感。
参考文献
[1]王宗法:论白先勇的文化乡愁——从《台北人》《纽约客》谈起[A].台湾研究集刊,2000.
[2]白先勇.台北人[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0.
[3]徐纪阳、郑琰:漂泊与还乡——论《台北人》的“离散”主题[A].西南大学学报,2008.6.
[4]余英时:试论中国文化的重建问题,收入《中国思想的现代诠释》,江苏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51页.
(作者单位:兴义民族师范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