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筋碗

张正旭

一、汉奸陶木匠

看着陶木匠跟随荷枪实弹的伪宪兵走出村庄，躲在暗处的栓柱爹才松口气，喘着粗气扒开地窖的通道。

见到栓柱时，栓柱爹脸色苍白，淌着热汗，哆嗦着对栓柱说：“娃，家里恐怕再也待不下去了，再不走，就没有命了！”

“爹，发生什么事了？”栓柱惊讶地问。

“我亲眼看见陶木匠跟着宪兵离开村庄，他到炮楼里不知又使什么坏去了，真是坑死人。这个陶木匠是日本鬼子安插在我们村的眼线，村庄上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就屁颠颠地跑到山本小野那里通风报信，还有个山上的土匪黑扒皮，更是个汉奸坏种！我最担心的是，你昨天半夜偷偷跑回来，不知道有没有被那个断子绝孙的家伙看见。你回来后，我的心一直堵得慌，生怕你有个三长两短。这兵荒马乱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

“爹，不要怕，我这次下山要完成一项特殊任务，这小鬼子蹦跶不了几天了，汉奸特务们也没几天好日子过了！”

“那就好，那就好，一定得把汉奸陶木匠抓起来千刀万剐！”栓柱爹说。

陶木匠虽然是个手艺人，却识文断字，与日本鬼子沆瀣一气，村里人背地里都骂他是汉奸，说他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没气节。

关于他鞍前马后伺候鬼子的那些消息，都是宪兵队长郝德胜传出来的。郝德胜与陶木匠是表兄弟，一丘之貉，表弟总不至于散布谣言说表哥的坏话。至于陶木匠如何巴结上日本鬼子，除了他郝德胜从中牵线搭桥外，更主要的是，他曾经献给山本小野一只舒筋碗。

陶木匠是淮河流域为数不多的能工巧匠，擅长做舒筋碗。

舒筋碗取材花梨木树瘤，做出来的碗颜色暗红，纹路绚丽，质地细腻，密实油润。

在淮河流域，百年老树遭受风折雷击、牲畜啃咬、斧砍刀伤之后，树皮内层的筛管断裂，为了第一时间修补暴露在外的创口，大量营养涌向创面，有渗出物开始层层包裹创口，日积月累，形成致密的树瘤组织。在老树愈合的过程中，木质纤维在有限的空间里形成了树瘤切削后曲折优美的花纹，水波纹、虎皮纹、鹿皮纹……应有尽有。

要做出一个上乘的舒筋碗，先要砍下花梨木树身上碗口大的树瘤，将沉甸甸的树瘤刮去树皮，再用斧、铣、刨、凿、锉等工具打磨成木碗。用这种碗盛装过的饮品不串味，比如说，盛过酒，再盛茶，茶中没有酒味。

这碗就这么神奇。

由于树瘤质地坚硬，做这种活得有耐心和韧性，更要细心，要求手眼合一。雕削后的树瘤耐看，有艺术性，做出来的碗自然养眼，就像欣赏一幅绝佳画作。陶木匠的手艺就有这么好。

二、神秘卧底“飓风”

当年，陶木匠通过中间人介绍，把一对鸳鸯舒筋碗卖给了洋人，得了五千块大洋。他就是靠卖一对鸳鸯舒筋碗发迹，买了土地，成为富甲一方的土财主。

后来，日本鬼子打来了，陶木匠一开始积极抗日，购买枪支弹药组建抗日救国军，在当地声名赫赫，人们都夸赞他是一个抗日救国的大英雄。

一次，救国军在淮河坎山打伏击战时，被土匪黑扒皮安插的眼线暴露了目标，遭到了日军的猛烈围攻，由于寡不敌众，陶木匠的兄弟在那场战斗中阵亡了。

幸亏淮河游击支队及时赶来救援，在重兵把守的日军铁桶阵地强行撕开一道口子，一部分突围出来的救国军投奔了八路军，陶木匠成了光杆司令。

据说陶木匠心灰意冷，又看不到打跑侵略者的希望，于是在他表兄弟的教唆下，竟然投靠了日本鬼子，当了汉奸走狗。

栓柱这次回村，就是与打入鬼子内部的地下党接头，搞一个里应外合，端掉日本鬼子在顾村的炮楼。顾村炮楼城墙坚固，易守难攻。炮楼上架着八门迫击炮，还配有十多挺轻重机枪，火力交叉密集，居高临下，能封锁淮河的河面，掐住淮河边上的道路，致使两片解放区被拦腰截断。

顾村炮楼只能智取，不能强攻，因为游击队没有攻坚的重武器。

虽然日本兵兵力严重不足，早已是强弩之末，龟缩在据点炮楼里不敢出来，但强攻还是有难度。

根据军分区军事作战意图，淮河支队要积极配合新四军先遣支队拔掉顾村的炮楼，扫除障碍，一举拿下临河县城，使两片解放区融为一体。

军分区情报科派栓柱与一个叫“飓风”的卧底人员秘密接头，这个人是谁，栓柱还不知晓。上级指示栓柱，八月十二日赶到临河县城聚源茶楼和“飓风”见面。

八月十一日夜间，栓柱在他爹的护送下，揣着他爹给的良民证，避开村庄，沿着淮河大坝一路前行，在一个叫刨眼岚的地方停下脚步。

这儿有一座破旧的庙宇，栓柱暂且躲在破庙里，待天亮才过顾村炮楼，前往沿河县城。栓柱他爹千叮万嘱让栓柱小心谨慎，注意个人安全，不得鲁莽行事。

三、陶木匠之死

天一亮，栓柱混进前往县城的村夫商贩中，一同向顾村哨卡走去。顾村炮楼一大半在淮河汹涌的河水里，一小半卡在路边。

这条路不足六米宽，左边是湍急的淮河，右边是陡峭笔直的悬崖峭壁。以前这里仅有一米宽的人行山路，日军攻占了沿河县城后，在这里凿山开了一条路，中间有顾村的炮楼关卡，是一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方。

栓柱警惕地扫视着炮楼，见几个伪军背着枪走来走去，逐一盘查过往行人，不由得暗暗舒了一口气。凭他的经验，伪军好对付，日本鬼子难缠。

他随着人流，一点点靠近了炮楼。他前面的人一个个顺利通过了，輪到他经过炮楼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个意外情况，栓柱看见陶木匠挎着王八盒子，斜靠在一棵树上，正在唾沫星子横飞地和几个伪军吹着牛！

他立刻惊出了一身汗，真是进退两难，生怕陶木匠一抬眼认出自己。

他尽量用侧脸对着陶木匠，一点点挨了过去。好在，伪军干事情马虎，查看良民证搜身后，就放了栓柱。不远处的陶木匠还在那儿吹呢，压根没往这边瞧一眼。

过了哨卡，栓柱故意在街上来来回回溜达了几圈，确定身后没有盯梢的特务，才进了聚源茶楼，在“雨花亭”小包厢坐下来，桌上的一套茶碗都是舒筋碗，花纹古朴，散发着古色古香的气息。

可是他左等右等，也没有等到接头人。栓柱不由得心生疑惑，莫非接头人遇到了麻烦？如果是这样，他得抓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栓柱按照事先约好的，在一个拿起来分量稍重些的舒筋碗的碗底旋了一下，碗底出现一个夹层，他把要传递的情报放在夹层里，恢复了碗底的原样，抬脚下了楼。

刚到门外，账房先生喊住了栓柱，问他是不是前来赴约的二楼“雨花亭”的茶友？有一个人委托店里存放一包东西让转交给他。栓柱急忙应了，接过布袋，见里面装着一片舒筋碗的碗片。

栓柱看后满脸惊讶———这是暗号，接头人在提醒栓柱赶快离开。

栓柱急忙撤退，却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了麻烦，临河县城的城门增加兵力管控，人员只准进来，不准出去。

从村民的议论中，栓柱探听到了风声：陶木匠从鬼子炮楼回来的途中，被人用石头砸烂脑袋挂在村口的花梨木树上，跟随陶木匠的六个伪军的脑袋也被挂在了大柳树上。

听到陶木匠一命呜呼的消息，栓柱心头一阵狂喜：活该，这就是当汉奸走狗的报应！

四、瓮中捉鳖

出不了城，栓柱只能按照事先安排好的预备方案执行任务：找到开在隐蔽地点的悦来客栈住下，静观其变。

悦来客栈是城内自己人接头的秘密联络点。好在他要传递的情报已经送出去了，总算可以安心了。

陶木匠惨死，他的家人不干了，跑到山本小野那里哭闹着讨公道，提出让山本小野找到谋害陶木匠的真凶，为陶木匠血债血偿。

正在客厅喝茶的山本小野听了陶家人的哭诉，当即勃然大怒，把手里的舒筋碗使劲摔在了地上，当即集合部队，带着一群日伪军气势汹汹地向事发地扑去。

大部队正在跑步前进，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山本小野却突然下令让部队停下，举着望远镜东瞧西望。

郝德胜跑过来，用袖子抹著汗说：“太君，这里地势复杂，山峦起伏，当心土八路有埋伏。为了太君的安全起见，我先带一路人马探探路。”

郝德胜弯腰向山本小野请战。

“哟西，郝德胜君对大日本帝国大大地忠心！”山本小野大喜，对郝德胜竖起大拇指。

“一中队出列！”郝德胜转身冲手下命令着。“一分队断后，二分队带头，三分队跟我来！”接着跑步来到山本小野跟前问：“太君，这样布兵您可满意？”

“哟西，大大地好，干得漂亮！”

郝德胜将夹在日军中的伪军分离出去，为日军保驾护航，考虑够周全的，显然，这让山本小野十分满意。

郝德胜带领三支小分队探路去了。半个多小时之后，他满头大汗地回来，敬礼说：“报告太君，我们沿途仔细搜索，没有发现土八路！”

山本小野听后，一挥手，大叫：“开路！”

大队人马走进一条狭长的山道中，郝德胜命令二分队和一分队放慢行军速度断后，三分队加速前进。布置完毕，他走到山本小野跟前，卑躬屈膝地报告：“太君，这条山道两边是悬崖峭壁，为了安全起见，我让二分队与一分队断后，三分队前头开路，防止土八路偷袭！”

“哟西，哟西，考虑很周全！”山本小野满意地点头。

大部队继续前进，半路上，突然间枪炮声大作，山冈上冒出了无数的新四军战士，手榴弹和机枪子弹密集地向着鬼子兵打去，一时之间喊杀声此起彼伏，打得日军措手不及，还没来得及组织还击，山本小野的半个脑袋就飞上了天。

掀翻山本小野脑袋的人正是郝德胜，他组织伪军前堵后截，加上山上埋伏的军分区新四军先遣大队占据了有利位置，居高临下重火力封锁，日军被四面围攻，成为瓮中之鳖，被打得哭爹喊娘，稀里糊涂上西天去了。

五、双簧好戏

郝德胜早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次里应外合，智取顾村炮楼，他把伪军队伍里发展的共产党员、骨干分子召集起来，开了一个紧急会议。

会议上，大家反复斟酌后决定采取如下措施：把陶木匠“砸死”，再把几个顽固不化的反动伪军就地解决，制造假象，把他们的尸体挂在陶木匠回去的路上，激怒山本小野离开炮楼，半路伏击，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在和军分区约定好的时间里，同时进攻，拔掉了顾村的钉子。

这边枪声大作，惊动了临河县的日寇驻军大佐本田三郎，得知顾村出了事，急忙带人马出城救援。可他做梦都没有想到，此时顾村炮楼已经被游击队占领。他们刚接近炮楼，就遭到了强有力的炮火袭击，很快就溃不成军。

这时军分区新四军先遣大队的人马迎头痛击日寇，日寇伤亡惨重，本田三郎也被击毙，只有不多的漏网之鱼逃回了临河县城。

先遣支队和淮河游击大队人马合并一处，由支队长统一指挥，趁热打铁，一鼓作气进攻临河县城。

城内一股伪军早被郝德胜策反，由“飓风”带领指挥，接应攻城部队。外面枪炮声、厮杀声一起，城里伪军的机枪声和手榴弹声也跟着响起来，日寇腹背受敌，乱成一锅粥，到处挨打。

很快城门被攻破，新四军和游击队的人马长驱直入，日军见大事不妙，纷纷缴械投降。

栓柱听到城外打得热火朝天，突然炮火声都停了下来。难道战斗结束了？怎么会这么快？

他冲出客栈，想去看个究竟，正与郝德胜撞个满怀，郝德胜激动地握紧栓柱的手说：“这次能拔掉顾村据点、攻打下临河县城，陶木匠立了第一功！”

陶木匠？这个汉奸不是死了吗？栓柱听后满脸诧异，一头雾水。

郝德胜解释说：“你回来的时候就被土匪黑扒皮盯上了。为了消灭这股土匪，我们通过黑扒皮的卧底传出假情报，说游击大队全部撤离，到丙阳县集合培训改编去了。山本小野得到这个情报大喜过望，抓住先机，把顾村据点一部分兵力派遣出去，进行跟踪围剿。要不然，只为了给陶木匠报仇，山本小野哪有那么大的动力！就这样，才造成了顾村的兵力空虚，全歼了这伙敌寇。而黑扒皮伙里的那个卧底正是陶木匠安插进去的！”

“啪啪”，掌声从栓柱身后响起来，栓柱惊讶地回头，发现拍掌的正是陶木匠，在冲着自己微笑。

原来陶木匠没有死？栓柱大吃一惊。

“栓柱，这次能围歼敌寇，幸亏有你的军分区里外合围的具体时间的情报。可你知道情报是怎么传递出去的吗？你知道潜伏在城里的‘飓风是谁吗？”

“难道‘飓风就是……是陶木匠？这、这也太意外了！”栓柱不可置信地说。

陶木匠和郝德胜大笑着点头。

“原来我们一直都错怪你了，你老早都在我们心目中死去了！没想到啊没想到……”栓柱激动极了。

“怎么会死呢？他可是我们最好的卧底！这都是我和陶木匠演的双簧戏，那树上挂着的脑袋是土匪黑扒皮的，被我们秘密处死后，移花接木，目的是骗山本小野上当受骗！”郝德胜笑着解释。

此时，陶木匠从随身携带的布袋里掏出一只舒筋碗，高高举起。

陶木匠满眼泪花地说：“树瘤做成的木碗要上两遍天然土漆，第一遍底漆上好后，以沾水毛毡将木碗包裹捂干，再拿到太阳下暴晒，最后再上一次土漆。这种色泽丰润、图纹充满古意的木碗，只有经历过创伤的木材，才会在伤口里长出奇特的木质纹理，任何热胀冷缩，都不会让这象征生命与坚韧的木碗开裂、变形。我含耻忍辱顶着汉奸的名头，就是为了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