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树建
黟县自古以来好山、好水、好气候,最重要的是,有潜心酝酿、宅心仁厚的好人家,便有了好酒。所以,一直以来黟酒鼎鼎大名。
韩家酿酒到韩掌柜手上已经四代,老店又何止百年。酒坊名为“福成酒坊”,从白手起家时的小作坊发展到赫然已是全黟县最大的白酒字号,不仅如此,周边大城小镇也都买他家的酒。
这些天,韓掌柜的儿子领着伙计们又酿就了一批好酒,正要发货,忽听外面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随即有人一迭声叫道:“韩老掌柜!韩老掌柜!请先别发货!”
小韩掌柜吓一跳,出来一看,来人认识,是供应大米的商人伍家父子。伍家所供大米一向精挑细选、优中选优,是福成酒坊酿酒不可或缺的原料。此刻只见伍家父子神色有些惊惶。
韩老掌柜也被喊声惊动,出来一见此情形,忙问道:“伍掌柜、贤侄,看你们神情难道有事发生?”
韩老掌柜之所以喊伍老掌柜儿子叫“贤侄”,是因为韩、伍两家同是百年老店,几代人相处下来贴心贴肺,所以才这么叫。
伍老掌柜见了韩老掌柜,急急问道:“这次我们发来的大米你们用了没有?”
韩老掌柜脸色一凝,情知不好,说:“已用不少。”
伍老掌柜紧问:“发货没有?”这次回答的是小韩掌柜:“正要发货。”
一言既出,只见伍老掌柜长出一口气,身体晃了晃,显得疲惫之极,显然先前全凭一口气撑着,现在放松下来,才感觉有些撑不住了。小伍掌柜忙伸手要扶,却被父亲一巴掌狠狠打开,这一下惊得韩家父子面面相觑。
伍老掌柜拱手说:“韩老掌柜,我家险些误了你家大事。那批大米,不能用。”转过头朝儿子吼道,“逆子,还不说出实情!”小伍掌柜满脸惭愧之色,上前深施一礼,说:“伯父、韩兄,因为我把控失责、疏于检查,把一批已发霉的大米发到你家了。”
韩家父子一听脸色就变了,双双抢步进入作坊,捧出一坛白酒使劲嗅,又舀出一勺品咂一下,彼此对视一眼,眼里都是恐惧。再打开麻布口袋,袋身上写着一个红色的“伍”字,显然这袋大米正是伍家发来的,抓起剩下的大米一看,有霉斑,但极少。
韩老掌柜抬眼盯着儿子看,那里面全是怒意。小韩掌柜一下子慌了,说:“爹,我我我……”韩老掌柜沉声问道:“大米入库前你有没有检查?”
小韩掌柜垂首低声说:“查过,但是……”
韩老掌柜说:“但是,只检查了少许,没有发现霉斑,就认为所有大米全是完好的是不是?又或者,只有些许霉斑不碍事的,是不是?”
小韩掌柜不吱声,显然默认了。韩老掌柜不想在客人面前过度责备儿子,那样客人会难堪的,当即用拐杖狠狠杵地,说:“如此说来,你该当何责?”
小韩掌柜低头说:“儿不敢隐瞒,因为一直以来伍家发来的大米品质新鲜、颗粒完整,都是最好的,从未出过差错,所以我就大意了。同时也正如爹所说,虽然发现些许霉变,但我以为不算严重,心里一时侥幸,也就放过了。”
韩老掌柜说:“咱福成酒坊数百年来挣下一点名声靠的是什么?靠的是咱韩家祖上一腔诚心。现在你犯了家规坏了门风,轻饶不得。按规矩,明天起跪在祖宗牌位前思过三日,听到没有?”
小韩掌柜垂手说:“听到了。”
这边伍老掌柜插进话来:“韩老掌柜,这也怪不得贤侄,千错万错全是我家的错,我们父子俩连夜赶来一是当面道歉,二是赔偿一切损失。”
伍老掌柜从袖筒里掏出一张银票双手奉上,说:“这是大米款项,现在全额退还。”又递过第二张银票,“这是你家因使用霉变大米而浪费的原料及人工损失。如果还有其他损失请直说,我伍家绝不回一下嘴。”
令小韩掌柜吃惊的一幕发生了———爹面无表情,竟真的收下了两张银票。
小韩掌柜忍不住叫道:“爹,这个,要不就算了吧。伍家又不是有意的,何况多年相处,彼此情同手足,人家又星夜兼程赶来赔礼,这么点损失也计较吗?”韩老掌柜摇摇头:“非也、非也,生意归生意、友情归友情,切忌把生意和感情混为一谈。再说,今日之事对伍家贤侄的教训,他以后一定会牢记于心的,如果不收银票,他记忆就不会这么深刻了,我对你的严惩也是这个意思。”
伍家父子听了一起说:“正是这个道理,唯如此教训才铭记于心。”韩老掌柜又淡淡说道:“伍老掌柜,这一来你家损失不小吧?”
小伍掌柜说:“还跑死了两匹马。我父亲怕你们货发出去,所以日夜快马加鞭,结果活生生跑死两匹马。”
伍老掌柜说:“货一旦发出去咱两家名声就坏了,那是天崩地裂的大事,相比之下两匹马又算得了什么。”
韩老掌柜说:“要得。”又说,“伍老掌柜,请回去以后照常发货,可好?”
这话一说,伍家父子面露喜色,小伍掌柜一躬到地:“多谢伯父宽宏大量。”
是的,对伍家来说,韩家继续要他们的货就是最大的喜讯,经此一劫小伍掌柜今生今世也不敢马虎了。
这时韩老掌柜又说:“还请你们父子见证一件事。”说着朝下人喝道:“把新酿的酒和剩下的霉变大米全拉到废弃的河滩上。”小韩掌柜惊叫道:“新酿的好酒至少上千斤,爹,您要干什么?”
韩老掌柜脸色铁青:“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在河滩上,韩老掌柜令下人挖了一个大坑,一声令下:“把酒倒进去。”
下人听了立即动手,浓烈的酒香顿时飘散开来,一时熏得在场众人都要醉了。那些大米虽然略有些霉变,但经过长时间的发酵,酿成酒后也闻不到半丝异味,大伙闻到的只有诱人的香味。
小韩掌柜急得面红耳赤,却不敢吱声,伍家父子静静看着,眼里别有深意。这边如此热闹,早围过来无数乡邻,酒香又如此勾人,更多人闻味而来。大伙见如此美味的好酒白白倒了,嘴里都啧啧感叹:“福成酒坊,那是顶好的酒啊,就这么倒了?”
有乡邻忍不住说道:“韩老掌柜,这么好的酒就这么倒掉太可惜了,不如送给我好了,我们还记您一个好。”
韩老掌柜摇摇头:“不是我浪费,实在是酿这些酒所用大米是霉变的,米是霉变的,酒能好吗?”
大伙说:“米霉变一点算什么嘛,我们不怕的,即使吃出事也跟你韩家无关。”
韩老掌柜坚决说道:“怎能说无关?人命关天,我姓韩的岂能做出伤天害理之事。”
当稍稍霉变的大米也倒入并填平时,现场再次嗡声四起,全是叹惜声。
韩老掌柜最后说:“无论怎么说,毕竟我韩家浪费了不少粮食,在菩萨面前是说不过去的,我韩家祖上也是要怪罪的,所以儿子,”小韩掌柜忙答应一声。韩老掌柜说,“你回家就带上五百两纹银济老恤贫去,也算是为我韩家赎一点罪过。”
伍老掌柜说道:“我家也要赎罪。”小韩掌柜大声说:“我懂了,爹。”
小韩掌柜是懂了,懂了韩家生意几代以来越做越大的秘密。那边伍家父子眼里满是钦佩之色,小伍掌柜说:“难怪咱伍家能跟他韩家合作几代,韩家果然有过人之处,以后我也晓得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