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犀
席勒是18世纪德国著名诗人、哲学家、思想家、剧作家,德国古典文学和古典美学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曾与歌德并称为“德国最伟大的作家”。《审美教育书简》(以下简称《书简》)是席勒的一部经典名著,也是现代性美学批判的第一本著作。其美育思想深刻影响了一大批中国近现代思想家和教育家,如蔡元培、王国维、朱光潜、宗白华、鲁迅、郭沫若等人,并直接推动了中国美育教育理论的生成。《书简》由1793—1794年间席勒写给丹麦王子克里斯谦公爵的27封信组成。书中,席勒对法国大革命背景下的欧洲社会现状进行了剖析。他以康德哲学的原则为依据,具体分析了西歐国家普遍存在的国民性格问题和国家状态问题。他认为国家改良的基础在于重塑国民性格,而重塑国民性格的根本依归在于恢复人性的完整性。要想达到这一目标,仅仅通过科学和政治本身无法完成,只有通过审美教育才能真正做到对人性完整性的回归,从而实现对国民性格的自由塑造。
《书简》没有内在统一的篇目和章节标题,却立意深远;没有严丝合缝的逻辑论证,但思路明晰。该书探讨的问题主要包括:对西方近代社会的文化批判;分析审美教育之所以发生的历史必然性;阐述美的概念与人性概念的关系;提出审美教育主要解决的问题;揭示审美教育要达到的最终目的。
自从柏拉图开启了以抽象理性来反思世界本质的大门,仿佛一下子打翻了整个西方文化网格中那副纵横交错的多米诺骨牌,让整个西方科技、制度、文化的走向在感性和理性之间左右摇摆,西方科学与文化要么沿着感性压倒理性的轨道行进,要么沿着理性压倒感性的线路航行,二者间虽然多有交错,但立论之基则始终坚守其一。一方面,科学和哲学把抽象理性视为可靠的方法依据,另一方面人的认识能力又只能局限于感性经验的客观事实,因此就连最富思想前瞻性和创造力的哲学家和科学家们,如笛卡尔、牛顿、斯宾诺莎、莱布尼茨等人,在各自理论基地的最深处,都只能假途神学来获取思想上的慰藉。康德从理性的独断主义迷误中惊醒,他在其主观唯心主义的立场中,深刻阐明了感性与理性在现象世界范围内的共融性,第一次把人类思维的主观能动性抬高到“人为自然立法”的至上地位。正是在康德对人类思维创造性阐释的影响下,席勒提出了自己的审美教育见解,试图以康德原则中的主观能动性为立足点,在审美教育的基本视野中处理感性和理性的二元对立问题,为应对近代西方社会的思想文化危机提供自己的解决方案。
席勒认为近代西方社会受到感性与理性二分思想的影响,产生了一系列问题。这些问题集中于一点:到底应该通过提高国民性格来打造自由理性的国家,还是应该通过国家来塑造自由高尚的国民性格?席勒指出:
理性在观念中设想的国家,不可能创立更好的人性,倒是它本身应该首先建立在这种更好的人性基础之上。
根据席勒的见解,提升国民性格不能直接依赖国家,而应该从根本上依托于审美教育。在他看来,只有通过审美教育,才能让国民性格得到提升。国民性格改良提升后,就既能包容多样化的自然需求,又能把这种自然多样性在国家内部统一为自由、理性的整体。
应该说,席勒《书简》提出以审美教育改良国民性格,以改良国民性格推动国家和社会发展进步的思想,顺应了当时西方资本主义发展的现实需求。而我们也注意到,席勒所处的近代西方时代背景与近现代中国的情形具有某种跨时空的相似性,因此他在《书简》中提出重塑国民性格的理论观点,引起了近现代中国一批思想家、教育家的强烈共鸣。这对于当时心系民族崛起和国家振兴、为提升国民性格忧思竭虑的中国进步知识分子来说,无疑像是打开了一扇天窗。
与柏拉图把美的本质视为遥不可及的理念世界不同,席勒对于美的理解与对人性的认识息息相关。在他看来,只有理解了人性,才能真正把握什么是真正的美,才能进行审美教育。席勒认为美是一种冲动、一种能力,它就在人性当中。在席勒看来,人性本身自然而然就闪现出两方面的东西:固定不变的人格状态和不断变化的生存状态。其中,人格是保持不变的部分,而人的变化状态则是在时间中依附于一定条件不断生成的。人只有同时拥有变化的部分和不变的部分,才是真实的存在。所谓人性,就是在不断变化中本身永远不变的恒定统一体。
席勒认为每个人因为要保持和展现人身上的完整人性而表现出两种冲动:第一种是感性冲动,第二种是理性的形式冲动。感性冲动趋向于让无限可能的天赋变为现实,形式冲动则趋向于给予这种不断实现的天赋以固定的表现形式。如果说,感性冲动是要造成各种变化情况,对应于物质欲求;那么形式冲动就是要规范这种变化,对应于理性法则。人之所以具有自然而完整的人性,主要就在于:想要在变化发展中保持人格,同时在人格中实现丰富多彩的变化。感性冲动和形式冲动有各自发挥能力的范围,前者培养感觉能力,后者培养理性能力。席勒指出:
在这两种特性结合起来的地方,人也就把最大的独立和自由与存在的最大丰富性结合在一起,而且,人并不因此而消失于世界之中,而是相反把世界连同它的现象的全部无限性引入自身之中,并把它们服从于他的理性的统一体。
席勒此时所指称的理性是渗透着感性内容的理性,并非柏拉图意义上贬抑感性和现象的抽象理性,而是将感性现象丰富性统一于自身的自由自足的人性本身。在席勒看来,这种感性本性和理性本性的有机结合,“这两项任务,如果设想达到了最高程度的实现,那就又回到了神性的概念上了,我就是从神性概念出发的”。而席勒所谓的神性,已经不是如笛卡尔、牛顿等人所指称的外在于人的神性、神学意义上的神性,而是人本身自足的精神性,即人性的完整性。这一见解对其后的德国古典哲学集大成者黑格尔的思想形成产生了深远影响。席勒所指的美的理想并不是如柏拉图所设想的:一个脱离人的活动的、处于彼岸世界中被人类静观的现成存在,而是人自由自觉的创造性活动,是表达出人性中感性冲动和形式冲动之间交替发展、永恒绽放的过程。人性自身自足的感性冲动、形式冲动及协调二者的游戏冲动,才是产生美、创造美、体验美的合理方式。这样一来,在柏拉图那里被割裂开来的现实世界和本质世界、感性与理性的能力,在人性恰然自足的创造性审美活动中得到了统一。席勒关于美的认知,实际上是把美从一种客观的、静止不变的永恒本质改造成了创造美的永恒活动和永恒过程本身。
席勒认为人性的完整性是一种动态的完整性。那种天真无知的自然淳朴状态,和在发展中有意识地回归自然自足的人性完整性之间不可同日而语。虽然古希腊文明乍看起来似乎更符合人的自然本性,而近代世界中的个人,都只突出发展自己本能中的一部分,归根结底这种发展是畸形的、片面的发展。但是,这种单方面的发展也是必要的发展。国民性格的提升可分为两个层面,一是各个方面能力的独立发展,二是实现各个方面能力发展的协调统一。从第一个层面来看,近代人已经把古希腊时期初步发展出的抽象理性思维建立成庞大的知识体系,从而获得自然领域和精神领域科学知识的高度明确性,因此在這一方面近代人具有比古代人无可比拟的先进性。人性自身的发展,首先是脱离感性思维而深入理性思维的进步。这种单方面能力训练一开始不可避免会显得畸形和片面。由于这种理性至上的片面发展不符合人性的概念,使得感性冲动在社会领域会出现违背人性的表现,产生一系列问题:
美在现实中处处都表现为一种特殊的、受到限制的种,而决不表现为纯粹的类。在紧张的心灵中,美将放弃它的自由和多样性,在松弛的心灵中,美将放弃它的活力。
因此,感性冲动和形式冲动总是摇摆不定,或侧重于形式化的理性冲动一方,或又倒向感性冲动的一方。二者的发展总呈现出一种不平衡,二者的矛盾关系也难以调和。但从历史发展的总体趋势上看,人性已经显现出趋向于整全化发展的趋势。尤其在科技高度发展的西方世界,已经开始出现第二层面的发展,即各方面能力协调发展的要求。感性与理性二者现在的任务是将其内化为人性自身发展前进的双重运动:
它将作为宁静的形式,使粗野的生活缓和下来,并开辟从感觉通向思维的道路;第二,它将作为活的形象,用感性的力量装备抽象的形式,把概念引回直观,并把法则引回感觉。
而审美教育就成了推动个人全面发展的必然选择。但席勒也郑重地指出,作为游戏冲动的审美活动,并不是在外部起到协调和辅助作用,而是引导思维自由地统摄形式冲动和感性冲动,成为真正具体的理性统一性。
在席勒看来,关于美的最关键问题,就是要解决如何沟通和消除感性冲动和形式冲动自身的界限问题。我们不能把游戏冲动当成外部中介,一个只起到牵线搭桥作用的第三者。游戏不意味着它自身完全毫无约束,而是趋向一种“严肃的游戏”。正如他所言:
心灵从感觉过渡到思维要经过一个中间心境,在这种心境中感性和理性同时活动。但是,正因为如此,它们的起规定作用的力量相互抵消,并通过对立引起了否定。
席勒将这种心境称为自由心境,而自由心境可以实现感性实在和理性思维的主动状态合一,因此这种状态才是真正的审美状态。
但我们的问题是:游戏冲动作为感性冲动和形式冲动的协调力量,它如何内在于其中发挥作用,使得二者在交替共融中促进人性完整性的内在发展呢?二者的共生共变,如何支撑起国民性格改良和自由理性国家的自身塑造呢?根据分析,席勒提供的回应是:不要将审美当作一时的消遣和手段,或者当成静观的体验,而应该把生活本身理解为艺术创造。我们要过一种持续性的美的生活、创造性的游戏生活。这种游戏不但是感性的,同时还是理性的,是有着审美心境的创造性活动,正是这种活动才保证了国民性格的持续性塑造,才是自由理性国家的稳定基础。
席勒所说的严肃的游戏就是过美的生活,是一个自由而全面、全面而发展、感性和理性交错相融递升的过程。他说:
人在进入任何一种被规定状态之前,就已经具有了这种天赋的人性,但是就事实而言,人随着他进入任何一种被规定状态也就丧失了这种人性;如果人能够过渡到一种相反的状态,那么,他就能每一次都通过审美生活重新得到这种人性。
可见,席勒所言的严肃的游戏,是一种永不停歇的、感性冲动与形式冲动在交替运动中始终渗透彼此的生活状态。因此,过美的生活,就是感性和理性同时活动、相互抵消。由此获得的自由心境既不受自然的强制,也不受道德的强制。所以,它并不以追求感性或理性中的任何一方的个别结果为最终目标。因此,我们既不能仅就感性的特殊利益,也不能仅就道德法则来限制自己,让自己感受不到无限自由。
席勒认为,感性冲动塑造出必然性的自然王国,这是偏于感性一方的个别结论;理性法则建立起神圣的规范性王国,这是偏于理性一方的个别结论,而在二者间,每个个体的审美创造冲动会建立起游戏的王国。只有审美趣味才能给人以自由的社交性格,其他一切形式都会使社会分裂,而美的传达才能使社会联合起来。就个人而言,审美教育应始终使得个人不再走马观花式的寻求变动不居的快感,而是在其中找到普遍的精神愉悦;就整个人类社会的文明效果而言,自由的审美状态足以让感性和思维之间的这种协调作用扩展到各个领域,而每个领域都将通过审美教育而超出相互的界限,面向更广阔的领域拓展空间。正是这种感性与理性交互交织着的螺旋式上升过程,才是真正自由自足的美好生活。
席勒通过对审美王国的乌托邦式设计,表达出其审美教育的最终目的。综观席勒的审美教育思想,他从感性和理性的二元分裂这一时代背景出发,呼吁回归人性的完整性。它用人性当中自足的游戏冲动来协调感性和理性冲动,从而获得审美自由心境自身统一的无限创造活力,并以此为逻辑原则,试图塑造每一个体的性格,通过这种国民性格的提升和相互交往,描绘出一幅以“美的生活”为旨归的审美王国的最终蓝图。席勒思想的缺陷在于,他的理想还停留在方案设计的起步阶段。正如他在《书简》结尾处提到的:
真的存在着这样一个美的外观的国家吗?在哪里可以找到它?按照需要,它存在于任何一个情绪文雅的心灵之中;而按照实际,人们大概只能在一些少数精选出来的社会团体之中找到它。
席勒《审美教育书简》 对所处时代的问题有独到的分析。他以人性的完整性为起点,并以发展了的人性完整性为旨归。他提出用审美教育塑造国民性格的见解,具有划时代的进步意义。但我们也应看到,它只是开启了审美教育的先声,对人性完整性的呼吁还停留在语言的思辨性和抽象自由的主观性中。正如席勒指出他的主张大部分是以康德的原则为根据的,因此“是从作为一切必然性源泉的理性之中汲取人性的概念”。因此其审美教育思想可以说是一种德国观念论的艺术性发挥,具有其无法超越的时代局限性。
席勒对近代西方社会问题的分析视角,对人性的尊重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在今天依然有其重要价值。它对于当下我们如何理解自身的文化现象,如何站在马克思主义实践论美学立场来思考和创造未来的艺术和社会生活,能够带来许多持续性的思考和启发。
?(作者系黑龙江大学在读哲学博士,黑龙江八一农垦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