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致歉

2022-05-30 02:52象小强
啄木鸟 2022年5期
关键词:小磊老丁爸爸

象小强

丁千一走消防楼梯下到一楼时,上四年级的大女儿已经在电动自行车前等他了。

楼门口居然停着一辆警车。丁千一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口罩,把棒球帽往下压了压,护着女儿坐上后座,从警车旁一溜烟儿地跑了。

女儿问他,爸爸,那辆警车是来抓你的吗?

丁千一愣了一下,说,不会的。

女儿又问,那你怕什么啊?

丁千一自嘲地笑了笑,怕?我怕了吗?放心吧,我不过是教训了那小子一下,警察不能把我怎么着。你好好上学,别胡思乱想。

把女儿送到学校门口,不过五六分钟的时间。这时候,他应该马上骑车回家,再送小女儿去幼儿园。但他把车停在路边,掏出手机,给老婆白娟拨通了电话。老婆没接,也许小女儿还没醒。于是他打了家里的座机。

是父亲接的。他问,家里没人来吧?

老丁说,这大清早的,谁会来家里?出啥事了吗?行,社里有事你就赶紧去,老二我送吧……行了,挂了吧,还真被你说着了,有人敲门,这么早,谁啊?

丁千一连忙说,爸,爸,先别挂,您听我说,不管是谁,问起家里的情况,几口人啊什么的,都别说,就说只有你们老两口。切记切记!

老丁说,你不会在外面惹什么事了吧?

挂断电话,丁千一的心止不住咚咚咚狂跳着。

敲门的是警察,问的果然是家里几口人,又问见没见过这样两口子:男的一米七八,四十多岁,谢顶;女的一米六五,扎马尾辫。又问知不知道楼里谁家有两个女孩儿,大的十来岁,小的四五岁。

老丁一边说着“不知道”一边忙问警察,怎么了这是?出啥事了吗?

警察说,没啥大事,别紧张,就是这男的,把人家孩子打了。

老丁说,把人家孩子打了?不能吧?

警察说,如果您知道什么,请积极为我们提供线索。

老丁说,那是那是。那孩子没事吧?

警察说,还好,没伤着要害。老先生,您还挺关心这事的,要是想起什么,可以跟我们联系,我给您留个电话。

关上门,老丁觉得胸口闷得慌,忙拽过一把椅子坐下。儿媳妇从浴室出来,拿条毛巾擦着还在滴水的头发,踩了一溜儿湿漉漉的脚印。

一米六五,扎马尾辫!老丁气哼哼地想。咋能跟没事人似的?

你就不能把头发擦干了再出来?弄这一地的水,我都七十多了,万一摔一跤,不是给你们添麻烦吗?

白娟没好气地说,一会儿我把地擦干不就得了,千一怎么还没回来?老二都要迟到了。

老丁说,老二要迟到,你就不能送一下?刚才千一来电话,杂志社有急事,让你送老二。我看啊,是不敢回来了吧?警察都找上门了。

白娟问,警察,怎么可能这么快?他们问啥了,您咋说的?

老丁说,你别管我咋说的,你心里没数吗?说说吧,到底咋回事?咋还动手打孩子了?

白娟眼睛一瞪,也不能说是孩子,是个半大小子。

白娟说这话之前,老丁心里还心存侥幸,可现在看来,事就是他们惹下的。他使劲咳嗽两声,可左胸还是堵得慌。

白娟拿出吹风机,一边吹头发,一边说,这也怨不得千一,是那个半大小子太霸道,竟然要动手打咱家老二,您说说,千一不制止还了得?

老二恰到好处地醒了,白娟忙进屋给她穿衣服。

那个半大小子为什么要对一个小女孩儿动手?老丁没有追问,但他放心了。

白娟正要带老二出门,老丁瞅了一眼她刚刚扎起来的马尾辫,叫住她,说,我去送孩子吧,你头发还没干,晚点儿再出门。还有,留这么长的头发有什么好,抽空去剪剪,省得天天把时间都耗在洗头梳头上。

白娟白了老丁一眼,您管得可真宽!

老丁也不再藏着掖着,不是我管你,就你那马尾辫,警察已经盯上了!晚点儿再出门吧!幸亏你们的户口不在这儿。

夜里两三点钟,民警小陈从小区查完监控回來,他调取了两段视频:一段是事发过程,由于距离很远,加上天已经擦黑,只能看个大概;另一段是29号楼电梯,一男一女带一高一矮两个女孩儿进入电梯,在15层出电梯左拐。

四队队长王旭反复看了几遍,又叫其他警察来看,大家认定,从走路姿势、身材发型看,电梯中的男人就是打人者,女人就是拉架者,只是什么时候多出两个孩子?

小陈说,看了事发前后广场的视频,都没发现这两个孩子,可能是在广场边上。你看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都是从屏幕左下角进入监控的。

王队问,事发前,有什么异常吗?

小陈说,没有,这帮孩子一直在正常踢球。

可以确定吗?

可以确定。小陈斩钉截铁地说。

王队说,好,早上你再去查一下监控,最好能有清晰的正面图像,现在这个只有后脑勺。孩子的事没小事,咱们一定尽早给孩子一个交代。早上都别急着下班,七点多钟正好是送孩子上学的点儿,你们几个都去楼里摸一摸。15层左拐,一共几户?

小陈说,问过了,就四户。

王队说,把人找着,教育教育,让他们赶紧向孩子和家长赔礼道歉,人家孩子和家长都是通情达理的人,要是能协商解决,也算皆大欢喜。

本以为几分钟就能搞定,没想到,15层左边四家敲开了三家,全都不是,剩下没开门的一家,听邻居说长期没人住。民警小陈和小卢又敲开右边四家,仍是对不上。

小陈和小卢明白了,犯了事,心虚,用个障眼法,换个楼层下电梯,这种事是常有的。既然来了,费点儿事就费点儿事吧,反正出不了这栋楼。于是两人分头,一人逐层向上问,一人逐层向下问,不知不觉就到了八点多。

值了二十四小时的班,八点就该交班回家了,但是上下都已经走了四五层,还是一无所获。案子就怕拖,每天的案子一件接一件,小陈和小卢想一鼓作气,了一桩是一桩。可楼里的住户差不多都上班去了,能敲开的门越来越少。他俩重新分工,小卢去物业调取29号楼业主资料,小陈再次去监控室查找当事人正面清晰图像。

白娟剪了齐耳短发。

丁千一打来电话问,现在可咋办?警察都找上门了。

白娟撇了撇嘴,说,我说你咋就这么窝囊呢!警察找得着你吗?是,电梯里有监控,可昨天咱们在几层下的电梯?往下走了足足得有五六层吧,他们能找着吗?现在真后悔,当时就不该回家。

丁千一说,怎么可能找不着?他们不是已经敲咱家门了吗?只要他们下功夫,肯定能找着。

白娟眼睛一瞪,说,你说到关键了,“只要他们下功夫”,问题是,每天那么多案子,他们怎么可能为这点儿小事下功夫?那孩子也没给打出个好歹,无非就是气不过,报警吓唬吓唬人。接到报案,警察总要装模作样地查一查,如果查到了自然好,一时查不到,自然就撂在一边,撂个三天五天,再撂个十天半个月,谁还会管这么件芝麻大的小事?

丁千一说,老婆说得在理,不过那孩子不会真有什么事吧?我一时不管不顾,下手不轻。

白娟笑了笑,说,现在知道害怕了?放心吧,你爸问警察了。

丁千一忙问,爸知道啦?这下可糟了。

白娟噗嗤一乐,说,你可得好好谢谢我,我跟你爸说,那孩子有错在先,竟要动手打咱老二。你这当爹的,当然不能不管啦。

丁千一还是不放心,万一真查到呢?

放心吧,没有万一,就算真找到你,还能咋样?反正当时天黑,监控也不可能拍清楚。

丁千一一个劲儿地点头,老婆一番话说下来,他心里踏实多了。

那孩子是怎么把自己惹毛的呢?昨天喝了点儿酒,记不太清楚了。

小区里竟然出了这等事!居委会杨主任很是震惊,他睁大眼睛看着警察手机里的监控截图,仔细回忆着。一个小区,常住居民近万人,还有短租的,走亲访友的,他哪里能一眼认得出?

居委会办公室的墙上挂满了奖状、锦旗,有张崭新的奖状最显眼——市级抗疫先进社区。小陈说,呵,你们小区管理还挺不错的。

这可是全体居民共同努力的结果。杨主任抬起头说,依我看,还是老办法,依靠群众,发动群众。我们有业主自治委员会,每栋楼都有楼长,还有不少热心公益的退休老同志,他们对楼里的情况比我们熟。你们把照片发给我,我这就去找他们问问。

小陈和杨主任加了微信,又叮嘱他,发动群众是好事,但也别太大张旗鼓,毕竟不是罪大恶极,人有脸树有皮。

张阿姨就住在29号楼,如果不是脑垂体瘤动手术,现在一定还是楼长。她听了杨主任的话,气不打一处来。

小杨,你放心,咱小区住着这样的害群之马,一定得把他揪出来。谁家没有孩子?他不也有两个孩子吗?竟敢对别人家孩子动手……

杨主任忙说,张阿姨,您可千万别动气,身体要紧。也怪我多嘴,不该对您说这事。

怎么能不说?必须得跟我说,不管我还是不是楼长,我还在这栋楼住着。

张阿姨一边说,一边拿过杨主任的手机,扶了扶眼镜,眯着眼仔细看着,又把图调大了,左右滑动着看了大半晌。

唉,瞧我这脑子,这双三角眯缝眼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可就是想不起来。放心吧,小杨,这照片已经印到我脑子里了,我天天在这里转悠,就不信抓不着他。

杨主任连忙说,张阿姨,要是您真想起来了,或是碰见了,跟我联系就行,千万别抓人,就您这身子骨,再看看这人的体格……

我怕他?他动我一根指头试试!

连续几天,王队和小陈、小卢利用休息时间来了小区好几趟,把29号楼逐门逐户细细扫了好几遍,但奇怪的是,不管是物业登记的业主信息,还是社区居委会掌握的家庭信息,又或者派出所的户籍信息,全都对不上号。有两个女孩儿的家庭就那么五六户,全都见过了,也全都排除了。把范围扩大到有一个女孩儿的家庭,又实在太多,那也走一户排除一户,小卢在本子上画了表,圈圈点点画得密密麻麻。

小陈说,我们一定漏掉了什么,事發当天是星期日,也有可能是串亲戚的,最有可能是来爷爷奶奶或者姥姥姥爷家。

王队说,雁过留声,不管什么人,总不可能凭空消失。居委会那边有什么进展?

小卢说,杨主任这几天一有空就在小区里转,群众也都发动起来了。我们要不要发个协查通告?

王队摇摇头说,既然他有心藏,咱们盯得越紧,他就藏得越深,跑掉就更麻烦了。不如外松内紧,他以为风声过了,反倒容易暴露。看来,咱们还要多下点儿功夫,你们按着小磊说的,把当时在场的几个孩子找到,最好再问问有没有成年人在场。案子虽然不大,但保护未成年人,咱们义不容辞,一定要把案子办成铁案。

这天下午,张阿姨像往常一样围着广场遛了两圈,便坐在长椅上休息,自从做了开颅手术,体力大不如前了。一帮刚刚放学的孩子们在广场上嬉笑打闹,长椅上放着好几个大书包。

现在孩子们可真辛苦,瞧这书包沉的!突然,她看到其中一个粉红书包,书包右下角有一个樱桃小丸子的头像。这个书包怎么这么眼熟?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给杨主任发微信。

不大会儿工夫,杨主任就跑过来了。张阿姨指着书包对他说,小杨,你再看看手机里的照片,那个女孩儿是不是也背这样一个粉红书包?

那张截图,杨主任看了无数遍,张阿姨一指那个书包,他就认出来了。他赶紧问,知道是谁的吗?

张阿姨说,我往广场上看了好半天,也没对上号。

杨主任说,没关系,咱们就在这儿守株待兔。

两人正聊着,几个女孩儿追追打打地跑过来。张阿姨问,你们几岁啦?上几年级啦?在哪个学校上学啊?

女孩儿们叽叽喳喳争先恐后地抢答着。杨主任和张阿姨都已经认出其中一个女孩儿,就是截图中一家四口中的大女儿。

张阿姨又问,你们住几号楼啊?

孩子们都回答了,唯独那个女孩儿安静地盯着眼前这位奶奶,说,妈妈告诉我,不要告诉别人我们住哪儿。

杨主任说,孩子,你妈妈说得对,但我们不是坏人,我是居委会的,这位奶奶跟你们住一栋楼。

女孩儿没有说话,怯怯地从长椅上拿起粉红书包背上。张阿姨也从长椅上站了起来,说,小杨,走,去我家一趟,一个朋友给我寄了点儿海产品,我哪里吃得了,你帮我分担点儿。

杨主任心领神会,起码要搞清她家到底在几层吧。

女孩儿怯生生地按了“9”。杨主任和张阿姨对视一眼,是啊,15层到9层,那天打人后,他们竟然从消防步行梯下了整整六层。

9层到了,电梯门刚开一道缝儿,女孩儿就钻了出去。张阿姨跟着就要出去,被杨主任拉了一把,张阿姨甩开杨主任,径直走了出去。女孩儿正在按7号的门铃,她回头看见张阿姨,慌乱地按着门把手,像是要赶紧躲进门里去。

张阿姨自言自语道,嗨,真是老糊涂了,这是几层啊?

7号的门只开了一条缝,女孩儿便挤了进去。在门关上的一瞬间,张阿姨似乎看到了她不安和惊恐的眼神。

可把我给吓坏了,您也太冒险啦!9层就八户人家,这个范围已经很小了。

哼!我就是要看看他们到底住哪个门,万一她也走消防通道了,咱们再上哪儿找他们去。

出了29号楼,杨主任立刻给陈警官发微信——那家人住907!

厉害啊!我们也刚刚通过人脸识别技术锁定了嫌疑人。但户籍不在你们小区,我们正在进一步核查。你们是怎么找到的?

书包!粉红书包!还有张阿姨!

好!咱们的“人防网”里又多了一位朝阳大妈!

直到戴上手铐,丁千一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刚刚他悄悄给一个据说常在政法圈混的朋友打电话,问这事该怎么办。可他又不和盤托出,只遮遮掩掩地说,一个年轻人要动手打他的二女儿,为了自卫,他把年轻人打了。

朋友问,要动手?到底是动手还是没动手?

丁千一说,没有,还没有。

朋友说,那就看有没有伤,以及伤的程度……

派出所里很嘈杂,他又不能大声说,听也只听了个大概,朋友的意见是,如果把对方打成轻微伤,最好的办法就是给点儿钱私了,如果对方被鉴定为轻伤甚至更重,就触犯了刑法,私了的可能性不大,但也要千方百计求得对方原谅,如果钱给到位,起码可能减轻处罚……

钱能解决的事,那都不叫事!丁千一狡黠地笑了。但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绝不能便宜了那小子!丁千一牢牢记住了一句话,不构成轻微伤,我就没事!

民警小陈问,说说吧,知道为什么把你叫来吗?

丁千一理直气壮地说,那小伙子太可恶,球踢得横,还要动手打我的孩子,我一时没搂住……得了,算我倒霉,我认栽。那小伙子怎么样,验伤了吗?我不过是轻轻扇了他一巴掌,他可别想讹人。

小陈说,我就问你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知道,对吧?

他有伤吗?如果有伤,该怎么赔我都认,当然,那得是正规司法鉴定,不是他说有伤就有伤。

小陈的嗓门明显提高了,他尽力控制着情绪,丁千一,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就行了,你要摆正位置。孩子家长就在那边坐着,如果你有什么想法,可以先和孩子家长沟通一下。听明白没有?

丁千一早就瞥见了那个正襟危坐的被他打过的孩子的爸爸。丁千一又给朋友发微信,拜托他找找公安系统的熟人打个招呼,尽快平事。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朋友才回复:花点儿钱就能摆平的事,何必劳师动众,人情是多少钱能买来的?

丁千一想都没想就回了信息:钱不是问题,你托人该花钱就花,花多少都没问题,这事传出去我没法儿做人。

丁千一没有等来回信,手机就被没收了,戴上了手铐。直到他从拘留所出来,也没有收到朋友的回复。

王队一开口,丁千一就哑口无言了。

你说小磊要动手打你的女儿?要动手,到底是动手了还是没动手?你怎么知道他要动手?起因是什么?不可能平白无故上来就要打人吧?

这一连串的问题,他一个也回答不了。他支支吾吾地说,他们在那里踢球,球踢过来砸到了我女儿的头,砸得不轻……

你女儿多大?砸得不轻?不轻到底是多重?去医院了吗?拍照片了吗?有谁可以证明?为什么什么证据都不保留?又为什么不是找孩子的监护人反映,而是离开现场,且不在居住的楼层下电梯?我可以告诉你,事实我们都查清楚了,有监控视频和证人证言为证。你如果记不得当时的情景,咱们可以看看视频,一起回忆回忆。

丁千一不得不承认,踢球的孩子们占据着小广场,他们没地方打羽毛球,对方又不肯让,他一时没搂住打了人,又说该咋办咋办。当王队说要对他行政拘留时,他吃惊地说,为什么?我问过了,如果对方没有构成轻微伤,是不能拘留我的。

王队笑了笑,还挺懂法的,没打成轻微伤就不违法吗?打人就是违法,就要给予相应处分,更何况,你殴打的还是未成年人。

丁千一又说,我又不知道他是未成年人,他那么高的个子,快一米八,谁知道他是未成年人。

王队和小陈相视一笑。小陈半开玩笑地说,丁千一,要怪就怪你缺乏基本的社会经验,孩子大人都看不出来!

王队补充说,你应该庆幸,如果孩子再小几个月,未满十四周岁,那性质就不一样了。

一套程序走完,已是凌晨四点。因为当日拘留所满员,只能等腾出空位再行拘留。丁千一被带回派出所,放他先回家睡觉。

老父亲一宿没合眼,终于盼回了儿子,老泪纵横地说,他们没把你怎么着吧?

丁千一說,没怎么着,就是问问情况。

老丁心存疑惑,问问情况要这么久?你老实告诉我,为什么打人家孩子?把人家打成啥样了?

丁千一没好气地说,还能打成啥样?就轻轻地碰了一下,别人不知道您儿子,您还不知道吗?咱们是遇上碰瓷的了。小子混账,要打咱老二,他老子更混账,跟王八似的,咬住就不松口,无非就是想讹点儿钱。

老丁说,真是可恶至极!不过,他想要钱,就给他些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丁千一的三角眼一瞪,说,凭什么!

老丁问,那派出所怎么说?

丁千一说,还能咋说,我这不全须全尾地回来啦!我去睡一觉,您也快睡吧。过两天,社里还要安排我出趟差。

老丁说,现在疫情,还出差啊?

丁千一进了屋,白娟也醒了,问,咋样?

丁千一忽地流了泪,扯过被子盖住头,嗡嗡地说,行政拘留,五天!

白娟顿时感觉天要塌下来了。她一把扯开被子,朝他屁股就是一脚,他身子一侧歪,差点儿跌到床下。白娟吼道,你个窝囊废,不是都教过你了吗?

丁千一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便又扯过被子。他太困了,以为会倒头就睡,但哪里又睡得着!

白娟气哼哼地骂道,你说你还能干成个啥?真是窝囊到家了!我这头发算是白剪了!

白娟连头发也没洗,骑着电动自行车,前面站一个,后面坐一个,先送老大去学校,再送老二去幼儿园,然后直奔派出所。

一进治安大厅,白娟就哇哇大哭起来,保安让她扫码登记,她理也不理,就要硬闯,值班警察出来拦住她,她哭着喊着要见领导。值班警察说,疫情期间,就算你去超市,也得扫码测温。

白娟只得乖乖扫码,转而便哭天抹泪地喊,你们抓错人啦,我丈夫是被冤枉的!

值班警察问她丈夫是谁,她也不说,只呼天抢地地非要见所长不可。

四队忙活一夜,还没消停,王队只得放下手头正讯问的嫌疑人,出来看看情况。

虽然不是所长,但毕竟也算个头头儿,白娟这才止住哭声,抹把眼泪,说,你们太草率了!我丈夫丁千一是个文化人,出了名的老实人,一擀面杖打不出个屁来,你们说抓就抓了,凭什么?我也是当事人,我当时就在现场,你们问过我吗?你们知道当时的情况吗?

丁千一是你丈夫?王队瞅一瞅她的齐耳短发,想一想监控视频中的马尾辫,脸上掠过一抹轻蔑的笑意。他坚定而平和地说,现在是法治社会,我们执法是讲证据的。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也绝……

白娟说,证据呢?证据在哪儿呢?

王队说,有监控视频、证人证言、当事人陈述,也包括你丈夫的陈述。

监控视频?天那么黑,看得清吗?证人证言?我也是证人,我也要作证。监控只有画面,有声音吗?我要作证,我当时就在现场。证人?是谁?就是那些孩子吧?他们是一伙的,说的话也能信?为什么我丈夫要打他?是因为……是因为他骂我了!对,他骂我了!你们只看监控,听监控里的声音了吗?一个初中生,张口闭口就是脏话,你们知道他骂我什么了吗?

……

面对这个喋喋不休的女人,王队真头疼。他耐着性子,翻来覆去地解释着相关法律条文,重申着依法申诉的途径。一队早就接了班,但她不走,四队的弟兄们就都下不了班,一耗就是两三个小时。

小陈给王队发了条微信:联系好了,拘留所挤一挤,给丁千一加张床,下午就能进去。

王队回复:办得漂亮!

五天,对自由的人来说,就是一眨眼的工夫。

小磊的爸爸和妈妈商量,认为赔偿费不重要,但丁千一总该跟孩子道个歉。倒不是说一声“对不起”能让咱多吃块肉,而是毕竟孩子还小,在这小区还要住好些年,把话说开了,以后谁也别记恨谁。

行政处罚决定书上有丁千一的房号,妈妈打算直接去敲门,爸爸觉得不妥,恐生误会。

爸爸去了趟居委会,想找到丁家的联系方式,先打个电话更稳妥。

居委会的同志都知道这事,但电话毕竟属于个人信息,他们不便透露。杨主任说,我完全赞成你的想法,一个小区住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果当初他就站出来,何至于闹到被拘留的地步?杨主任联系了丁千一,却没联系上,又联系了丁千一的妻子白女士,白女士同意与小磊的爸爸通个电话。

爸爸没想到的是,电话中的白女士,简直是一个演员。

她先是心平气和地说,有什么事你可以跟我说,我完全可以代表我爱人处理这件事。紧接着,她的语气变得理直气壮起来,我们已经接受处理了,你还想怎么样?听说你还想索要医药费。我爱人之所以火大,是因为你儿子骂我了,我上去拉我爱人,你儿子就骂我,我爱人就没搂住。她忽又声泪俱下,我们在提合理要求,你儿子的球都差点儿砸到我女儿了。

什么时候冒出来个女儿?爸爸头一大,忙问,砸到了吗?

白女士说,没有砸到,我女儿才五岁,球从头上擦过去非常危险。我们打人是不对,但事出有因,你儿子说的话刺激到我们了,我现在想起来还浑身发抖。你儿子骂我是小妈,你知道小妈是什么意思吗?

在爸爸的词汇库里,没有“小妈”这个词。

白女士愈发如泣如诉,小妈是妾,是婊子。你可以问问你儿子骂我什么了。我爱人一直在忍,我是去拉他的,我没有跟你儿子说一句话,他为什么要骂我?我也很委屈。

爸爸想解释一下,孩子只是一时冲动,毕竟正在被殴打,突然上来一个人,还是打人者的老婆,爆粗口也是有可能的。但他始终对“小妈”这个词存疑。

白女士喋喋不休,容不得爸爸插嘴,我是在拉我爱人,我是向着你儿子的,可你儿子怎么可以这么骂我?当时我女儿就在我旁边,我被人骂得这么难听,你有没有想过她的感受?

白女士止住悲声,又换了副义正辞严的口吻,打人是我们不对,但是我们会教育孩子要讲理,不要骂人,而且要守法,不要太自私。

白女士大義凛然地接着说,你儿子的学校我也可以告的,家长的教育和学校的教育都要加强,一个男孩儿满嘴脏话,这个真的是要管的,他的道德观在哪里?他已经是初中生了!

……

白娟挂断电话,得意地看着沙发上的丁千一,说,快,去给我拿充电器!

丁千一枣核大的三角眼都瞪成杏仁那么大了。厉害啊!老婆,你不去当演员真是可惜了!不过,当爹的都护着儿子,他未必能信。

白娟把手机递给丁千一,说,赶紧充上,马上没电了。什么信不信,我就这么说,怎么着吧?十四五岁的孩子,正是青春期,哪个不叛逆?哪个不在家里跟父母耍横?咱这么说,既合情,又合理,就算他不全信,也不能一点儿怀疑没有,这就好比往车轮的内胎和外胎中间放一粒砂,让它在里边磨呀磨、磨呀磨……

白娟的手在空中比画着,从咬得嘎嘎响的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内胎和外胎早晚都得报废!

丁千一的嘴角微微向上翘了翘,说,高,实在是高!这个时候的父子,本来就是水火不容,溅个火星就得爆炸,让他们家里头折腾去!总算出了口恶气!

白娟抿了抿嘴,说,要不说你窝囊呢!这才哪儿到哪儿,比起你受的罪,这也太轻饶了他们!

白女士说得振振有词,可小磊的爸爸越听越糊涂,前因后果、逻辑关系越厘越厘不清。

小磊放学回到家已经快八点了,妈妈做的饭菜掐着点儿上桌,居然烤了鸡翅。

小磊看出来了,爸爸妈妈有点儿刻意讨好他的意思,管不了那么多,先干掉两个鸡翅再说。

吃完饭,妈妈去洗碗,爸爸进他屋转了一圈,问,今天作业多吗?

小磊说,别藏着掖着,直说吧,什么事?

爸爸坐到床边,说,如果不是必须,在中考前,我不想再影响你的心情,但这事吧……

小磊叹了口气说,说重点。

爸爸说,还是……那事。那天你注意到没有,他,打你的那个人,有个女儿,四五岁,大概这么高吧。爸爸比画着。

小磊想了一下,说,不知道,我们在踢球,肯定不会注意到他带没带女儿。旁边的确有小孩儿,我们一直非常注意回避小孩儿和老人,但不知道有没有他女儿。噢,还有,他和那个阿姨离开的时候没带孩子。我可以肯定。

爸爸点点头,说,那你们的球有没有砸到,或者差点儿砸到哪个孩子?比如从哪个孩子头上飞过去?

小磊非常肯定地说,没有。

爸爸又问,有没有孩子哭呢?

小磊想了想,摇摇头说,没有,至少在他打我之前没有,后来他打了我,场面非常混乱,我脑子一片乱糟糟,哪里还注意到别人。

小磊的话合情合理,让爸爸很踏实。

小磊问,完了?

爸爸犹豫了一下,说,那天那个情况,如果,我是说假设,你一时冲动骂了人,或者说话带了脏字,我都不责怪你,换作别人,也不可能完全冷静。

小磊的眼里已经噙满了泪水,他努力不让泪珠落下来,他一字一顿地说,您还是不相信我,我没有骂人!

爸爸斩钉截铁地说,我相信你没有。

小磊有气无力地问,他说的?

爸爸说,是他妻子,我和她通了电话。她还说了一些话,我都不信。我说过,当时的情况,就算你反抗,也是正当防卫,如果我在场,我一定会马上过去制止他,不排除动手揍他。但是他的侵害行为一旦停止,我们就不能再去揍他。

小磊说,说重点!

爸爸说,还是那句话,法律是保护自己的最好武器。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我准备起诉他。

小磊说,公安不是已经处理过了吗?

爸爸说,公安作出的是行政处罚,依据的是《治安管理处罚法》。向法院起诉,追究的是他的民事侵权责任,依据是《民法典》。

爸爸什么时候成了法律专家?小磊哪里知道,这些日子爸爸可没闲着,他在网上看了好多法考的讲座视频,还认真研读了《民法典》有关章节。

小磊点点头,说,那就起诉吧!

妈妈收拾完厨房,走过来说,起诉?还是不要吧,那会牵扯很多精力,会让孩子不断地撕扯伤口,现在最紧要的是中考。

爸爸很少反驳妈妈,但他说,正因为现在是关键时刻,总不能让孩子带着污名去中考吧?

妈妈说,咱们想的是息事宁人,你可倒好,还要闹到法院去!孩子还小,还是不要结仇为好。

爸爸说,咱们从不惹事,但也不能怕事,对这样的人,一味忍让退缩,反倒会让他们得寸进尺,更加有恃无恐。咱们想着息事宁人,可人家呢,马上反咬你一口!

小磊提高了嗓门嚷道,要吵你们到外边吵去,我不想听!

爸爸说,好好好,我们把起诉的事先放一放。你专心学习吧!

小磊真的不想听,他想忘记那天,忘记那件事,忘记那个人,但是他忘得了吗?那个人就住在对面那栋楼里,那栋楼的人一般都会走西门,他每天宁肯多走几分钟的路,也要绕到东门回家,他怕碰见那个人。他不断说服自己,那个人不敢再动手打他,但他怕见到那张满脸横肉的脸,怕见到那双眼角下垂的三角眼,怕见到那个谢了顶的半拉光头。可就算见不到那张脸、那双眼、那半拉光头,这些可怕的东西还是会钻进梦里吓唬他。

过去最爱过周末,现在最怕过周末,特别是下午五六点钟,楼下传来孩子们快乐的玩闹声,伙伴们给他打电话、发微信,一遍遍地叫他去踢球,他总是借口学习紧张没时间,可他哪里有心思看书?

又是周末,爸爸说,下楼玩会儿吧,别总在家憋着,会憋出毛病的。

小磊嘴上答应了,却还是赖在床上不动弹。

爸爸又说,你先下去,我收拾收拾也下去,陪着你。

小磊丢下手机,说,您下去可以,但别总看着我。他一边说,一边换好球衣,抱着足球下楼了。

爸爸没有进广场,但他的视线几乎没有离开过儿子。大概七八年了,儿子都是独自下楼玩,但是自从小区出了这件事,其他家长都不敢让孩子单独下楼了。

和几个家长一聊天,爸爸才知道,原来有位智勇双全的朝阳大妈,给警察提供了破案的关键线索。爸爸赶紧细细打听,立刻就见到了正在院子里遛弯儿的张阿姨。

张阿姨爽快地说,嗨,谢什么谢!我也有孙女,家家都有孩子,出了这样的事,不早一天把他揪出来,大家心里都不踏实。

正说着,小磊紧张兮兮地跑过来。

爸爸忙说,正好,快来认认这位张奶奶。

小磊礼貌地叫一声,张奶奶好!马上压低嗓门在爸爸耳边说,你看那边那个人,是不是就是丁千一的……

顺着小磊的目光,爸爸看到一个女人坐在广场边的石凳上打电话。

爸爸说,我也没见过,你不用理她。

小磊说,她拿着手机偷拍我们,咱们回家吧。

张阿姨也往那边看,说,没错,还真是她。原来是长头发,扎着马尾辫,打完人,就把头发剪成这样了,哼!她女儿的辫子也变了样儿,就差換书包了……

爸爸安慰小磊,别怕,她拍就让她拍,你注意些言行举止,别被人抓住把柄。

小磊不安地回到广场。

白娟挂断电话,又举起手机对着孩子们。

张阿姨说,她这是想干什么!走,咱们去看看!

见小磊的爸爸和张阿姨过来,白娟突然站起身,慌慌张张地把手机往包里一塞,踉踉跄跄地朝小区西门方向走去……

白娟一进门,见俩孩子在房间里撕扯,老丁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读报纸,她把包往鞋架上一扔,鞋也没换,就嚷道,你们俩给我住手!大的没个大的样儿,也不知让着妹妹,还不松手!

老大怯怯地收住手,老二趁机在姐姐头上猛打几下。老大不敢吱声,只含着一汪眼泪。

老丁把报纸往茶几上一摔,说,就知道拉偏架!

白娟的火正没地方撒,嚷道,咋是拉偏架!大的不该让着点儿小的吗?您可倒好,眼瞅着大的欺负小的也不管一管,我管了,反而又来挑我的不是。

老丁说,你倒是知道大的不能欺负小的,你们怎么合起伙来打人家十几岁的孩子?

白娟的脸都变了形,要说要管,您该去说去管您的儿子,人可是他打的。要不是我帮着出主意,他现在早该被杂志社开除了!

老丁冷笑道,你出的好主意!现在人家认出了我,要我转告你们,给人家孩子去道歉。坑爹啊,我这张老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白娟的怒气顿时调转了方向,问,谁认出了您?他都说了些什么?您怎么说的?

老丁一一回答了,又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要我说,他们不就是想要个道歉吗?你们就去道个歉……

白娟撇了撇嘴说,道歉?您真是老糊涂了!您儿子,别管他有没有本事,也算个文化人,如今他已经被拘留了五天,您要能咽下这口气,您给他们道歉去。

老丁说,人又不是我打的,我道什么歉?咱们也有孩子,孩子也要天天在院子里玩……

有孩子咋啦?他敢!他动咱孩子一根指头试试!哦,是不是他拿孩子威胁您了?

那倒没有,不过……

白娟突然放低了声调,说,他一定是拿孩子威胁您来着,您再好好想想,别漏掉什么细节……算了,说不说,说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认得您和这俩孩子。咱孩子天天都在院子里玩,日子长着呢,您不可能天天不错眼珠地盯着吧。依我说,咱们得报警!咱们得这么说……

说到一半,丁千一回来了,白娟只得又从头说了一遍。

老丁看着眼前的儿媳,她一改往日跋扈的样子,和颜悦色,轻言细语。老丁想,若她总是这样,该多好啊!老丁又看看儿子,这个耳朵软的男人不住地点着头。

见老丁不言语,白娟使出撒娇的本事,摇着老丁的胳膊说,爸,这样一来,咱们就算给孩子上了双保险,看他还怎么打孩子的主意!

丁千一添油加醋地说,我看还可以再添把火,爸,您得配合一下……

听了丁千一的话,白娟顿时乐开了花。

老丁说,哎呀,这么严重?那可不好!人家也没说要打咱家孩子。不,我不干!

白娟忽地落了泪,爸,您心疼您儿子不?您儿子可是在拘留所蹲了整整五天!您是不知道这家人心肠有多歹毒,要不是他们死咬住您儿子不放,千一,他怎么会……

丁千一泪眼汪汪地说,爸,现在他们还不依不饶,他今天能找到您,明天就能拦住咱孩子打……

老丁颤巍巍地说,斯文扫地啊,斯文扫地!杂志社知道吗?

丁千一说,不知道。

白娟在一旁说,怎么不知道?

老丁差一点儿背过气去。丁千一一个劲儿地朝白娟使眼色。

白娟看也不看丁千一,继续说,要不是我,他的饭碗早没了。

丁千一吼道,别再说啦,爸受不了!

白娟说,既然做戏,当然就得往真里做。还愣着干吗?打电话呀!

不到半个小时,120急救车停到29号楼楼下。医生护士跑步上楼,围着老丁一通忙活,除了血压偏高,没啥大毛病。但老丁坚持说胸口又闷又疼,头晕得厉害,站不起身,儿子儿媳也坚持说送进医院做个全面检查。医生护士不敢怠慢,扶老丁上了担架车。

警察正巧赶到,白娟像是见到了亲人,拉住警察的胳膊边哭边诉,说她回家见老人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小磊的爸爸在楼下强行拉住她公公,还挥拳要打两个孩子,让她们小心点儿,多亏她公公护着才没打着,他还叫嚷说早晚有一天得揍她们。她公公带着两个孩子,费了好大劲才摆脱对方纠缠,回家就气得倒在床上……

警察问急救医生,老人情况怎么样?能问几句话吗?

医生允许后,警察俯身问道,老爷子,当时对方和您有肢体接触吗?

老丁瞅了眼白娟,白娟马上说,有,他又拉又拽,拦住老人不让走。

警察说,我们想听老爷子自己说。

老丁点点头,说,他……是,他拉扯我了……

警察说,旁边有没有目击证人?

老丁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心里憋得慌,记不清了……

警察说,好,那赶紧去医院吧,您也别生气。

白娟说,对,可别生气!有警察给咱做主呢!丁千一,你跟着去趟医院,我再跟警察唠两句。警察同志,这家人实在不像话,这些日子天天在我们楼下转来转去,监视我们,还上楼在楼道里转来转去,您看,我这里有照片,前几天,还跟我们楼里的住户发生冲突……

警察问,你们有什么纠纷吗?

白娟叹了口气,轻描淡写地说,就为点儿医药费,讹我们钱呢!

正吃着晚饭,有人敲门,小磊以为是快递到了,跳起来去开门,门外竟站着两位穿制服的警察。

爸爸忙站起身,抽了张纸巾擦擦手,问,怎么了,这是?

警察看看孩子,又看看爸爸,说,方便出来说几句吗?

警察的口气习惯性地带着严厉,你是不是和丁千一有民事糾纷,是不是找人家老爷子理论去了?

爸爸说,咱们小声点儿,孩子就在屋里。

警察把声音放低了些,但态度依然生硬,有什么事,你要依法解决,不要采取非法手段……

爸爸打断警察的话,说,警察同志,怎么就是非法手段了?我们就想让丁千一给孩子道个歉,这个要求过分吗?不管怎么说,他打孩子是事实吧,就算孩子有什么不对,他可以跟我们说,可他连个面也不露,这算怎么回事?今天下班,我刚好碰见他父亲,说了几句话,这有什么错?

警察说,可人家说,你动手了,而且,我们眼见着老爷子被120急救车拉走了,如果老爷子真出点儿什么事,你这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吗?

爸爸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脑袋上,动手?他可真敢说,我绝对没有碰他一根指头,说话时间连一分钟都不到。他当时坐在长椅上,大概是孙女踩了狗屎,他用一根木棍在那里剔鞋底,我走到离他一两米远的地方,问,老爷子,您认识丁千一吗?他说不认识,又问我是谁。我说我是被丁千一殴打的那个孩子的家长。他又说他不认识丁千一,他孙女倒是悄悄对着我点头。我便说,您如果见到丁千一,转告他一句,希望他能向被打的孩子道歉。这就是全过程。注意,我始终和他保持着一两米开外的距离。

警察问,有没有证人?

爸爸说,当时是下班时间,人倒是有,但我们只说了几句话,谁也不可能注意。对了,法律不是有个原则,谁主张谁举证吗?他们说我动手了,让他们拿出证据好了。还有,你们可以查查监控。

警察的语气明显和缓了,说,如果需要,我们会查的。刚刚我们也问了四队,了解了些情况。关于民事赔偿的事,还是走法律程序比较好,如果能调解,四队早就给你们调解了。你这样做,我们可以理解,但是,如果老爷子真出了什么问题,你也很麻烦,何必呢?

小磊妈妈一出电梯,正赶上这一幕,忙问,这又出了什么事?

警察摆摆手说,没大事,希望老爷子就是一时生气,缓缓就好了。你要保持手机畅通,随时能找得着人。

爸爸说,我希望你们查查监控。还有,可以问问他家孩子,孩子应该不会说假话。

妈妈阴沉着脸猛地一推家门,正撞着儿子的脑袋,他疼得龇牙咧嘴。

这都干的什么事啊?找人家老人干什么?妈妈也不理会捂着头的儿子。

爸爸说,我做什么了?我不过是心平气和地和他说了几句话。

妈妈说,你没听警察说吗?如果老人没事,一切都好,如果老人真的出了意外,你就百口莫辩了。

爸爸摇摇头说,怎么会百口莫辩?就算有什么结果发生,那也要和危害行为有因果关系,更何况,我连危害行为也没有,法律是要讲证据的。

妈妈说,你说得对,但癞蛤蟆趴脚面——不咬人膈应人,犯得上吗?

爸爸说,当初你还说上门找他们呢,一旦到了他们家门口,他们告你一个私闯民宅,咱们更是吃不了兜着走。

妈妈叹了口气说,所以咱们就要明白,碰上这样蛮不讲理的,能绕着走就绕着走。

爸爸说,人人都绕着走,这社会还像个什么样子?别说见义勇为了,连自己的正当权益都不敢维护,正是你们这种思想,才让他们这种人如此嚣张。

妈妈说,人家不是被处理过了吗?

爸爸说,这是两码事……

小磊喊道,不要吵了!爸,我以为您早就信了我的话,但您还是不信!

爸爸说,我怎么不信?

小磊的嗓门仍是高八度,有苦说不出吧?被诬陷的滋味不好受吧!

妈妈说,怎么跟你爸说话呢?

小磊进了屋,甩了一句话,妈,您就从没信过我!

爸爸摇摇头,气话,全是气话,别放心里。现在这情况,还是起诉吧。

妈妈叹着气说,也只有这样了。原本只想着赶紧让这事过去,孩子能踏实准备中考,可现在,如果不起诉,反倒成了我们理亏,跟孩子也没法交代。等法院判了,他们也就明白,咱们的要求不过分。

老丁在医院一住就是十几天,把全身上上下下检查了个遍。儿媳这次倒没心疼钱,可老丁舍不得了,他悄悄给儿子打电话,你们这么造,真的能让他们出这笔钱?

丁千一说,爸,你放心,咱又不差钱,就为争这口气。有了这些发票,白娟就能闹得天翻地覆,能让他们出最好,就算出不了,他孩子的赔偿费也甭想让咱们出。

老丁一掀薄被就下了床,走吧!出院!回家!在这儿瞎耽误什么工夫!

丁千一忙给老婆打电话,说,咱爸要回家,你说咋办?

白娟说,让他在医院里躲清静享清福,还不知足,净添乱。依我的,让你爸的血压再高些更好,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老爹……好,不说了,你这个大孝子,也不知心疼人,为你这点儿破事,忙得我都四脚朝天啦。天天给律师事务所打电话,前前后后找了好多家,腿跑细了,嘴皮子磨破了,可没人愿意接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好不容易联系上外地一个律师,倒是出了个不错的主意。你爸愿意回就回,你拦也拦不住,回来了,正好让他去找物业和居委会。还有,都市报的记者怎么应付?

丁千一说,这帮记者的鼻子怎么都跟狗似的?他们怎么知道消息的?

白娟哼了一声,你猪脑子啊,用脚丫子想也能想明白的事,除了他们,还有谁给记者捅这事?

丁千一点点头,说,真是可恶至极!不过不用担心,只要我不接电话,他们不敢乱报。

白娟说,对,那我也不接电话。

丁千一咂了咂嘴说,我们总不接电话,怕也不是个事,他们完全可以说我们拒绝接受采访,不利于我们掌握主动权。

白娟说,怎么掌握主动权?你又不肯依我的主意。

丁千一说,你那一套,背地里说说可以,绝不能落在白纸黑字上,那叫授人以柄!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记者不敢报道。

白娟说,我说请记者吃个饭,送个大红包,你说不行,我说找报社领导,你还说不行。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还要叫我来接这个电话,你真是要为难死老娘啊!

丁千一叹了口气,说,这样吧,我有个主意。这就跟画漫画一样,不能画得太满,总要给读者留下想象空间。

白娟说,你扯哪儿去了,你的主意呢?

丁千一呵呵一乐,记者再来电话,你可以这么说……

记者对小磊爸爸说,今年儿童节,新修订的《未成年人保护法》就要正式实施,报社做选题,想要抓住几个侵害未成年人的典型案例,以案释法。

爸爸问,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记者说,我的一个同事,社会新闻部的,正在写一篇电动自行车安全问题的报道,走访到你们小区,听老人们谈起这个话题,便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们法治新闻部。

爸爸说,我担心,舆论是一把双刃剑,孩子马上就要中考了,我怕会再次影响到他。

记者说,我完全理解您的心情,怕孩子再次受到伤害,但是,为未成年人营造一个安心舒心的环境,是全社会的共同责任。我们报道后,还会请法律方面的专家进行点评……

妈妈坚决反对接受采访,理由很简单,爸爸也想到了。但爸爸说了另一重顾虑:媒体已经知道了,如果他们决定报道,我们不说,对方乱说,就像白女士那天那样,势必对孩子更加不利。网络暴力比拳头更可怕。

两人商量了一夜,勉强统一了意见——说比不说强。

瞒是瞒不住的,新闻在网上发出不到一个小时,都市报的报道就登上了各大平台,很快就有小伙伴把消息转发给小磊。

小磊仔细地读了这段话——

记者连续数日多次致电丁某一,始终无人接听。记者联系上了丁某一的妻子,她表示:“小区明令禁止在公共空间踢足球,孩子们违反规定,而且球踢得很猛。我们家的孩子吓哭了。我丈夫过去非常客气地对他说不要占空间,能不能给我们腾出一点儿地方,然后对方……算了,对方毕竟是个孩子。我丈夫是个知识分子,很温和的一个人,如果不是被逼到一定分儿上……唉,不提也罢,公安都已经处理完了,我们也不想再挑孩子的不是。”

睁着眼睛说瞎话!我们在小广场上玩了十几年,什么时候小区禁止过踢球?

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电梯口贴出了物业和居委会的“温馨提示”,洋洋洒洒一页纸,中心意思一句话:小区广场等公共区域禁止踢足球。与此同时,小广场四处贴上了“禁止踢球”的标志,四张A4纸一组,一张纸上一个黑体字,简陋却刺眼。

丁千一和白娟举着手机,变换着各种角度,对着这些黑体字一通乱拍,他们沉浸在看到胜利曙光的喜悦之中。丁千一说,我回去再P一下图,P成老照片。白娟说,我觉得还可以用单反相机拍几张。丁千一说,我看行,还要洗出来几张,再用手机翻拍……

老丁气冲冲地走过来,说,我这不怎么上网的人都看到了,你们没看到吗?你们看看这上边都怎么说,还丁某一!白娟,你为什么不告诉媒体是这孩子先动手打咱们家老二?

白娟说,我怎么没说?我不但说了这个,我还说了他们堵截您,把您气到心脏病发,可这报纸肯定是他们找来的,他们的不是一句不说,我有什么办法?

老丁举着手机说,告他,告他们诽谤诬陷!

丁千一说,爸,您放心,白娟早有对策,她请了水军,在评论区里见输赢。

老丁一脸茫然,什么军?

报道中规中矩,小磊爸爸挑不出毛病。他从白女士欲言又止的话里读出了太多的潜台词,面对媒体,丁千一不敢露面,白女士也不敢大放厥词,这倒让他彻底放了心,彻底相信了儿子。若儿子有一点儿错,他们怎能轻易放过?

妈妈说,不让踢足球就不踢吧,我一直提心吊胆,伤着别人伤着自己都不好。

爸爸眉头微蹙,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啊。

最初,评论区里的留言一边倒地指责丁某一。“吓到你们家孩子,就可以打别人家孩子吗?”“非常客气?非常客气地把别人家孩子打了一顿吗?”但很快,一些人把矛頭指向了孩子,说某省某市又出了踢球伤人的事件,说孩子踢球就是危害公共安全,甚至想当然地说,孩子一定有错有先,一个大人得忍到什么程度才会对孩子动手啊?更有甚者,说自己是知情者,当时孩子如何如何对小孩子动粗,如何如何爆粗口骂人,如何如何还手互殴……

风向突变,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抱怨孩子,甚至指责家长护短,还有人要求公开监控视频,并且断言:不公开视频,就是为了保护有错的熊孩子……

这种声音并没有占据上风,更多的人还是坚持,不管孩子对错,大人对孩子动手就是不对,解决问题,可以有很多方式……

小磊哭了,他把头埋在被窝里,不想让爸爸妈妈听见,他们为这事操心够多的了。不过一个多月,妈妈的头发明显稀疏了,眼角的皱纹明显增多了,爸爸的头发明显又白了好多,走起路来腰都挺不直了。

小磊深深地自责着、内疚着,但又说不清楚该自责和内疚些什么。

爸爸妈妈知道儿子躲在屋里流泪,他们心里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可怎么劝?哭就让他哭一会儿吧,哭够了,心里反倒会好受些。爸爸妈妈都相信,没有过不去的沟沟坎坎,孩子不就是在一次次磨砺中成长的吗?

半夜时分,狂风暴雨不期而至。爸爸睡不着,爬起来,打开自己的微博账号,他要坚定地支持儿子,完完整整地说出真相。

丁千一和白娟也是一宿没合眼,盯着手机评论区,一会儿破口大骂,一会儿拍手叫好。老丁半夜起来上厕所,敲敲他们的门说,你们是不是疯了?

白娟并不理会,对丁千一说,咱们一不做二不休!

中考前后,小磊爸爸请了几天年假,再回去上班时,他便感到了危机。

同事的目光里多了很多东西,比如,躲闪、猜疑、警惕,甚至轻蔑,当然,也有同情、怜悯、关切的,大家说话变得格外小心,与往日那种随心所欲、无拘无束截然不同。小磊被打的事,并不是什么秘密,为处理这事,爸爸请过好几次假,前些日子还登上了都市报,上了头条,公司里谁人不知?

但是,现在大家见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版本,从老总到部门经理,几乎人手一封实名举报信,密密麻麻五六页,随信附上光盘一张,里面有个七十多兆的压缩包,名曰证据材料。谁也没有心思逐字逐句地读完几千字的材料,更没心思把那个压缩包解压认真研究一番。大家一目十行地看一眼,那些醒目的黑体字,就像是画了重点,用不了一两分钟,“剧情”发生了根本性逆转,而看上去谦和、文质彬彬,甚至有些懦弱的小磊爸爸,顿时变成了另外一个模样。

第一处黑体字:“小区明令禁止踢球,那孩子的行为严重威胁他人生命安全。”

第二处黑体字:“我的小女儿被那孩子踢来的球砸哭了。”

第三处、第四处、第五处……小磊被辱骂变成“那孩子用极其侮辱女性的语言”骂了他们全家,殴打那个孩子变成了他“为了维护尊严”的正义之举,他砸向小磊右眼的“拳头”变成“掌掴”,“数拳”变成“打了一下”,紧紧护住头部的小磊还“回拳猛击”他的腹部。

还有更离谱的,“派出所对那孩子及其父母进行训诫”,“那孩子及其父母辩称辱骂我们的不当行为是由于升学压力大造成的”,“我已多次向他们道歉,但他们拒绝调解,拒不接受道歉,并放弃经济赔偿,只要求对我进行最严厉的处罚”。至于派出所是怎么处罚他的,丁千一绝口不提。

随后话锋一转,矛头对准小磊爸爸,说他通过都市报发布不实言论,并在个人微博中歪曲事实,制造谣言,“用极具蛊惑性的语言煽动社会仇恨,泄露个人信息,严重干扰了我们的正常生活,并多次公开扬言要殴打我家两个年幼的孩子”。说他给丁千一妻子的单位多次打匿名电话,说丁千一酗酒把人打残疾了,蹲监狱了。然后,浓墨重彩地写他如何跟踪、纠缠、拉扯丁千一年近八旬的老父亲,导致老人心脏病突发,被120送进医院。又说丁千一父亲曾先后在何单位任职,为现代化建设事业殚精竭虑,做出过什么什么贡献。最后落在一点:请求公司严肃处分,并责令其负担老人的住院费,并公开向老人赔礼道歉。

这封信一半出自白娟之手,原想用于起诉小磊爸爸,向法院递交了几次,立案庭的工作人员认为证据不全,让她补充材料。

律师说,算了吧,法官不是好糊弄的,比如你说对方泄露个人信息,你得指出来具体哪句话,泄露了你的什么信息,不是随随便便扣个大帽子人家就采信的。还有这份报案登记,不仅没有公安的处理结果,连立案号都没有,一眼就看得出是怎么回事。

白娟说,那这些材料就没用了?这些照片和网络截图,我还花钱作了公证。

律师说,也不能说没用,法院开庭前,我们可以把这些材料都交给法官。因为它们既与案件相关,又不是案件本身,法官不会深究,但会给法官造成一个印象,这个印象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案件的审理。

白娟说,明白了,浑水才好摸鱼。

其实谁都不是傻子,孰真孰假,孰是孰非,明眼人心知肚明,但他们宁肯相信这封来信。公司已经实现无纸化办公、远程网络办公,正积极推广人工智能。大家感到工作越来越轻松的同时,也越来越担心裁员裁到自己头上。中层管理岗位更是狼多肉少,小磊爸爸这一拨又都是奔五的人了,想着能紧跟科技发展,却还是有心无力,年轻人早就对他们的位子虎视眈眈,只是苦于找不到“把前浪拍在沙滩上”的机会罢了。

公司领导跟小磊爸爸谈了话,说他最近工作心不在焉,特准他一段时间长假,把家里的事彻底处理好,工作暂由他人接替。

小磊爸爸问,是不是因为那封信?那信……

领导说,与那封信没关系,那完全是无中生有、歪曲事实的诬告信。我们这么安排……

小磊爸爸说,不是因为那封信就好,我正愁孩子在家没人管呢。

爸爸只说把去年、前年和大前年没休的年假都休了,只为好好陪儿子过一个安心的暑假。

儿子压根儿就没信,爸爸说假话的水平一点儿都不高。接下来的几天,他越来越确定爸爸撒了谎。过去爸爸休假,领导、同事常常会给他打电话、发微信,有时候,他还要打开电脑,处理一些邮件、公文、报表之类。他分内的事,走到天涯海角也躲不掉。但现在,爸爸的手机静得讓人窒息。莫非是调了静音,儿子偷偷打开爸爸的手机一看,浏览的竟然全是智联招聘这类求职网站。

说话听声,锣鼓听音,公司给足了面子,说是放长假,但长假之后呢?一个萝卜一个坑,他的坑已经被新萝卜占了。与其等到被炒鱿鱼,不如主动些,还能赢些体面。

爸爸想带儿子去外地散散心,可疫情不定在哪儿会冒出来。儿子还要等成绩、报志愿,然后录取、报到、军训、入学教育,哪桩哪件也耽误不得。

妈妈给儿子办了游泳卡,报了羽毛球班,但没几天,北京又有了零散病例,健身场所全停了。不管愿意不愿意,儿子只能在小区里待着。

谣言甚至比病毒更容易传播,它就像一个屁,熏得你睁不开眼,恶心得你想吐,你心里明知是谁放的,却拿不出证据证明,你根本抓不住放屁的那个人。

小磊觉得自己快要憋出毛病来了,被辱骂、被殴打,现在又被污蔑、被诽谤,他们把一坨一坨的屎朝自己身上抛,怎么才能自证清白?小磊给小伙伴发微信,向他们求证那天他没有打孩子,求证他们的球没有砸到人,求证他没骂丁千一的老婆。但这有什么用?拿着这些微信截图,小磊也绝不肯把小伙伴们都牵扯进来,他更不可能祥林嫂似的去向人诉说。

孩子的办法最简单,躲在屋里,藏在手机游戏里。

白娟变成了祥林嫂,不管人家愿不愿听,逢人便拉住人家讲“实情”。她的“故事”并不是一成不变,而是一边讲一边完善,越说越朝着符合逻辑的方向发展,“真相”在她的讲述中相对固定下来——只能“相对”,因为假的总是假的,有时候她也记不清,跟张三或李四讲过没有,讲的又是哪个版本。好在她发现,听者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算你跟他讲了完全不同的两个版本也不要紧,能在他们脑子里留下的就一句话——全是孩子的错!

白娟不光在外面说,在家里也说,丁千一发挥他画漫画的本事,往里面再添加些生动的细节。白娟让他也逢人便讲,但他毕竟是个男人,拉不下脸来。白娟说,可别小瞧了小区这个舆论场!

说得多了,听得多了,丁千一真的相信了他与白娟共同虚构的故事。他常常一个人生闷气,觉着自己实在冤枉,于是乎,忍不住把最新版“事件经过”在电脑上完善一遍,打印十几份,快递给小磊爸爸的公司。管他呢,有枣没枣打一竿子再说。

白娟气哼哼地说,快递费没少花!当初老爷子也是笨,怕他作甚,一头撞过去,栽在他脚底下,还用得着现在这么费事吗!

小磊爸爸又去了居委会。

不等他说完,杨主任马上表明了态度。“温馨提示”贴出后,好几位居民通过各种途径提出不同意见,甚至把电话打到市长热线,为此社区专门咨询了律师,“禁止踢球”的提法的确欠妥,于是没几天就撤下了全部告示。广场上的那些A4纸贴了不到两天,只经了一场雨,早就没了影。

小磊爸爸问,那孩子们到底可不可以在广场上玩呢?

杨主任说,你回去跟孩子说,尽管玩。但也请你们理解我们,有个别居民一再反映,踢球危害公共安全,甚至闹出一些民事纠纷,影响邻里和睦。我们过去也一直担心,毕竟是石头地面,既怕孩子伤着自己,又怕孩子伤着别人,所以没有认真考虑,跟物业一商量,就贴了那个通知。随后媒体曝了出来,我们也明白被人利用了。但是,非要再贴一个广场可以踢球的告示,反倒容易激化矛盾,还是让这事自然而然过去为好。

小磊爸爸不会强人所难,打自己脸的事谁都不肯干,但他还是说,就怕等法院开庭时,丁家人拿这个说事。

杨主任说,那不怕,法官可以向我们求证,我会实事求是向法官说明。

小磊说,我早就知道那是一纸空文,他们搞这一出,不就是想说,当初打我是因为我违反规定在先吗?

爸爸说,你想多了,就算真的禁止踢球,那也是夏天的事,而你被打是在春天,夏天的通知怎么能管春天的事呢?

小磊说,您说得对,但是,那个丁千一是跟您讲道理的人吗?哪个在先哪个在后,看热闹的人才懒得去管呢!您看过网络上的架空小说吗?完全忽略时间,让时空错乱,谁去真正在意哪一个是春天,哪一个是夏天呢?我问您,甘肃舟曲泥石流和青海玉树地震谁先谁后?

爸爸愣怔了片刻,说,这可以查,百度一下就知道了。

小磊说,问题的关键是,没人去查。

爸爸说,你真的长大了,说得一点儿不错,但是,那些真正在意的人,真正想了解真相的人,他们一定会查个究竟。

小磊不说话了,但他心里寒寒的,能有几个在意的人呢?

爸爸知道,儿子的思想没通,可是他又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才能打开儿子的心结。

时间,也许是最好的疗伤药。

时间,的确是最好的疗伤药。但是,如果有人一次次把你刚刚愈合的伤口撕开,再撒上一把盐呢?你的伤口会不断地扩大、化脓、溃烂,甚至引发脓疱疮、蜂窝组织炎,直至败血症。

开学了,新的学校,新的校服。

小磊总是带一件防晒服,出了学校就穿上,把校服的LOGO遮得严严实实。

爸爸和往常一样,早上跟儿子和妈妈一起出门,晚上偶尔比儿子回家还晚些,每天照旧带一个水果或一杯酸奶回家,过去公司午餐总会发这些,爸爸舍不得吃,就带回家给儿子,现在爸爸每天去便利店买,还要细心地把价签抠掉。但儿子看得出,爸爸还没有找到新的工作。

九月的零花钱,儿子说什么也不要,他说他的钱还够。他实在不忍心看爸爸笨拙圆谎的样子,直截了当地说,老爸,你们这代人挺亏的,工作一辈子,都在替别人打工,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你们的就业观念,总是想着稳定,想着铁饭碗,想着朝九晚五,天天两点一线,有什么意思啊?挣的比送外卖的都少。

爸爸一乐,说,到底是新时代的少年,将来你挣大钱养活爸爸吧。不过,怎么都要上完大学,而且,学习是一辈子的事情,爸爸现在……

儿子接着说,别打断我,我的意思是,趁着您还不算老,正是要经验有经验、要精力有精力的时候,不如辞了职出来创业。

创业?我能干什么?爸爸问。

儿子调皮地眨眨眼,说,干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为自己干,给自己当老板,让我也当当“富二代”。

爸爸弹了一下儿子的脑壳,说,你这是什么世界观、人生观!

儿子哈哈笑了。爸爸也如释重负地笑了。

儿子又说,别高不成低不就,我给您三年时间吧,三年,我十八岁,上大学了,您从一个小老板也变成一个大老板了。等我大学毕业,连工作都不用找,直接到您公司上班。

爸爸心里酸酸的,可还是笑着说,好,上阵父子兵!

睡梦中,小磊听到一阵轻轻的争吵声,他醒了,惊出一身的汗。

妈妈哭着说,我早就说不要起诉,不要接受采访,可你们就是不听。你跟他讲法、讲理,但是,往往就是这样,有理的说不过胡搅蛮缠的,讲法的斗不过死缠烂打的。你看看,人家被行政拘留了,单位也没把他怎么样。你呢?现在咱们这把年纪,辞了工作,怎么謀生?创业?说得轻松,你以为就一句话吗?依我的,还是去公司找找老总,把事情谈开,就说咱们也有冲动的地方,孩子也有不对的地方,咱们官司也不打了,不就是一句道歉吗?

爸爸使劲压低嗓门,气愤地说,我们要的就是一个说法,做错了就是做错了,理所应当要赔礼道歉!

妈妈哽咽着说,儿子真的想看他站到面前说那句“对不起”吗?

爸爸的声音颤抖着,他不认错,就会一直在外边胡说八道。

妈妈说,他胡说八道,就让他胡说八道去,他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咱就当个懦夫好了。我每天开着车,常常精神恍惚,脑子总走神,一不留心就闯了红灯,我真的不想这样揪心地过日子啦!

爸爸说,我们起诉,不就是为了给孩子一个公道吗?不就是为了让我们不再这样揪心地过日子吗?

妈妈说,公安的处罚决定不就是一个公道吗?拘留对他都不起作用,将来就算有一纸法院的民事判决,能有多大的用?是,法院一定会为孩子主持公道,但法院同样封不住他的嘴。咱们就装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行不行?咱们把他忘掉,好不好?没有好心情,就没有健康的身体,怎么保障孩子的生活和未来!

爸爸无奈地叹了口气。

小磊掀开被子下了床,走进爸爸妈妈的卧室,爸爸妈妈立刻不说话了。他低声吼道,妈妈,都是我的错,行了吗?我不踢球了,我不起诉了,行了吗?丁千一说我骂他,骂他老婆,说我打他孩子,我给他去道歉,行了吗?丁千一说我们互殴,我去派出所自首,把我也关几天,行了吗!

小磊失声痛哭起来,浑身已是大汗淋漓。

妈妈说,你这孩子,我们哪是这个意思?

小磊觉得把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他嚷嚷着,您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爸爸忙说,妈妈不是这个意思,妈妈是想让咱们赶紧忘掉这件事,我们确实不能再受它的影响了。丁千一要闹,咱们没办法制止他……

爸爸试图给儿子一个拥抱,却被他一把推开。他回了自己的屋子,把门重重地一摔。

爸爸跟过去,轻轻地敲敲门,说,别哭了,好好睡吧。

妈妈跟过来说,如果一直被他的话牵着鼻子走,我们就会一直活在他的阴影里。

小磊也想走出丁千一的阴影。但是,他小瞧了谣言的杀伤力。

在学校,他明显感到同学们在对他指指戳戳。在小区里被指指戳戳,他虽然不爽,但毕竟小伙伴还可以为他说句公道话。现在那些谣言进了学校,新环境、新老师、新同学,大家谁都不了解谁,谁都想给老师和同学留下一个良好的第一印象,谁能为他说句公道话?

出版传媒集团纪委的两位同志来派出所了解案件情况。丁千一是集团下属一家漫画杂志社的编辑。

四队队长王旭今天不值班,但接到电话,他还是特意从家里赶来。

为了這个案子,他可没少操心。丁家人没少来派出所,起初是喊冤叫屈,包括王队在内的好几位警察都接待过,嘴皮子磨破,反复说明丁千一享有的权利,如果他不服处罚决定,可以在六十日内向市公安局或区政府申请行政复议,还可以在六个月内向区法院提起行政诉讼。当然,王队心里明白,既是铁案,无论走到哪里,也是翻不了的。事实证明,丁家人并没有通过任何正规途径去申诉,哪怕尝试一下都没有。

后来花样翻新,变成了报警,一队到四队都接过各种奇葩报警。人家前脚发一条微博,丁千一老婆后脚就来报警,说是歪曲事实,造谣诽谤,损害名誉权。待警察搞清事情原委,证明微博内容并无不实之词,她又改口说泄露个人信息,侵犯了生活安宁权。警察反复看了几遍,也没找到泄露了他们的什么信息。今天说人家在她家楼下监视他们,明天又说人家跟踪他们外出买菜……一个小区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这怪得了人家吗?

丁家恨不得把小磊家的人都送进拘留所,但这有什么用呢?一次两次还有人当回事,当所有的信息一而再再而三地汇到王队这里,他再把真实情况反馈给其他队同事,于是,派出所里竟无一人不知丁千一了。

虽说对小磊家没有什么实质伤害,但毕竟涉及孩子,王队越来越不放心,便带着小陈和小卢去小区回访。这一访,就访出了问题。法院已经开过庭,丁家败诉。小磊赢了官司,却仍然遭受着污蔑,谣言甚至已经传进学校……

王队向集团纪委的两位同志详细讲述了案件的经过,并出示了相关的证据材料。

两位同志面面相觑,低声说,看来,我们被骗了。警察同志,当初丁千一被拘留,你们向杂志社作了通报,我们原也打算要处分他的,但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他是被冤枉的,是那个孩子如何如何,他之所以被拘留,是因为孩子家长强烈要求派出所给予他最严厉的处罚。我们想,这也情有可原,于是……唉,没想到,事情闹到如此地步。

王队说,孩子家长怎么可能指挥得了公安机关?我们依法作出的处罚,怎么就成了家长的强烈要求?这话你们也能信?法治时代,公平正义是全社会的信仰。身为执法者,我们绝不可能把法律当儿戏。法律作为惩恶扬善的武器,不仅保护受害者,同样保障丁千一的合法权益,行政处罚决定书上写得明明白白,如果他说自己冤枉,为什么放着正道不走?当他提出自己被冤枉时,你们又是怎么想的?一定是认同了他的说法,心里还充满了同情与悲悯。

两位同志边点头边说,是啊,我们被他用几滴眼泪骗了,这还要怪我们不懂法。

王队笑了笑,说,你们过谦了,今天你们主动来了解案情,说明党组织对此事的重视。行政处罚决定书就是定性,就是结论,就是处理问题的依据。法院的民事判决书,也是定性,是结论,是依据。这两样是最权威的,但我还是把前因后果讲给你们,就是希望形成合力,共同保护未成年人的合法权益不受侵害。对于公安机关来说,这是一件小事,但因为发生在孩子身上,小事就不小了。执行法律,既要有刚性的一面,也应该有柔性的一面,我们正在与学校、社区、街道青少年保护中心建立联动机制。因为,这个年龄的孩子,正是睁开眼睛看世界,独立思考问题的时候,他们正在形成对世界、对人生、对社会的认识,我们是让他们感受到冷漠,还是感受到温暖,可能会影响他们的一生……

丁千一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

他孤零零地站在操场边上,看着那些追着足球奔跑的同学们,他恨他们恨得牙痒痒,他们不过就是用奔跑炫耀他们体格强壮。一只球向他飞来,他慌忙躲闪着,他们却硬要拉他上场。他们的手抓皱了他笔挺的衣服,滚来的球蹭歪了笔直的裤缝。他脚上那双漂亮的鞋值好几百块,是爸爸两个月的工资,他怎么可能去碰那只脏兮兮的破球!

还有更可怕的——

学校门口,一群大汗淋漓的孩子拦住他的去路,他们口渴,向他“借钱”去买矿泉水。他凭什么把钱借给他们?但是他们居然举着脏兮兮的破球要往他身上蹭,那上面有多少尘土,还有多少看不见的细菌和病毒?他只得乖乖掏出钱给他们。那帮孩子得寸进尺,下一次就是“借钱”买北冰洋汽水、可口可乐。零花钱没了,他只得编谎话找爸爸妈妈要,他不敢说实话,他怕爸爸妈妈骂他是窝囊废。

从那时候起,他爱上了动漫,常常把自己想象成宇宙巨人,远远望着那帮青春期放荡不羁的同学,偷偷地朝着天空呐喊:“赐予我力量吧!我是希曼!”

希曼也好,奥特曼也罢,雷神、绿巨人、美国队长、钢铁侠、蜘蛛侠……他一次次在幻想中打败他的敌人,但又一次次在幻想破灭后独自嗟叹自己的窝囊。直到那天面对那个孩子时,他突然感到了自己的强大,酒后的他顿时“一拳超人琦玉老师”附体,第一记右勾拳是那么解气,接下来的一拳又一拳越打越神勇……

责任编辑/张璟瑜

文字编辑/李敏

插图/冯功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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