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的童年

2022-05-29 10:44刘诗伟
青年作家 2022年6期
关键词:巴扎布谷哥哥

刘诗伟

从前,平原上的童年无遮无拦。

初开的眼睛生长在混沌的心头。

忽然发现春天被隐匿在旷野深处的布谷叫醒。许多事物接踵而至:燕子来到体面的屋檐下呢喃;黄鹂的鸣啭跟麻雀的叽喳决然不同;阳雀子喜欢嘎呀呀地飞到禾场边;野鸽子只在蓊郁林丛的巢窠咕咕絮语;八哥候在路边跟老实人搭话;画眉像缺嘴婆一样嘟哝;喜鹊站在最高的柳树上报道消息;乌鸦哇地一声半个天空划过一阵黑暗;丝麻雀在篱笆缝隙跳跃时大雁在天空摆出人字归来……哦,还有似鸟非鸟的知了和没有翅膀的青蛙,那是整个夏天的呐喊或沉吟。

一只灰猫瞅着篱笆上的丝麻雀,终于明白敏捷的跳跃不及灵动的飞蹿。老鼠不敢爬树,因为闻到了黄鼠狼的气息。黄鼠狼即使爬到树上,也飞不起来。米缸对面有一道猫爪伸不进去的墙缝,一只灰老鼠在墙缝里贼头贼脑。黄鼠狼白天回到荒坡老树下的洞穴去睡觉。狗是忠诚而荒谬的,吃过了偷食,打过了看家,讨好地笑。见过一只雄健的棕色猎狗。狗吠即烟火……鸡也鸣,鸭也鸣,猪哼驴马叫,水牛在水塘里打滚,黄牛在草滩上瞭望。广阔田野的农人是一些零散的黑点儿,分明在劳作,可远远望去,一动不动。

满满的时空仍是太空了。

蝴蝶飞来,蛾蠓飞来,苍蝇蚊子飞来;有虫蹦跶,有豸蠕行,有蛇蝎逶迤;干脆到处皆有微小的蚂蚁爬走……可其实不然,到处皆有的是细菌和病毒,它们看不见,他们的种类和数量无限多,他们任意寄宿在生物体上——包括老鼠、蚂蚁和花朵。

做医生的父亲说:细菌和病毒的出现并不比人类更晚,它们原本不是故意要与人类作对,人类几乎可以与它们和睦相处,但因为不小心或不明白的冒犯,它们给人类带来的伤害无比惨烈,所以,目前的医学文明直接把细菌和病毒视为人类的天敌。这不是一个吓唬人的问题,却让童年的我无尽地想象人类的过往与未来。好在眼下它们没来。

那时,平原的太阳很灵醒,有红或白的清晰样子,有火热与温暖的表达;月亮照耀屋后夜猫子无声的脚步,听得见婴儿的啼哭——所以日子也叫岁月,所以岁月温软悠长;星星像梦,梦也就像星星一样多,去到北斗,去到银河,就搁在那里,不必拿回来……记得白云一直在蓝天飘移,即使一度乌云翻滚;一道闪电亮得眼眸发疼,一声炸雷劈开河堤的老树,暴雨最终没有把老屋的青瓦击碎;风是四季的态度,从四面八方来,向着四面八方去……看起来,树的枝叶永远在空中摇曳,但树的根在地下,树的位置永远没变。

幸好有树。树到处都有,一丛一丛的绿,一岁一次的枯,或者枯荣独立,最高的是杨柳,最矮的是蜡条。平原上的树木参差地高出平坦大地。所有生命都在树下出入或栖息。是的,守着米缸的那只老鼠也不例外,因为乡间的房舍也在树下。花草躲开了树荫,不等于脱离树木,如果没有树丛的捍卫、荫庇与改良,平原将丧失物种、流失土地,花蕊便少了自然传粉的媒介,百草便没有肥沃稳固的根土,来日免不了萍飘蓬转。

我的童年也在平原的树下。

从记事起,他们就一直当着我的面讲述那桩我不知道的事,已经讲了一百次、一千次,必定还会讲下去。

他们是我的祖母、母亲和哥哥,后来加入了三弟。那桩事是我不及三岁时落水被救。一条叫杨树沟的水沟,穿过我们的兜斗湾,有一天,哥哥带我去沟边玩,树荫下的水中有一群小鱼,我觉得跟小鱼在一起有趣,咕咚一声扑进沟里;年幼的哥哥吓坏了,大声呼救,正在附近采集知了壳的缺嘴婆跑来,将我从水中抓起,冲到岸上,放在一棵杨树下,拍打我的背,让我吐水,我终于大哭。

他们一般在家庭聚会时讲起这桩事,比如夏日乘凉或除夕之夜。

讲完了,还会加上后怕的感慨:要是没人及时来救老二,就没有老二了!他们已经把我从三岁讲到了六十岁。似乎我越有繁复漫长的人生越值得他们讲述这桩事。他们作为我的至亲,并不需要打赏或感谢,可他们为什么乐此不疲?我一直真切地感觉:他们是因了我的生命,便为生命的风险而惊异,为生命的存续而欣慰,为生命这个事实而激动——为自己的亲人拥有此在之生命而喜悦。我认真地听他们讲,随后跟他们一起愉快地欢笑。而今我的笑纹连接两鬓的斑白。

不过,这桩事到底算不上童年故事。尽管他们早已把故事的画面植入我的脑中,但事实上,它不是我自己的自知与记忆。童年的分界固然模糊,我想,在正常情况下,童年至少应该从记忆萌发开始,哪怕各人的记忆起点不同。

在我,记忆的端头大约是寻找把春天叫醒的布谷。

那年我快四岁,学会了“布谷”声,每天早晨跟看不见的布谷一呼一应。布谷的叫声越来越近,哥哥答应带我去寻找布谷。那天,布谷已经到了屋后。我们学着猫的样子,在屋后的竹林里找,在水沟旁的杨树上找;我“布谷”了一声,布谷回应,几乎就在身边,但应声短促,或许是警惕。后来我们在蚕豆苗的田边蹲下身来观察。田头有几棵矮小的木槿,目光扫去,枝杈间有一团灰褐色,乍看如泥,细看是鸟,斑鸠一般大小,黑鼓鼓的圆眼睛正盯着我们。它一直不叫,我再次试着“布谷”一下,它却拍翅飞逃。之后,整个上午没再听到屋后的布谷声。我们相信这只飞逃的鸟就是布谷。

然而,我遭遇了大自然的第一次打击:这“灰褐”和“黑鼓鼓”的布谷竟不如一只泥坑里的土鸡漂亮——春天这么鲜艳,布谷何以如此丑陋?我由衷而莫名地感到失落。从此,童年的我不再跟布谷唱和。直到许多年后,我明白即便呼唤绿色的春天也需要“灰褐”的隐匿,方才理解大自然,但我已错过童年的布谷。

是知了和青蛙替代了布谷。

无数知了在杨树的高处嘶喊,无数青蛙在杨树沟的水畔鸣叫。杨树的青枝随风飘荡,路边繁花绚丽,田野碧波翻滚,蜻蜓飞行蝴蝶飞舞……知了的嘶喊和青蛙的鸣叫持续着,像心声,像催促,像热爱,像迷恋,也像焦急与凄惶,但那是光明的合奏,不管不顾,倾尽全力,占据了整个夏天的白昼与黑夜。知了和青蛙那么弱小,嘶鸣却那么强烈。它们是生之歌喊,一刻也不停歇地扇动童年的我。

我五岁上学。上学的路已被知了和青蛙的合奏覆盖。我耐不住一步一步行走,只想奔跑与飞翔。

没有料到,教室、老师和整个小学也被这知了和青蛙的合奏覆盖了。老师的话从合奏中传来,即刻被合奏带走,像浪花儿消散。我突然有些慌乱。“老师老师,你在说什么呢,我没听清……我听不清我妈会骂我的,你把知了赶走、把青蛙赶走,好吗?”话在喉咙里,终于说不出口。老师是一个矮胖的老师,低下头,从眼镜框的上边看我。

直到秋天,蛙声消退,知了的嘶喊开始衰弱……

在知了的最后一声低吟中,杨树飘下第一片黄叶。

当时,我放学回家,走在通顺河堤上,那片黄叶在空中晃眼地旋转,许久不肯下落,我停住,看着它降临在面前的地面。没几天,堤岸上落叶奔涌,透过落叶的缝隙望出去,田头、路边和湾子前后的树木也是黄影缤纷。金黄的流淌笼罩了平原的上空。忽然间,一群人举着白幡,抬着黑棺,哭号着,从湾子里出来……那是送葬。那死去的人就在金黄的流淌中。这金黄的流淌因为死亡让我的童年一怔。

仓皇回家,看见祖母坐倚在禾场的柴垛上一动不动。柴垛外有一棵桃树,柴垛已灰乌,桃树光秃了。祖母的棉褂灰暗如柴垛,脸庞和两手的枯黄已融入脚下的泥土。我停在台阶上大哭:奶奶你不死!祖母醒来,连忙回应:我儿不哭,奶奶没死咧。我依然哭:您会死的。祖母说:不会,奶奶要活一千岁。我反驳:您活一千岁还是要死的。祖母没法子了,只好起身过来将我搂在怀里。

一连几天,我坐在通顺河的堤坡上,任黄叶飘落到身上,不肯回家。我在想:祖母和祖父死了,接着是父母,再接着是哥和我……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世上的人也一样,也会像黄叶一样飘落,也是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既然是要死的,活着有什么意思?于是,死,伴着金黄的落叶在我脑子里流淌。世界无比黑暗。我忘了回家。家中名叫乌子的黄狗来舔我的手,带我回去。

从此,我差不多有半年懒得跟人说话。

没人能拯救我。

有一次,教室隐隐晃动,窗玻璃吱吱作响,矮胖的老师惊呼地震来了,吆喝同学们往操场上逃跑。我站起身,没有动。忽然,老师大喊我的名字,冲上来,抓住我的胳膊往门外拉。到了操场,他暴躁地朝我吼道:你想死呀!我无辜地望着他,心里有点想笑。操场上没有吓死的同学看过来,即刻就笑了。有人喊:他是一个迷气(呆子)。我本该愤怒,但我知道跟他们说不明白。

真正的问题是,现在我又晓得承载生命的地球也不牢实了……

这个狗屁的世界,不如跟它搞点破坏。我把窗户的风钩卸掉,把窗户打开,风一吹,啪的一声脆响;我把讲桌上的一盒白粉笔倒在地上,老师来上课,要花好半天捡粉笔,同学们不必马上听讲;我把铅笔的尖头对着前排同学的脸旁,叫唤他的名字,他猛地回头,铅笔头扎中他的脸,课堂上响起一声惨叫……有时我被同学检举,老师点名罚站,我满不在乎地起立,老师嘲讽地问:你究竟是一个迷气,还是一个天生的调皮佬?我每次都想回答:我是故意的。

或许,这种冒险或刺激对于死亡竟是有效的对冲。

我准备将破坏进行到底,不断在教室里制造响动和热闹。那时我有一支可以挂在胸兜的圆珠笔,整个小学无人不知。有一天上课,圆珠笔不见了,我起身寻找,弄得桌椅哐当直响,老师喊我停下,我不听,继续拍口袋翻屉子。忽然,我盯着同桌看,他眨动眼皮问:你是不是怀疑我?我说:是,你把鞋子脱掉。他不脱,我蹲下身拔下他的鞋子,果然,圆珠笔躺在鞋窝里。我把圆珠笔和鞋子举起来,全班同学顿时一片惊呼。不料,同桌居然呃呃地大哭。老师喊我去教室前面罚站,我问为什么,老师说你把同学弄哭了,我说我也想哭呢……老师抬起手想打我,没敢打,大约因为我父亲跟他是朋友。

我的座位被移到了讲台一侧。老师往黑板上写字,我在老师背后比画他的水桶腰,或者虚空地连续拳击,同学们抿着嘴笑。有一次,我把老师展开的备课本给他合上,老师转回身来,翻了好半天翻不到原来的页面,同学们忍不住笑,笑出了声,老师以为他的脸上沾了粉笔灰,停下翻备课本,用左右手背擦脸,我说没有擦准,起身去帮他擦,他把脸递给我,我的手指蘸过粉笔灰,在他脸上东擦西擦,把一张干净脸擦成了白花脸……教室里哄堂大笑。

坏孩子看中了我,邀我一起玩。他们都大我两三岁,见多识广,领着我去校外搞破坏。我们折断湾子后面新生的竹笋,去私人的菜园里拔萝卜,一竿子打落一地未熟的青枣……每隔几天,总有一个妇女站在自家的台坡上咒骂我们“小抽筋的”。然而,我从未打过湾子西头那棵枣树的枣,那是一棵年岁很大的枣树,我的一位烈士姑奶奶从前牺牲在那棵枣树下,那树上有她的血。

他们还带我捉鱼掏鸟窝,去通顺河游泳。男孩子游泳全都赤身裸体。听说上边湾子的一个小男孩在河里淹死了,人人感到恐慌,而且担心死了没穿衣服,很丑。我在想,那小孩死后知道自己死了吗?不久,他们让我看鸡、狗、牛“做丑事”,他们都嘻嘻哈哈,我假装不看地看;但他们派我去拍一个五年级女生的屁股,我坚决不干;有一个家伙冲出去拍了,我骂他流氓,他捏着拳头要打我,我提醒他,我有哥哥,他说他吓唬我的。另一桩坏事我当时就觉得不妥:我们跟踪一对“狗男女”,那对男女走到树林深处停下,男的正要解开女人的裤带,我们中有人扑通一下摔倒,惊飞树上的鸟,那对男女像鸟儿一样散开……这桩事到了成年,尤其后悔。

然后开仗,跟大孩子开仗。大孩子的头目是我哥哥。他们说他们是“革命派”,我们一帮小孩子不服。战场在河堤上,河堤内外一边一派。他们人少,我们人多。双方以堤岸为界,以树林为掩护,互掷土疙瘩。我有一副哥哥帮我做的弹弓,口袋里常备小石子。“土”烟弥漫之际,我匍匐前行到堤岸侦察,发现对方虽然每个人都用一棵树遮挡,但露出的身体并不少。打谁呢?瞬间,我觉得万一打中哥哥才不至于扯皮,便拉开弹弓,大喊“看我的”,放手射出石子。居然一发中的,哥哥“哎呀”一声,捂着眼睛蹲下身去。

仗没法继续了。

傍晚,母亲托湾子里的大人把我领回家。我不吃饭,祖母把饭碗塞到我手上。哥哥头上缠着白绷带,血印在左眼眉角,眼珠露在绷带外;他不理我,也没打我,去房里点灯看书。夜已深,他喊我睡觉,我进到房里,站在他面前。他问:为什么打我?我支吾:你为什么不躲?他苦笑:我以为你不会打我的。我不语。

当夜,我不停地做梦。梦见我牵着眼瞎的哥哥去上学……梦见那颗石子打在树干上……梦见哥哥撒了我一脸的土灰,我哭,他跑过来帮我擦脸……早晨,哥哥摇醒我,催我起床。

以后许多日子,我沉浸在忏悔中。

接着是父亲“犯了错误”。

父亲是西医医生,是组织上培养的年轻干部,常年在外地工作。春天里,父亲回家休假,情绪低落,对母亲说,如果他在工作中犯了错误,他会努力改正,家里人要坚决相信党和组织。话说得很虚空,留下一团阴云。父亲是完美的人,怎么会犯错误呢?

不久的一天,在毛嘴街上,我亲眼看见“犯了错误”的父亲戴着一顶一米多高的宝塔形白色尖帽子——和另外八个“尖帽子”一起,被人牵着游街批斗。我要冲过去,被母亲抓住;我呼喊父亲,母亲捂住我的嘴。游街结束,围观的人散去,我抱着街边的一棵小树放声号啕,母亲含泪陪在我身旁……几年后,我去毛嘴念高中,在街上见过那棵树,它是一棵普通的柳树,已经长大,高出了街边的房子。

父亲一度被隔在一间小屋子“写小字”(写检讨)。母亲定期带我去给父亲送食品衣物。可我想着经常见到父亲。小屋的背面连接围墙,有一扇朝向河岸的窗户,窗户下边由木板钉死,顶上开一尺见方的窗口,窗外有一棵枝杈众多的高树(记不得是柳树还是杨树了)。我隔几天就爬到树上,压着嗓子喊父亲,把牛皮纸包的包子或馍馍扔进小屋;父亲举起胳膊来跟我挥手,同样压着嗓子跟我说话,要我小心别摔着了。后来,我每次带去一团米饭,放在枝杈上,等我走后,可以引来麻雀抢食和玩耍,让父亲不太寂寞……

我不知道,当年我是否意识到这突如其来的生活变故帮我抵挡了心头的死亡之念,事实是,我心里惦着父亲。

同年秋天,生产队来了一个接受锻炼的吴姓男子,生得白、瘦、高,穿白衬衣,看上去比父亲年轻一些,讲普通话。队长跟我母亲商量后,让吴姓男子借住我家拖宅,一日三餐在我家吃饭,跟社员们一起出工。他话不多,讲礼貌,知道我父亲和我们家庭的情况后,对我家大人格外尊敬。放工回来吃完饭,一般坐在拖宅门口和竹林里看书,主要看马克思、恩格斯和毛主席的书。

有一次,他问起哥哥的学习情况,让哥哥有问题随时问他。哥哥热爱学习,遇上不识的字和不懂的词就问,他总是张口即答,清楚明白。他跟哥哥讲,看一篇文章,要学会划分层次、概括段落大义和提炼中心思想。母亲是警惕的,在门外偷听了两次,虽然不懂,但没有发觉什么反动观点,便由着哥哥向他请教。他还教哥哥写作文,讲过“凤头、猪肚、豹尾”的意思。他说,语文好,今后可以教书、做记者、当作家;又说,有一本书叫《浮士德》,能读懂《浮士德》就是博士了……我很少看见哥哥那样兴奋地瞪大眼睛听人讲话。

他的到来和他本人像一个谜,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锻炼,又觉得他其实心不在焉。有一次,他提到我父亲,嘴上咂巴一下,欲言又止。他显得胆小怕事。我虽然不会像哥哥那样以为他很了不起,但莫名地同情他,有时提醒哥哥让他歇着。

后来,他明显有些消沉。哥哥问:吴老师是不是想家?他说:我的家在河南,但我在武汉工作。哥哥建议:您给家里人写信呀。他淡淡地笑。一天早晨,哥哥出门上学,他追到台坡上,把一封信交给哥哥,让哥哥放学后去珠玑街上投进邮箱,哥哥自然乐意效劳。不料,哥哥还没走出湾子,队长从身后抓住哥哥,让哥哥把吴老师的信拿出来给他看看,哥哥说看别人的私信是不应该的,挣脱队长跑掉。这事让母亲挨了队长的一顿教训。

次年夏天,吴老师结束生产队的锻炼回武汉,哥哥和我送他出湾子,上汉宜公路,去珠玑小街搭长途汽车。走过湾子的地界,他让我们转去,不然他还得送我们回家。我们只好停下。他一边走,一边回头向我们挥手,越来越小,忽然就被路边的梧桐树遮掉了……那一刻,我感到了他的孤单与忧伤。

差不多在哥哥与吴老师打得火热时,我们更小的孩子有了“巴扎嘿”。

“巴扎嘿”漂亮、洋气,穿花裙子,能歌善舞。她唱《北京的金山上》,有一句“哎,巴扎嘿”,不是唱,是念,伴着一个蹬腿跷脚的动作,特别带劲。大人小孩都不叫她的名字,叫她“巴扎嘿”。老师派她教我们唱歌跳舞,她大方面对全班同学,认真又严肃,像一个小先生。谁都喜欢“巴扎嘿”。但我的心里杂乱,对歌舞没有兴趣,排练时站在最后一排,嘴不动,身子也不动,故意斜着目光不看她。也不知她看没看见我,反正她没有对我进行批评。

她是随她母亲从北京回来的,住在湾子里的亲戚家,临时插班上学,与我同班。我母亲似乎知道她们家的一些事情。她母亲与我父亲是小时候的同窗,此次回来,先上我家看望我母亲,听我母亲讲了我父亲的情况,再去我父亲的单位,结果没见着人。我母亲让我们兄弟把她母亲叫阿姨。她自然也听说过我家。

除了唱歌跳舞,“巴扎嘿”也跟我们一起玩;因为她,每个孩子都变得积极。一天放学之后,湾子里的七八个小学生去公路边捡“传单”:一辆喊口号的卡车驶过,“传单”漫天飞舞,公路边一派混乱的扑抢。“巴扎嘿”运气好,厚厚一叠“传单”不左不右落在她的面前。可是,她刚捡起“传单”,所有小家伙都向她冲过来,领头的正是她亲戚家的孩子黑牛;她转头看见了站在远处的我,朝我奔跑,我还愣着,她将“传单”塞到我胸前……我接过“传单”,喜悦突如其来,使劲把“传单”撒向空中,然后看着又一轮扑抢嘿嘿地笑——我看见她也笑了,无比开心的样子。

黑牛很生气,从此不带“巴扎嘿”玩。我跟“巴扎嘿”说:没关系,有我。我们一起上学下学,从冬天走到春天。

五月,想起湾子西南林丛里的几棵桑葚树,桑葚的果穗应该已经熟得乌紫油润。中午,放学回家吃过饭,我和“巴扎嘿”去采摘桑葚果。桑葚树不高,果穗压低了枝条。几只阳雀子看见我们,跳到旁边的树梢,喳喳地欢迎。我们一边采摘桑葚一边吃。“巴扎嘿”说:桑葚不酸,比葡萄好吃。我说:我没吃过葡萄。“巴扎嘿”说:以后你去北京我买给你吃呀。我不说话,有点希望她不要回北京。

可是我们下午去学校迟到了。

教室里很安静,老师和全班同学一起转头朝我们看过来,我们停在教室门口。老师问:你们的嘴巴怎么回事?我们互看对方,这才发现彼此的嘴唇是乌紫的,但我们低下头绝不交待。忘了是怎么回到座位的。下课后,黑牛在教室里大声说:有的人肯定亲过嘴。所有人都笑,即刻就喊:亲嘴……亲嘴。我看见“巴扎嘿”快要哭的脸色,跳到讲台上暴吼:谁再喊一声,我哥哥明天割掉他的舌头!教室里顿时安静,但“巴扎嘿”还是呜呜地哭了。

“巴扎嘿”哭过,也不在乎,照样跟我玩。河堤内的高滩上有一排木子树。木子树的树干不高,有凸起的疙瘩便于攀爬;树冠的枝叶繁密,形成一个巨大的圆球。我和“巴扎嘿”来到河滩,看中了一棵木子树 ,爬上去,选择两根平枝,相对坐下,身体周围都有斜出的枝杈护拦。“巴扎嘿”说这是我们的绿巢。

我们在绿巢里吃馍、吃桃、吃烧红薯。“巴扎嘿”讲北京,讲火车,讲飞机。她让我讲,我讲三岁前差点在水沟里淹死的故事。她听了,说幸亏你没淹死,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她说你要是淹死了我们就没有绿巢了。我忽然问:喜欢不是亲额头和脸吗?为什么他们说我们亲嘴?她便笑:亲嘴比亲额头和脸更亲呀。我说:那我们亲嘴吧?她连忙摇头:不行,大人才亲嘴咧。树顶上有两只鸽子在咕咕低语,我不再说话,仰起头,微闭眼睛,透过枝叶,看阳光在鸽子白色的翅膀上闪烁……树下的河水咕隆了一声。

因为绿巢,这个秋天的落叶便是真正的金黄。

有一天,“巴扎嘿”跟着我去看我父亲。她爬到小屋子外面的那棵树上,向着窗口喊刘伯伯,说她是谁的女儿;我父亲向她挥手,托她向她母亲和父亲问好……她说,我还会来看您的。

可是,第二年春天,吴老师走后没多久,“巴扎嘿”也要随母亲回北京。她们走的那天,很多人送行。黑牛没去,我去了。他们走出湾子,上汉宜公路,去珠玑小街搭长途汽车。分手后,她们一边走一边回头挥手——我知道,“巴扎嘿”看着我。她们越走越小,忽然间就被路边的梧桐树遮掉了……

隐退的死亡复又浮上心头。

死亡是无影的表情。蛙鸣消歇,知了的嘶吼也消歇了。满眼落叶飘扬,金黄的影子跳着消亡的舞蹈。又一架黑棺材在金黄的流淌中走向湾子外的荒野。人是要死的,一切生命都是要死的,只有无边金黄的流淌才配得上这悲怆。我去河滩上探看那棵木子树,它的落叶是圆形的殷红,像一颗颗心,把心撒了一地。

我坐在堤坡上,深望这空虚的世界。黄狗乌子看着我,因我的茫然而茫然。时间是死的冗长。希望有一声巨响,或者被一颗石子击中眉骨……死亡吞噬活着的欢欣,偏偏需要活着的印证与反抗。

春天又来,绿色又来,我迫不及待地爬上那棵木子树。绿巢的气息依旧,我独自在上年的位置坐下,仰靠那些熟悉的枝杈。头顶没有鸽子的动静,阳光照进无声的巢窝。河水静流,堤岸上传来行人的脚步。我睡着了。全都是美梦。醒来,眼角黏糊。我明白“巴扎嘿”永远消逝了……一段时光已在无边的死亡中夭殇。

天黑下来,我不想下树回家。叫唤我名字的声音从湾子里传来,是母亲的呼喊;我听见了,也不下去。一会儿,许多大人提着马灯、打着手电筒离开湾子,来到河堤和河边寻找;在散乱移动的光亮中,我听见祖母的号哭,她一边哭一边喊我回家……我忍不住呃呃地抽泣,很想起身下树,仍是咬牙未动。我知道这反抗对于死亡无效,但如果我不对死亡做出反抗我将死去。

是黄狗乌子找到了我,是哥哥把我从木子树上接回了家。

堂屋的方桌中央燃着一盏油灯。祖母抱着我,哥哥和弟妹围在我身边,祖父站在房门口抽烟。母亲去父亲工作的外地找我,还没有回来。湾子里的几个大人轮番对我进行批评:你这孩子,有什么事这么想不开的?闹这么一出,是想急死你爷爷奶奶、急死你妈妈、急死你爸爸——你爸爸妈妈还不晓得你回来了!你还不如你家乌子,乌子晓得回家,晓得把你找回来……祖父拨开众人,牵我去房间,什么也不说,剥开一颗糖果,放进我嘴里。

但我的问题并没有解决。我再度不跟人说话。

所幸饥荒来临——饥荒狙击了我心中的死亡。

这年,因为上年遭遇旱涝灾害,生产队的庄稼欠收,年底上交“公粮”后,各家的“口粮”只够吃小半年。本来,我家有祖父和父亲拿国家工资,如果年景正常,桌上有荤,兜里有零食,在乡下是过好日子的人家;可是,遇上荒年,单靠母亲一人在生产队挣工分,家里分得的粮食按人头平均比谁家都少,成了最惨的家庭;祖父和父亲每月节省粮票给家里买米,不够一家人吃三天饱饭。

母亲除了劳动,能做的就是节食:自己少吃一点,让我们兄弟和妹妹多吃一口。她端着半碗稀粥,边吃边等,到最后,用开水把我们碗里落下的米粒和菜碗里的残汁冲到一个碗里,咕隆几下喝掉。母亲个子大,刚生了五弟,看看瘦得只剩一副骨架。我们争着把碗里的粥分给母亲,母亲很生气,不要我们向她表孝心。可母亲晕倒了。她扛着锄头出门,倒在台坡口。我们兄弟和妹妹四个大叫,妈妈妈妈,呼啦地冲上去,哥哥试了试母亲的鼻孔,把母亲托成坐姿,让我扶稳,我赶紧跪下身子,用肩扛住母亲;三弟和四妹在身后推着我的肩,哭喊妈妈不死。哥哥回到屋里,往一只空空的糖罐子冲了半罐水,拿来给母亲喝,母亲一口气喝完,索性靠在我肩上闭眼小憩;一会儿,母亲醒来,竟笑了笑:歇一下真舒服。就抓了锄头把起身,下台坡,朝田野走去。

饥饿须臾不停地攻击,向我们步步紧逼。

我们的肚子咕咕叫,一个劲地想吃。不必吃肉吃鱼吃鸡蛋,有白米饭就好。每个人都可以吃一座山。从学校回来,我们满眼绿光。最要紧的是歇着或躺着,留点儿力气给心跳。我们横七竖八地歪躺在堂屋的木椅和竹床上。一只灰老鼠来到堂屋里游走,我们看见了懒得理它。但它不该舔哥哥的脚丫子。哥哥慢慢抬起脚,猛地出击,用脚后跟拍死了它。然而带来一个问题:是把死老鼠扔进茅坑,还是交给黄狗乌子?正商量着,祖父背着药箱进屋,蹲下身,用两个指头捏住老鼠尾巴。傍晚,餐桌上飘出一股怪异的气味。

湾子里的人开始向大自然打食。女人们提着篮子,从房前屋后到田头地角,再到荒坡野林,由近及远,拔走荠菜、蒴菜、茼蒿、鱼腥草、马齿苋、败酱草,采摘杨树新芽、香椿嫩苞、槐树花叶,几乎把绿色扫荡一空;男人们分别手持叉子、网子、木棍、铁锹、火铳等工具,捕鱼、捉鸟、打蛇、逮黄鼠狼、抓野猫子、杀狗獾子,凡是能动的活物,见者必诛……大自然不能给人充足的粮食,饥饿疯狂讨伐大自然,整个湾子忽然显得天光大亮。

饥饿的破坏力战无不胜。令人不忍觉察的是——求生中的彻底毁灭:它正在打碎人的体面,正在剥夺人的尊严,正在抹杀人活着的意味……这是永不磨灭的不义,最让人伤情。

我不敢看一个小女孩直勾勾盯着别人咀嚼的嘴巴,不敢看一个成年女子用媚笑换取一个男人手中的红薯,不敢看一个魁梧汉子从邻居的台坡下走过时随手抹了一把酱缸里的酱,不敢看一个拄着拐杖的大爷在小孩子身后捡起一截没有啃干净的玉米棒……我的祖父,一个远近闻名的老中医,以前每餐都要喝一小盅白酒,现在酒瓶空了,他坐上餐桌,不小心朝柜台上的空瓶瞟了一眼,极快地收回目光……生产队长以权谋私,多吃了生产队炸过油的棉饼,导致便秘,他老婆不敢从他的肛门里拨屎,他满湾子求人,是地主婆帮助了他……黑牛跟同学们打赌,说他一次可以吃下三十个水煎包,几个同学凑了钱,带他去珠玑街上的面食铺子,他一口一个,果真吃完三十个;可是,他撑得眼红脖子粗,两眼翻白,快不行了。同学们把他送到珠玑卫生所,医生赶紧给他引流胃里的食物;引流后,他忽然大哭,说三十个水煎包白吃了……我想,与其饿死,也不要这样啊。

然而,我终于没能逃避饥饿的中伤。

有一天,黑牛带我们三个同学去珠玑,说好给每人买一个水煎包吃。经过公社小院时,我们看见一个窗台上有一只灰猫,身子在窗齿外,嘴上咬着一只卤鸡,那卤鸡油光水亮,隔在窗齿里面,怎么也拖不出来。我们冲过去,赶走灰猫,黑牛拿住卤鸡腿,用力一拽,卤鸡被我们占有了。我们不用去买水煎包,掉头往北边的通顺河奔跑,决定一边“打鼓泅”(游泳)一边吃卤鸡。到了河边,全体脱光衣服下到河里,围在一起分卤鸡。黑牛在“巴扎嘿”走后跟我关系最好,扯下一只鸡腿给我,又说腿上的肉太多了,拔去一块。我退到旁边啃鸡腿,觉得卤鸡是世上最好的味道。突然,我听到一声“喵”,掉头看,是那只灰猫追来了,正站在岸边看着我们,它还是一只未成年的猫,中等个子,样子很悲伤。它看见我看它,又“喵”一声,极纤细绵长的声调,是在乞求。我赶紧朝鸡腿狠狠地啃一口,把鸡腿扔到岸上,它衔住鸡腿,居然抬头顿了顿,向我致意,然后转身往河滩的树林里去……它伤着了我,这一幕就这样永远铭刻在心。

不知从何时起,逃离的欲念在心里蠢蠢萌动,也不明白逃离什么,逃向哪里。

冬天来了。年年冬天都下雪。可是,这一年,在一个极其平常的早晨,我忽然间发现了雪。

是的,忽然间。分明又像是得了感应,这天早晨是我第一个打开堂屋大门的。门外满眼雪白,万物不知去向,没有饥饿的人影。雪正下着,纷纷飘落的雪,浑然密织天地——那样的热烈正如我的心情。怎么可能呢?我莫名而由衷地感念:雪原本不属于我,雪是它自身,是大自然的事物——所幸大自然有雪,有下雪的景象,让我和人世间的呼吸有了一道出口。我冲到禾场上,仰面伸开双臂,迎拥漫天飞雪,眼泪哗哗地奔泻……几十年后,在武汉住宅的院子,我的次子望着一场大雪惊叹:好美啊!随之热泪盈眶。那时他三岁,那时的我九岁。我知道我们父子二人的眼泪不同,却一直咂摸这不同中的相同。

次日霁雪。朗空下大地尽白,树和房子成了雪中的猜想。

我不想去学校,因为教室里不会有雪。我站在禾场边沿眺望,白皑皑的平原没有尽头,没有过往的事物。旷野在召唤。湾子里有人走动,有人在自家门口扫雪。现实的生计急于从白雪中走出来。我不知道旷野的召唤意味着什么。

中午喝过粥,我从食柜里取出一个乒乓球拍大的炕馍,掰下一半,装进口袋,把另一半放回原位,回头对祖母说:我和乌子去抓野兔。说完就吹一声口哨,带着黄狗乌子出门了。

冬季的平原格外空旷,田野里低矮的麦苗和蚕豆苗隐没在积雪之下,沟坎已被抹平,路径是任意的。湾子北边有通顺河,不知河面是否结了厚冰。我和乌子向南进发。穿过汉宜公路,进入广阔地带。乌子依据我走的方向冲到前面去,不时慢下来侦查。它晓得我们出来要干什么,我和它是见过兔子的,而且兔子在雪地上跑不快。不过猎物也不光是兔子。忽然,乌子箭一般射出,前方扑哧一声,窜起两只褐色小鸟,空中飘落许多凝结的雪末。

继续侦查前行。雪光晃眼,雪地如幻。有一种雪遮盖了世上所有气息之后的气息,很清楚,很清爽,又或许根本就没有了任何气息。但怎么就令人舒服呢?我和乌子吐出的白气即刻就消散,我们不断地吐出白气。一点儿也不冷,因为不知道冷。湾子远去,只剩一片略微凸起的白影。我们已进入旷野深处。乌子回到我面前,挂着红舌头看我,像是对自己狩猎无果有点儿不好意思。我说:没关系,抓不到兔子也开心——你不开心吗?

湾子的反方向出现了七八棵笔挺的树,是林立在一座高台上的白杨。白杨本来灰白,加上稀疏的枝杈裹着雪,看上去是白树。那高台不曾去过,名叫白杨台。好吧,去看看白杨台的白杨。快到了,大约还有两百米,乌子放慢脚步,在雪地来回嗅着。我且停下来等它。忽然,我看见一个灰色的小家伙,蹲在十米外的低凹处,一对发亮的黄眼珠骨碌地看我——正是一只兔子。我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乌子从我身后扑来,兔子转身而逃,直奔白杨台。

白杨台那边,乌子失去了目标,嗯嗯唧唧地绕台寻觅。我随后赶到,帮助侦查。在高台的一面陡壁前,乌子停下,举头观望,嗯嗯地对我说:兔子就在附近。我站在乌子身边,顺着雪地上的爪痕查找,发现高过我头的陡壁上有一个碗口大的洞口,在黑幽幽的洞里,果然又见那对发亮的黄眼珠,依旧骨碌着。可是,我突然明白了,即刻离开此地,一边招呼乌子随我而去。走出百米,乌子不甘心,仍是掉头跑回白杨台。我看见它绕台转了一圈,从缓坡走到台上,在白杨之间穿行。我不能回去,必须带走乌子,便大声喊:乌子——走啦!乌子朝白杨林吠了几声,很不情愿地回来。

我便逗乌子玩耍:掷一团雪砸中它,它追扑我,雪花在我们之间唰唰飞溅;我故意扑通倒在雪地,它围着我转,嗯嗯地叫唤。我起身与乌子前行。遇到一条小水沟,我在沟岸坐下,从口袋里掏出半个炕馍,一坨一坨地掰给乌子吃。乌子吃了一半,走开,剩下的留给我;我想起那只被我有意放生的兔子,喊回乌子,命令它把炕馍吃完。接着,我下到水边,踏破冰凌,捧水给乌子喝,不料,脚一滑,一条腿落入水中,乌子赶紧咬住我的棉袖,我已经不是三岁的时候,轻松地从水中抽起腿子。水冷得刺骨,我咯咯直笑。乌子过来,舔我棉裤和鞋子上的水。

天色暗下来,应该回家了。

我选择避开来时的路线往回走,因为白杨台洞口那对发亮的黄眼珠一直在我眼前晃动。我带着乌子向东边划了一道长长的弧线。夜幕降临,旷野陡然黑暗。乌子走在我身边,我们听着脚下踩雪的嚓嚓声。一会儿,雪地渐然生光,眼前幽幽地明亮起来。幽明中,雪地静穆,旷野无垠,雪夜仿如大自然的一份收藏。公路上传来祖父呼喊的声音,我还没有收拾心情,让乌子去报信,乌子汪汪地叫着,向祖父那边奔跑……

雪去了,现实重现。

人的一生,包括童年,最好的雪只有一场。

现实是老面孔,我常常躲着它。想起白、瘦、高的吴老师,想起能歌善舞的“巴扎嘿”……他们已先后离去,消失在汉宜公路东头的方向。也会想起行医的祖父和父亲:祖父从前从汉宜公路东头回到老家,现在每天出门往公路东头走,走不出两里外的珠玑;父亲向来听从组织,几年往东,几年往西。总之,他们和他们都去了外面。

汉宜公路是通向外面的必经之道。往东,我去过珠玑和仙桃;往西,我去过毛嘴。因为祖父和父亲在那里工作。珠玑比兜斗湾大,有打铁铺;毛嘴比珠玑大,有供销社;仙桃比毛嘴大,有工人俱乐部。那里的人吃得好、穿得好,很了不起。我已经知道,汉宜公路的东端是武汉、西端是宜昌,由武汉和宜昌可以去往四面八方。

早先,汉宜公路是粗石头土路,路的两旁种杨树;后来路面铺上细匀的石子,杨树换成了法国梧桐。大人们习惯简称梧桐,我坚持带上“法国”。法国是更远的外面。喜欢公路上有法国梧桐。祖父和父亲外出和回家都走公路。我家离公路最近,仅百米之距,我心里一直下意识地把它看作自家的路和自己的路。

我常去公路上流连,看拖拉机和汽车。它们奔向外面,速度快极了。汽油的气味比柴油好闻;轰鸣与喇叭代表工业;尘灰漫卷是速度的象征;哪个车屁股的黑烟更浓说明油门更大……尽管有关死亡的念头不时沉渣泛起,但公路上的车辆随时把我带向远方。许多年后,我读西西弗斯的故事,老是想起这公路上的流连。

有一次,一辆卡车的车厢里弹出一个方正包袱,落在公路中央,我把它拖到路边,打开看,是一床棉被。我一直在路边守着这包袱,等待卡车转来。天已黑,还没有卡车停在我面前,我把包袱扛到生产队队屋,交给仓库保管。当夜,这床棉被成了仓库保管守夜的床上用品。令人生气的是,湾子里有个瓮鼻子说:如果包袱里是肉包子,这小子肯定不会交公。母亲戳指瓮鼻子的鼻子,跟他吵了一架。

生产队有男女四个知青。一个漂亮的张姓知青姐姐看出了我的向往,跟我母亲打过招呼,带我去汉宜公路拦车,顺利爬上一辆卡车的车厢。傍晚,我看到了武汉的街道、路灯、车辆和行人。张姐姐领我回她的家,吃武昌鱼、喝排骨汤,睡两层床的上边。次日,牵着我去乘公车。公车上有一种至少混合了汽油味、食油味和香皂味的气息,透着城市的味道。我站在公车的气味中张望,公车在楼房毗连的街面穿行。我们在长江大桥的桥头下车,向着大桥步行。张姐姐指引我看长江、看汉江、看黄鹤楼、看武汉三镇的远景……一切都是真实而具体的,却一时难以跟梦境亲和。两天后,我带着武汉的气味回到乡下。从此,只要提到和想及武汉,我的鼻尖就飘绕它的气味。

我在汉宜公路的一棵法国梧桐上刻下一行字:

武汉的大桥上——巴扎嘿!

但是,隔壁湾子的光头男知青是一个王八蛋:他设计用麻绳套住我家黄狗乌子的脖子,活活将它勒死,准备在知青点扒皮下锅。母亲得到情报,提着菜刀火速赶去,可那光头朝母亲孩子似的笑,母亲只好放下刀,给他讲乌子的故事,直到他呜呜地哭泣。母亲把乌子背回来,在屋山头挖坑掩埋了。当晚,我和哥哥商量,准备组织一群革命小将,把那个王八蛋痛打一顿,但行动被母亲扼杀在萌芽中。我怀念乌子,去它的坟头栽下一截鲜活的杨树枝。

次年,杨树枝发青时,那个光头王八蛋居然来到了我家。他把一张武汉地图交给我母亲,说他已被招工,马上就要回城,希望哥哥和我长大后,去武汉找他,他会把我们当兄弟。母亲把这张武汉地图给哥哥看,我夺过来,将它撕成碎片……母亲和哥哥的目光随着碎片落到地上,我看着母亲和哥哥。

半个世纪过去,我几乎遗忘了光头知青。

现在,我平淡地坐在武汉的寓所回忆与怀想。

我想说的是童年的悲怆:在树下,关于死亡,以及那些茫然欢悦而凄苦的岁月。据说罗素四岁就思考死亡,所有人迟早都会想到死亡问题;但我实在不知道他人是怎么消化悲怆的。当年,我揣着死亡的忧念,看所有人不知死活地欢忧,殊不知,他人也许看见了我在所有人之中的折腾。死亡是人类永恒的隐秘,不与人道;死亡不关时代,是大自然的定律。但到底还是跟时代有着牵连,在借助突如其来的生活拯救悲怆时,生活中那些动人的美好又加重了悲怆——让悲怆也变得不舍。人生永是麻烦与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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