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子期
思度星上的生命会定时祈祷,祈祷时间42秒。
祈祷仪式是与宇宙连接的修辞,祈祷,源于这颗星球时间的静止。就像连续的时空之间产生了一个缝隙,缝隙时长正好42秒,之后,两颗恒星完成任务交接,世界又再度重启。起初无人发觉,直到他们通过计算阴影的位移找出了规律,世界虽然突然静止,但恒星的光芒永不消歇。
他们之后才知道,在宇宙绝大多数星系里,不会再有第二颗如思度星一样的存在,它就像同时活在两个世界的孩子,一次次在自我错认中怯怯凝视诞生的初地。那个神秘的时间暂停现象每隔36天出现一次,因为极度神秘,促使他们学会了祈祷。这样的祈祷仪式如同固定的节日,从文明初期一直流传下来,他们好奇自身的命运,感叹为何受到两颗恒星的恩泽,祈求宇宙的齿轮被拨回原位,为他们显化一条正确的攀升之路。
在人文主义时代,科学家普济通过观测和计算,大胆推测:思度星位于一条分项轨道之上,这条轨道横跨两个宇宙的恒星系,每36天经过轨道的交点,就像一扇门,穿过这道门时会有短暂的时间驻留,星球随后从A宇宙进入B宇宙,在A宇宙的时间是36天,B宇宙不同的参考体系则会把几百几千年压缩至这同等的时间。因此,文明在不停加速。昨天还是一片荒芜的丛林,没几天就变成飞行器肆意穿梭的赛博城市,宇宙之轮运转不歇,思度星的生命只是这齿轮里的润滑剂。他收回探进深空的目光,这个结论搭乘群星散射的光抵达他的大脑,霎时,他从苦闷中释怀了,喃喃道,这不过是又一次为混乱而不可知的宇宙提供佐证。
在智能信息时代,考古学家在地底发现了大量奇怪的图形文字,解读后确认为上一次文明遗留的信息,而这证实了普济的猜想——
如果这颗星球的文明还在延续,如果你们找到了这段信息,那么,你们应该已经发现了42秒的秘密。我想告诉你们的是,我们的文明是永劫复归的文明,你和我,以及未来的他们,我们在无止境的轮回中一直重复着文明生灭的流转,看似无始无终。这颗星球位于分项轨道之上,也就是说,它的公转轨道横跨两个位面的宇宙,一个是普通位面的宇宙,另一个则是背面的不可知宇宙。从生命诞生到文明出现一丝微光,从青铜时代到帝国时代,从智能信息时代到新能源时代,对相对宇宙而言,只需要36天的时间。思度星文明每36天进行一次技术与时代的更迭,就像是把遥不可及的未来一把拉至现在,我们曾经庆幸于文明的飞速爆炸,但最终明白,一旦触达巅峰,衰落和毁灭也近在眼前。成住坏空,依然是宇宙的铁律。
根据上一次文明留给我们的信息,他们终结于星际拓荒时代。在每一次快速的生灭递归中,这颗星球的生命共同参透了这个秘密。
我们进行过无数次思考和推演,不管是离开母星,远征至宇宙深处,或是脱离分项轨道,回归本位面宇宙,都无法摆脱轮回的命运,一切繁盛都毫无意义。曾有诗人如此形容我们的宇宙:“我们精心缝制着一条地毯,但地毯下是完全不一样的花纹;我们在镜子前端视自我,而镜子里的我一秒钟年华老去;我们虔心称颂头顶的造物主,造物主却在我们身后模仿我们的样子。”哲学家将两个宇宙分为显宇宙和密宇宙,指出宇宙的真相是性(本质)相(显象)不二。数学家不断调校计算出的宇宙模型,天文学家对两个恒星系的行星系统和运行轨道对比分析,各自得出的结论和诗人、哲学家的猜想有几分接近。可是,我们每每以为快要触达真相,而宿命似乎不可摇撼,直到这一次文明的尽头。
宇宙为何将我们悬于未测之间?这颗星球是被祝福还是被诅咒?如果不明过去未来,是否依然有一条终极之路,可以让我们出离这无止境的游戏?无论如何,母星的继承者,恭喜你们跋涉至此刻,这颗星球上的生命形态经过无数次演变,为宇宙带来了万花筒般的文明,我们创造的生命、社会、艺术,无可取代,宇宙曾由我们自由定义,可是,生与灭终究对立。过去的历史被尽数书写在宇宙中,未来将由彻底找到真相的生命改写。
如今,我们将傲慢带到了群星之间,前方未知星云的电磁暴正漫过头顶,我听见体内的绕场磁线感应装置发出混乱的电流声音,因为思维母体集中制的优势,我们的痛苦、无助和对母星无限的留恋,会即时传送至星球的每一个生命。我随即启动末日模式,一艘告别舰即将返回母星,为你们留下这些信息。我的文明即将终结于此,但令我感到无比骄傲的是,我们从未放弃寻找出路。孩子,将这渺小的希望传递下去,定会有出路。
祝福你、母星和宇宙。
第一批得知信息的人无可避免地陷入一种惊惶的愁绪中,即便如此,即将发生的下一波技术爆炸会让他们无暇多顾。此后,科学家普济的学术成果由他的后代继承,他的孙子依然叫作普济。普济家族的荣耀让他成为最具权威的文明观察者,他的工作地点在思度星近地轨道的空间站,他依然继承了祖先对宇宙的敏感度,在星群的黑丝绒背景下遥测和猜想,思维两个宇宙之间的关系,思维自己脖子上的星形胎记到底来自哪颗星球的祝福,他一直以此为荣。
他沉溺于星体之间的秩序美,在非凡洞察力的指引下,所有信息在他脑中有序排列重组,接着,自然发展出一套宇宙文明观。普济在空间站的晚餐时刻,不经意间与众人谈起:宇宙文明分为T0—T8阶段,T0是在大爆炸之前,宇宙和星系还未产生的混沌阶段;T1文明还未认识到物质的分子层面,尚有原始崇拜;T2文明已有基本的社会形态,能认识到部分微观层面以及星际间的粗糙逻辑;T3文明发现可控核能,可实现太阳系内旅行;T4文明已实现超光速旅行,能做星际的空间跳跃和穿越;T5文明接近纯善,能以全景视角看到宇宙边际,明白现有文明体系里的所有逻辑和规律;T6文明能跨越维度,至纯至善,不再需要能源、科技,接近生命的本质;T7文明已回归本真,认识到宇宙真相,不再有二元对立,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全部失效;而T8,则能任意折返于T8以下的文明世界中,能恒顺所有阶段的文明,T8文明的终极目的是令宇宙中所有文明都攀升至T8……
他几乎在一瞬间明白,所谓的出路,就是达到T7以上的文明。而母星的文明大多数毁灭在科技极度发达的T3、T4阶段,用物质科技丈量宇宙,因此难以突破文明的界限。要找到一条通往T7以上文明的路,不如绕过中间阶段,至少要从T3起直通到T7。
普济在惊惶中继续猜想,转换轨道时的42秒留白,或许藏着宇宙对他们三缄其口的秘密。此时,离下一次轨道转换不到10天时间。
思度星的困惑在于对时间迭代的感知,不管在哪个宇宙,时间和空间都不是绝对,36天是一种感知,在42秒的暂停之后,这种感知会再次被混淆。每个身处其中的人,即使活过漫长的一生,感知里也只是活了几天而已,他们的生活、感情、历史,一切无所驻留,就像心甘情愿为虚无的车轮献上身躯、铺就道路。文明亦如朝生暮死的蝉。在第二个七天,思度星的文明又会重新经历开天辟地、生命初醒的历程。如果有一个集中的思维能感知一切,他会对此感到惶惑和伤感吧,普济想。
时间不多了,他回到地面,将此理论编入世界通讯网,看着脑互联时代的磁网巨塔在夕阳下状如墓碑,一座一座将城市包围起来,而几天之后又会化为残垣,下一个时代新的思想和建筑将接管这里。祈祷吧,祈祷我们能照破这混沌无序。他继续编织信息。人们在每一天的祈祷中快速老去,在悬停的觉知和低吟的称颂中,感受宇宙的灵性被消磨又重组。
普济盘腿坐在窗边,AI管家会在黄昏时刻自动播放音乐,这些作品来自不同时代,甚至不同宇宙。徐徐升起的旋律在虚空中自由流淌,如同一股暖流灌入他躯体的容器,是一支协奏曲,最初清亮、磅礴,细密的音符如自动排列的星体,在深空中勾勒出一副若隐若现的轮廓,他完全融入音乐的世界,忘却自己的形体。协奏曲起承的部分继而变得婉转、肆意,他的神经丛有节律地跳动着,似乎触摸到乐声慢慢编织成的线条和画面。然而,音乐在准备进入最华彩部分的时刻却突然戛然而止,如刚成形的沙画被猛风吹散。尚未生起疑惑,他微微张开眼,注意力集中于听觉,音乐不可能就此结束,他坚信。一秒一秒,他默数着。
静止。停顿。留白。仿佛真空压迫耳膜。
瞬时,这支协奏曲在停顿处蓄满力量后再度爆发,如万花筒般的画面喷涌而出,趁着一股势不可挡的劲儿直冲云霄,终抵达星汉之上。音乐就此结束。
衔接处的空隙一共42秒。
普济兴奋起来,他回溯整首乐曲的每一篇章,四重奏从听觉窜入其他所有感官,在他眼前投射出没有边界的流动画面。他恍然惊觉,正是这42秒的缺失,才让这支四重奏焕发新的神韵,一如水墨山水画在适处留白,反而令其更具美感。他着了迷似的,疯狂寻找这首音乐的来历,在世界通讯网的声频库中一一比对,终于找到。这支协奏曲叫做《永恒辩四重奏》,是一部电影的配乐。
普济反复聆听,把自己置身于音乐的缝隙中,在某一刹那如顿悟般,看到直通T7文明的道路。就像在行星轨道转换的那个时刻,思度星生命的觉知体系都被置换成一种难以言诠的空无状态,而空无中又能生出万有,只是他们一次次错过它。42秒是神的旨意,祈祷是有用的。他喃喃道。
他将《永恒辩四重奏》编写入《思度星文明志》,他在与更多人聚会的晚餐时刻分享,声称自己悟出文明危机的解决之道,那个缝隙是宇宙大爆炸时的停顿,是机会,亦是救赎。而思度星要逃离这无序的循环,不是去往遥远的外太空,而是回归,回到文明的起点,所有的起点和终点。回归,就在那42秒之中,找到那个不来不去的觉根本性,就能在瞬间和T7的境界同频共振,甚至是抵达,就这么简单。众人看到他如酒醉后的酣然,各有所思。
几天后,垂垂老矣的普济躺在床上,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众人围绕,他复无别话。在生命终结的42秒缝隙,他与宇宙同时停顿,感觉自己的身体和心灵已然回归到一种婴儿状态,畅游在一片光明寂照中。
一个新时代即将在黎明过后降临,他明白,那会不一样。
音乐,曾令她的心脏重新跳动,如一只满载着意义的手的拨弄。
为了采访神秘的音乐家梁其琛,郑闻夕做了不少准备。网络上关于他的消息并不多,在个人生活全无边界的2045年,他没有社交账号,不接入增强视域设备,便携式智能终端使用率也极低,尽管获奖无数、名气颇响,但很少在公众露面,在现代新人类中,算是另类。他能答应郑闻夕的采访邀请,多半是因为她在邮件中表达了自己对古典乐的粗浅理解,以及自己跟音乐的一段往事。
她暂且放下往事,其实真正吸引她的是梁其琛作品中的一个特殊符号,至今无人能解读。他中年成名,度过一段瓶颈期之后仿佛脱胎换骨,作品明显呈现分水岭状态,比起从前越加恢宏大气,似有来自宇宙的史诗感注入音律之间,颇具大师之相。最令人着迷的是,他此后的每首音乐在不同地方都有42秒的停顿,不仅没有破坏音乐的完整性,反而令其成为绝美的杰作。
无人参透这42秒的奥义,在演奏会现场、在剧院、在录音棚、在他的会客室,所有人都问过,他微笑着缄口不言。或许因为太过神秘,梁其琛渐渐被推上神坛,从作曲家、演奏家,逐渐过渡到指挥家的身份。
见面地点约在上海歌剧院的后台,梁其琛作为这部歌剧的音乐总监,最近一个多月都泡在这里。郑闻夕来到声音制作间,站在门口怯怯张望,一眼认出忙碌人群中的梁其琛,他看上去很清瘦,身穿一件宽松的休闲西装,搭配白体恤和牛仔裤,头发中长,略微泛白,脸上冒出不少胡茬,却丝毫不见倦容。他不时跟几位乐手挥手比画,同录音的人交代两句,不时凑近耳机闭眼聆听,脚同时有节奏地摆动。
所有乐声都被他驯服,接着袭向作为听者的她,将她像树一样摇撼,像海面一样吹荡。当他发现郑闻夕时,她已经融入他们的音乐世界。梁其琛正创作一首长达十分钟的舞曲,曲子将出现在歌剧的高潮部分,是绝对的点睛之笔。他放下耳机,似在自言自语:“最好的歌剧音乐,不仅要与故事血肉般嵌合,还要为演员的舞台行动提供催化……可能我野心太大啦,不过,你来得很是时候,我正在想最关键的部分。”
“应该要在哪里留白么?”郑闻夕努力调整略微紧张的声线。
梁其琛的视线从乐谱扫过她,停顿几秒,“你说对了。”
郑闻夕报以微笑,不打算追问,只安心当个聆听者,慢慢走进他营造的氛围中。梁其琛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神秘,更像是一个极度专注的匠人,音乐在他眼中如同精密的零件,齿轮和齿轮之间彼此咬合,与其说创造,不如说是欣赏那些声音如何从自己的大脑喷涌而出。今天的工作告一段落后,他心情不错,讲起自己小时候的故事——
我12岁就能听音识谱,在我眼中,声音是有画面的,每个音符都能形成对应的图像或影像。我会把听到的音乐在脑海中剪辑成一部电影,有忧伤的、有激昂的。任何声音在我的耳朵里,只要稍加编排就能成为音乐。课堂上老师的唠叨、窗外鸟儿的私语、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马路街道的人来人往、锅碗瓢盆清脆的碰撞……每当我试着聆听,那些声音会不自主地组合成音乐,音乐再形成全新的画面,覆盖掉我眼前的世界,仿佛感官相通。我时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在众人之中,用一个括号把自己括起来。
爸爸在我中学时患了重病,家里人希望我以后能学医。看见妈妈带着他四处求医问药却不见起色,看她无数个夜晚守在病床边,背越来越弯,泪痕越来越深。我回家后能做的只有简单问候几句,然后回到房间关上门、关上耳朵、关上那个世界,为了考上医学院而挑灯夜读。我念到大四,爸爸没等我医好他便去世了。我常想起他躺在病床的样子,那是一首低沉、忧伤的音乐。此后,我决定走自己的路。
重新打开那个世界并不难,因为没有系统学习过,更没有专业背景,我只能拿着一些原创作品到处寻找机会,后来在家附近的小城市找到一份音乐老师的工作,教孩子最简单的音乐课。空余时间自己创作,把一些曲子递给各大音乐公司,却无人欣赏。那个时候,写了很多民谣和流行歌曲,只能在课堂跟孩子们唱一唱,不过那样简单的快乐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第一次采访很顺利,梁其琛愿意回忆过去,对她来说很意外。每个人都想第一时间知晓那个秘密,郑闻夕却不着急,如果世人只执着于表面符号,会错过背后那个无形无相的核心。她接着收集到他不同时期的作品,租了一间视听室,准备以一个全新视角进入他的音乐世界。从早年的歌曲到之后的钢琴曲作品,再到后来的42秒杰作,她逐一欣赏。
音乐在不大的房间里流淌,那是他故事中的青春时代,在他的唱声中,她听到一个彷徨少年的心事。还有早期的乐曲,用钢琴或小提琴演奏,简单而又清澈,那是他初见世相的青涩与试探。郑闻夕全然沉浸其中,音乐抛去生长的意图,在弥散中甩掉了时间,一波波推皱水面的涟漪,套嵌着他的故事、他各个时期潜意识里的不同景象,直到夕阳从她手边滑出了房间。
郑闻夕的注意力从音乐浮潜至那段往事。
她经历过一场地震,当她在废墟中醒来,断裂的墙体、金属、木器挤压着她的身体,意识若一丝微弱烛火,在布满尘埃的缝隙中游走。她第一次预感这器物世界的重压,终将人拖拽至深渊。疼痛感包覆着每一个毛孔,心跳在减弱,搏动的节奏感不见了,一生的影像还没来得及在眼前回放,母亲的眼泪、父亲的沉默,生活种种失衡的造景。她将要入睡,呼吸已经不会逆反自己。
忽然间,她失去知觉的手无意碰到了什么,一段音乐从手机里流出,是一首钢琴曲。琴键在跃动,仿佛有一只手在轻轻拨弄水面,节律感重新被召回,滴答滴答,音符成为连接生与死两个世界的船舶。身体机能自动将满身被动的感官全部集中于听觉,乐声流动,耳膜收集这振动频率,它接着钻进胸膛,唤醒了心脏跳动的本能。心室重新灌入血液,与这音乐共振着、合奏着,咚、咚、咚……她身似潜水钟,灵魂却似蝴蝶,轻盈地忘记了时间。她最终活了下来,后来知道那首音乐来自梁其琛,是他最失意时候的创作。
她因一段孤独的人生而得救。此后,她总能在音乐中听到些什么。
歌剧公演的第二天,梁其琛约她在歌剧大厅见。舞台上的布景、道具还是演出时的样子,像一座奇幻世界的城池,这方空间将那些人物的一生融进两小时之内,让他们的心识得以向舞台的前方无限延伸,然后抵达观者。梁其琛和郑闻夕坐在观众区的红色椅子上,看着工作人员陆续走上舞台,对各处置景检查确认。
“所有人都问过我,为什么要有空白,很多评论家骂我是异类,说我背弃了音乐。同样想找答案,你和他们不一样,当然,很荣幸,我的音乐曾经对你产生这么大的影响。”梁其琛双手靠在前面椅背上,欣赏舞台上那个奇幻世界被旁人如修复钟表般安抚。
郑闻夕似乎能听到他身体里音符运转的嘀嗒声,“我……重新听您的音乐,就好像……音乐中还有音乐,一个音符包含着整首乐曲,这部歌剧的主题曲也是一样,主人公在戏的最后部分等待神启降临,他就站在舞台中间,直接和观众对视,停顿就在此处,全部音乐也都在此处,太妙了!”
梁其琛起身,领着她走向舞台,他将故事抛给身后——
当音乐老师的第四年,我接到一份工作邀约,去上海为一档无聊的节目做现场伴奏。我犹豫很久,那时觉得人生就这样了,创作就当爱好吧,音乐老师至少稳定,又能方便照顾家里。上海对于我来说就像未知的海域,而且那时并没有人真正欣赏我的音乐,我也一度怀疑自己的天赋是否早被消磨殆尽。一个巧合,我看到一部短片,是一个国外小孩子用DV拍的,看完之后,我决定离开。
短片叫做《完美末日》,故事很简单,画面开头是一排不对称的脚印,然后镜头摇上来,一个12岁男孩的背影,走路一瘸一拐。桑切斯的腿有先天残疾,但却掩盖不了他的聪明灵性。有天夜里,他梦见外星人告诉自己世界末日快来了,但是守护者会在那时将地球所有生命转移到另一个平行宇宙。梦醒来,他觉得饶有趣味,约上小伙伴一起去寻找外星人。后来,循着信号,他努力爬上一座象征他生活的高塔,终于再次遇见它们。一月后的夜里,也就是外星人说的末日之时,桑切斯感觉有些异样,他打开DV,朝着能看到日出的方向拍摄。第二天,DV里竟然出现一段雪花画面的空白,时间正好在黑夜和黎明的临界点,42秒,之后画面又恢复正常,太阳渐渐升起来。桑切斯看着DV里的影像,表情从震惊到心领神会,画面定格在他看向外面新世界的微笑。
这部电影很童真,但对当时的我来说,意义却不一样。我被桑切斯乐观无畏的精神感染了,很简单,就是这样。来到上海后,一边工作,一边全心投入创作,一切从零开始。渐渐的,我可以开自己的演奏会、出专辑、巡回演出,舞台越来越大,更多人听到了我的音乐。然而,我很快被这一切干扰,变得不像自己,新作品失去了灵魂,我也失去了朋友、爱人。于是,我停了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不碰乐器。我四处闲游,把从前的一切抛到身后,直到在一个海边小镇看到一处高塔。我又想起那部短片,那段空白。站在塔下,我哭了。
答案很简单。放在每首音乐之中,留白都有着全然不同的含义,只要你用心聆听。
他们置身于舞台的造景中,酒红色帷幕降下来,等待再次开启。梁其琛下周的工作是为一部叫做《永恒辩》的电影做配乐,他写了一首《永恒辩四重奏》,需要一支交响乐团演奏并现场录制,郑闻夕受邀前往。
故事似乎应该到此结束,因为她得到了答案。42秒并没有世人眼中的传奇色彩,只是两个不同时空的微妙共鸣而已,可她真正在乎的是,他与音乐之间的彼此谐拟。
演奏厅金碧辉煌,乐手们落座,各自翻看乐谱。梁其琛换上燕尾服,妆发也经过打理,显得比平时更庄重,他站上指挥台,仿佛一个磁力中心,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郑闻夕远远坐在一旁,呼吸悬停,庄严的仪式感凝结在将起的音符之中。
“这部电影需要不一样的配乐”,梁其琛之前对她说,“跟从前的创作不同,在电影里,音乐起到的作用,是用抽象的方式对具象的影像描画做出渲染,配乐的存在,对于观众理解影像表达和故事叙述有很大帮助,但这次是《永恒辩》,这部电影……几乎把我抛向真空。”郑闻夕不急于了解那部电影,她自信能在《永恒辩四重奏》中看到那个故事。
安静,真空般的安静,然后梁其琛只是开始扬起指挥棒,便把在场的人都丢进《永恒辩》的氛围中。
起初是造物,提琴将乐声的起源定格在宇宙初生的位置,前奏的清朗如雪花般,将她的身体里里外外淘洗个遍。他手中的指挥棒继续钩挑波撇,将匀整安稳的情态包容至弦乐部琴声的起势之间,奏鸣曲式的宏大规整,在振动的弦与共鸣腔中初露锋芒。她闭眼凝神,分明看到了红色帷幕已拉开,一幕幕繁复层叠的布景在缓缓成形,巴洛克风格的美学意象流窜在布景间。管乐部追随着恣肆的琴音,在虚设的场景之上化为迷雾般的气流,色彩鲜亮,环绕包裹着那炫目造景的主体。
第二乐章变得厚重而急促,打击乐部适时汇入交响乐的洪流,为那些被框进镜头里鲜活的人物,雕刻出各自的命运。第三乐章,从变奏曲到谐谑曲,不同器乐和声部终在此刻完成对彼此的指认,在他的指挥下,浪漫主义、古典主义通通如潮汐般顺应着故事的万有引力,倾泻着香浓饱满的旋律。站立于后面的几位歌手,在乐曲承接部分屏息唱出和声,那是星云间涤荡的气流,从他们口中缓缓吐出,调剂着越加庄严的氛围。主题呈现的第四乐章,回旋曲令整首乐章呈现出漩涡的形态,演奏者和听者仿佛共同蹿入云端,和一个个音符共谋着,干脆一起抖落成雨滴,落入大地的感官。
梁其琛站在指挥台上宛若创世者,肢体与这盈盈动荡的音乐彼此牵动。她遥想着,那应是一个全新的维度,就像从高维看低维,星体在他手中任其排列,音符跃动所产生的秩序之美,和磅礴宇宙一样无法言说。她听到的《永恒辩四重奏》,是来自宇宙深处的回响,一个音符便能解释其余部分,而那部电影是一个试图解释自身与万物关系的故事,是天选之子鼓起勇气去对抗虚无与不公,是一群人的牺牲与救赎。只要能在物质世界里找到定位,音乐便能在任何时候奏响。
这是一曲献给失落世界的挽歌,她想。乐曲接近尾声,梁其琛手中的指挥棒悬停在半空然后缓缓下落,他闭上眼睛,默数42秒,乐手的手指像蝴蝶栖息在花瓣,乐器因此沉默。
不知为何,她流下了眼泪。在地震废墟里,在父亲的棺椁前,在小男孩见到外星人的高塔上,应是同样的眼泪。在这留白中,不仅是《永恒辩》,还有她的一生、他的一生、他们的一生,在此刻于各自面前吐露倾巢的话语。梁其琛身上停顿的力量再度汇聚于右手,指挥棒微微颤抖,继而扬起。蝴蝶振动翅膀,乐音冲出阀门,如瀑布奔流,永不消歇。
她从留白中抽身,心脏继续合奏着。42秒,这是一个容器,容纳无限可能,看似残缺,实则圆满,我们只存在过这些时秒,之后不会再汇集,宇宙令我们终成为这一幕,她想。
男孩桑切斯最骄傲的事,就是陪所有人一起安然度过末日。
他右腿的残缺是先天带来的,走路时会比别人多一些节奏感,亚利桑那州的风景辽阔无际,他时常在窗边凝望,幻想着等长大以后要用脚步丈量整个世界。12岁之前,桑切斯已经习惯别人落在他身上的异样目光,妈妈曾试着帮他纠正,在腿上绑上矫正器,用汤药浸泡,却依然无法改变他的节奏感。
妈妈忙于工作,很多时候只能在睡前进来亲亲他的鬈发和小酒窝。身为录音师的爸爸,一年中大多时间都在全国各地奔忙,记录各类声音,自然界的风声、河流声、细微如发的草木抽芽声,嘈杂都市的环境音,片场里的人物对话……如果不是桑切斯的身体问题,爸爸也许就能时常把他带在身边。
桑切斯见过爸爸的工作照,硕大的耳机挂在头上,双手举着的录音杆悬停在虚设布景的上方,他正为一部风靡美国的情景剧做现场录音。除了片场的工作,他把很多心力花在建立“万物音库”上,他总能对万物变迁保持极细微的敏感度,能随时捕捉针尖落地般的声音,跟别人不同,他是用耳朵和心灵去丈量世界的。桑切斯只能看着爸爸从不同地点寄回的照片,遥想着他沿途经过的所有声音,将它们一一收拢至自己耳边。
为了消磨课余时光,桑切斯喜欢在爸爸早年存入的声音库中探索世界,他翻到一盘标记着“Foetal heart sound”的录音带,戴上耳机听到一段胎动的声音,咚、咚、咚……微弱而渺小,随时能被任何声音覆盖,那还未现于人世的啼鸣不如鲜活的心跳有力,却预示生命法则在宇宙中的永恒。桑切斯沉浸在这规律的跳动声中,忽然,声音暂停,可录音带依然在转动。他的心揪紧了,如果空白继续,这会是他第一次隔着遥远时空聆听到死亡。
阁楼寂静无声,他亦屏息静止,似被按下暂停键,转而,录音带里的空白在42秒之后被重新填满,咚、咚、咚……那心跳的主人活了过来,似被放逐的流星终找回自己的轨道。桑切斯擦掉眼泪,会心一笑,像是经历了一场相遇与告别,在如此顽强的生命律动前,他小小年纪就经历的那些伤害与孤独一瞬间烟消云散。那天傍晚,他追逐着公路尽头的落日,双脚踩着一种独特的节奏感融入暖黄的光,如同一只小舟在海面上倾摇。
那些声音让他开心了很久。不久后,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好几个外星人像光一样流窜到窗边,跟他说着什么,而他听到的并不是语言,更像是脑波盈盈动荡的涟漪。他醒来后努力回想,得到一个近乎幻想的预言——
世界末日很快要来了,时间在一个月后,但宇宙中的守护者文明会保护地球,届时会将所有生命转移到另一个平行宇宙。在末日前的转换中,两个宇宙会有引力场的交叉,时间将暂停42秒。随后,守护者说,“不要害怕,这是一个机会。”
桑切斯像从前一样去上学,一个人吃饭、走路,他将这个梦告诉妈妈、写信告诉爸爸,他们只说,不过是梦而已。12岁生日那天,他收到爸爸寄回的礼物,是一台DV,他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把心心念念的梦拍成电影短片,算作童年结束前留给自己的纪念。
那几日,天空中总有一些异象,隔几日便出现彩虹或是日食月食,小镇居民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偶尔在酒馆、市集顺便提起,然后话题又被琐碎的日常生活冲散。桑切斯以为那不一样,想到那个梦,总是本能地去误解任何风吹草动。于是他将那些外星人画下来,制作成短片的故事板,他嘴里咬着铅笔,望着天空,或是摆弄着DV,让那些电影画面在脑中自然成形。他鼓起勇气,将故事板拿给几个同学看,优等生莉莉安、足球男孩凯文、亚裔女孩瑞秋、高个子双胞胎达利和希安……桑切斯以小导演的身份,将故事讲得有声有色,他们的目光不再落在他腿上,而是他清澈的双眼。
剧组很快成立,大家一起勘景后,桑切斯定好人员分工,演员、摄影、场记等,短片以伪纪录片的形式呈现,从桑切斯自己的真实生活切入,一个有身体缺陷的小男孩,在日复一日的平常生活中,努力让父母同学注意到他,努力追上他们的脚步。当莉莉安举着DV对着他时,他并不是在表演,而是重现。他设计的第一个画面是一双不对称的脚印,随后他的故事徐徐展开。
梦境那场戏,他安排在自己家里的阁楼,晚饭后,莉莉安架好DV,桑切斯躺在床上,开机前,他嘱咐扮演外星人的双胞胎,穿好银色的道具服,电筒拿在背后好制造出乘着光飞来的效果。好几次,他们都被双胞胎的扮相逗得哈哈大笑,桑切斯看着他们天真的笑脸,也傻傻跟着笑,以为自己在另一个梦中。
凯文和瑞秋扮演他的同学,从最开始嘲笑他,到后来接受他的邀请一起去寻找外星人。很快,家里和学校的室内戏取景结束,他们也抓准时机拍摄了不少彩虹的空镜。接着,剧组去学校附近的树林,这是他们第一次离开大人的视线去探险,桑切斯背上食物和水,细心照顾大家,尽管他走得不算快,在小伙伴眼里都不再重要。桑切斯不确定他们是否相信这个故事,但他知道,这段经历会给他们的童年留下最精彩的记忆。“嘿,等等我!”桑切斯追上凯文和瑞秋,莉莉安的镜头从他们的背影摇移至空旷而辽远的山间。
午餐时刻,莉莉安兴奋地和大家讨论她在电视节目里看到的UFO,双胞胎也畅聊起自己的奇思妙想,他们猜测小镇周围就有一个魔法世界的入口,在衣柜里面或是站台中间,凯文提起自己最喜欢的超级英雄漫画,他说他们肯定就隐藏在普通人中间,瑞秋说姥姥给自己讲过很多中国的神话故事,她相信龙的存在,它其实来自更高维度的世界。桑切斯听得津津有味,庆幸自己用一个梦换来了更多想象力奇绝的故事。
“我相信,这些都是真的。”桑切斯眨眨眼,一对小酒窝浮上脸庞。
“我也相信,说不定,外星人也正在听我们讲呢!”双胞胎哥哥达利说。
“我就知道你想给自己加戏,达利。”莉莉安嘟着嘴,抱紧DV。
大家被逗笑了,他们的笑声穿过树林乘着风飞向远方,带着对世界的好奇和疑问,将那些梦和超越想象的故事一一为万物讲述。要是爸爸在这里,他一定会竖起耳朵细细聆听吧,他想。
最重要的一场戏定在郊外一座奇怪的信号发射塔楼上,旁边有一间年久失修的工作室。桑切斯要爬到塔楼的最高处,再度与外星人相遇,这场戏代表自己完成了对平常生活的超越。双胞胎不赞同,说那太危险,桑切斯望向天空,在心里默默规划,回头对他们说,“一定可以的。”
莉莉安也决定跟着往上爬,在他身后负责拍摄,他们俩沿着塔楼的金属阶梯开始向上攀爬,其他小伙伴在下面等待。他们离地面越来越远,桑切斯不敢往下看,他只盯住塔楼高处的那个平台,一步步往上,顾不上脚步的沉重和不协调。太阳在此刻发散出炽热的光芒,像是一种指引,他擦掉脸上的汗水,不停往上,他并不只把这当作一场戏,而是证明给爸爸妈妈看,他能做到。
“桑切斯,我……爬不动了。”莉莉安气喘吁吁地说。
“你先下去吧,莉莉安,我一个人可以。”桑切斯接过她手中的DV,继续攀爬。越往上,他便能听到越多的声音,那些爸爸如数家珍的风声、鸟叫声,甚至是心跳声。他被阳光压得抬不起头,不停喘息,视线也些微模糊,他回过神抓紧阶梯,调整呼吸后默数着心跳。想起那段突然暂停又重新起跳的胎儿心音,咚、咚、咚,他的心口似被灌入一股鲜活的能量,让他在这个失衡的世界找回自己的节奏感。
塔楼顶部离地面大概十层楼高,他朝下面挥手大喊,小伙伴为他欢呼着。他将DV放在一旁,镜头以一种旁观视角拍摄,电筒模拟外星人的光在画面一角闪耀。此刻正好,夕阳的光芒也缓缓探入镜头,桑切斯被西沉的暖光包裹着,卸下疲惫和忧伤,他闭上眼睛,享受这一刻。有风吹过,耳畔仿佛响起梦里听到的那句话,“不要害怕。”
一个月很快过去,大多数戏份拍摄完毕。在外星人预言的“末日之夜”,桑切斯还要拍最后一段画面。他制作了一个DV道具,然后真DV拍下他用道具拍摄外面景物的画面,戏里需要有一个他拍摄的动作,表示他在经历这一切之后,用自己的方式去探寻真相,而戏外的事实亦是如此。最后,他将DV对着能看到日出的方向拍摄一整夜,因为末日的转换就在子夜和黎明之间的缝隙。
他先睡去,第一次睡得这么安稳,那句“不要害怕”给了他十足勇气去面对任何困境,包括这个完美末日。妈妈在他睡着后,来到床边抚摸他的鬈发和脸颊,猜想他最近和伙伴又一起经历了难忘的冒险。她还想告诉他,爸爸很快就会回家,给他带回更多万物的声音。
第二天清晨,一切如常,但在他眼中,太阳金灿灿的光有些不一样。他拿起DV,翻看昨晚拍摄的画面。在黎明破晓前,光与黑暗交接,在那一刻,时间流速为0,宇宙仿佛被按下静止键。突然,DV画面变成一片雪花,似乎在那时受到电磁脉冲干扰。桑切斯感到些许意外,默数着雪花的时间长度,42秒,两个宇宙交替的缝隙。他望向远方,嘴角泛起一丝笑容。
不久后,短片《完美末日》在学校艺术嘉年华上播放,桑切斯的爸爸回来了,坐在台下欣赏他的作品,他和小伙伴一起上台谢幕,第一次被掌声和鲜花包围。桑切斯和爸爸的目光对视,两张笑脸隔着舞台深深烙印在彼此心里,他想告诉他,这世界的一切就像是新的。
别人都叫她阿阮,她以后要为自己的孩子取一个很棒的名字。
15岁时,阿阮跟着妈妈从越南改嫁到香港,说是改嫁,其实跟人口贩卖差不多。妈妈下决心离开贫穷落后的越南,托人寻找香港的雇主,她可以去给人当仆人、妻子,怎样都行,只要离开这里。妈妈从前常拿着一顶破旧的军帽对她说,妈妈的爸爸是中国人,是一名防空兵,来越南帮助他们打败敌人的,她们本就是华裔。小阿阮点头,一脸骄傲,她也常想念自己的爸爸,他患病去世后,家里一无所有。
香港有位开饭馆的李先生,生意做得不好,还酗酒赌博,快50岁了还没娶妻生子。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越南女人,就是阿阮的妈妈。他看到照片,一个穿着蓝布衫的朴素女人,30多岁,长发盘起来,圆脸小嘴,眼神柔柔弱弱的。他很中意,于是花了笔小钱把她买了过来,听说她还带着个女儿,买一送一,他更开心了。
阿阮和妈妈漂洋过海初到此城,被这里的热闹与繁华吸引,那人来人往的街市,走廊和过道相连相通的住宅,夜晚传来动感舞曲的歌厅,路上随时能遇见不同肤色种族的人,他们说着英语粤语等,互相熟络地打招呼,偶尔能在广场看到名流贵族和皇家军队路过,还有灯火通明的维多利亚海港,像是星星在夜里闪烁着,好看极了。在她们眼中,那个年代的香港就是天堂,妈妈对她说:“我们以后就在这儿生活好不好?”阿阮瞪大了眼睛,兴奋地点头。
李先生身材微胖,眼睛小鼻子大,脸上总油腻腻的,他对阿阮妈妈还算不错,把饭馆的生意慢慢交给她,还四处花钱托关系让她们有了公民身份,阿阮终于可以重新去上学了。她们来了之后,店里生意好了不少,阿阮开始学习英语,从女子学校放学后,就回来帮妈妈照看生意,来吃饭的顾客都夸赞说,阿阮和妈妈长得真像,自从有了她们,这家店就像重新活过来一样。可是,李先生还是改不掉喝酒和赌博的习惯,阿阮妈妈劝说,换来的却是谩骂或耳光,在他酒醒后,又对自己的粗暴行为追悔莫及,甚至跪着祈求她原谅。妈妈一直忍着,没跟阿阮说。他在不喝酒的时候还是个挺好的人,不管怎样,先要在这里扎下根,她想。
阿阮天生聪明好学,成绩很好,很快便能用英语跟同学自然交流。之前在越南见过太多战乱与贫苦,那个被固封的童年终于和时间两相遗忘,在她记忆中渐渐褪色。她开始喜欢上香港的一切,试着融入这里的每一寸街景,每天也练习粤语,用香港人的方式去闻寻每一处落脚地。
李先生对阿阮很关心,但她总是刻意躲避,回到家就把房间门关紧,这间屋子是从客厅隔出来的,4平方米,没有窗户她就用彩色笔画了一扇,还有窗外的蓝天白云。时间一天天过去,这一年里,李先生一直想生个儿子,妈妈没能如他愿。
天气热起来,阿阮走在路上能贴颊感受到越过海洋的凉风,放学回家后,跟往常一样,她在店里的桌上学习,看着妈妈在厨房忙碌,她微微笑着,感到心安,时常想,要是这世界没有李先生的存在该多好。晚上,妈妈收拾完用粤语对她说:“女仔,我去夜市买嘢,你先返屋企啦,乖。”阿阮点头,回到房间继续学习,月亮和初升的星辰就悬挂在城市夜空,她能想象。
十几分钟后,房间响起敲门声,她问:“边个?”没有回答,那只手继续轻轻敲着。“妈……”阿阮打开门,发现是李先生,一股浓浓的酒味扑鼻而来,他嘻嘻笑着,脸上像抹了一层猪油,两只浑浊的眼珠直直盯着她看。阿阮下意识地关门,李先生把脚伸过去,身子一挪挡在门边。阿阮略微惊吓,“你干乜嘢,请出去!”阿阮穿着白色衬衣,头发盘上来,几缕碎发被汗水浸湿贴在两颊和脖子上,饱满的脸庞像极了妈妈年轻时的样子。李先生醉醺醺地说着什么,好像是他想要个儿子,你今天很靓之类的,说着便作势往她身上扑。阿阮大喊着推开他,可一双肥大的手伸过来,就像排山倒海般的宿命。
星辰运行时,无法带她一起脱身。
阿阮离开了,没留下任何消息。她不知道未来在哪,或许葬身于海是最好的结局。她想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去音像店听听音乐,妈妈最爱音乐。她翻到一首来自台湾地区的歌曲《叫阮的名》,是写给母亲的——
谁在叫阮的名 一句比一句痛
亲像在问阮甘会惊寒
不需要别人来讲 阮心内嘛知影
是你的声 是你的声
谁住在阮的梦 一住就一世人
尚惊日头会将咱拆散
虽然离开那呢远 阮犹原会知影
是你的影 是你的影
叫阮的名 阮用一生斟酌听
当初细汉未赴乎你了解 你是阮的生命
叫阮的名 阮需要你来做伴
人生的路途阮爱你牵阮走
音乐就像一片死亡之海上唯一的航标,她原本沉溺的心又一点点被这歌声拽了上来。阿阮那时才知道,“阮”的意思就是“我”。
她之后辗转去到台湾,试着忘记一切,从头开始。她先是在餐馆打工,后来找到一份教英语的兼职,白天上课晚上继续学习,靠自己的努力活了下来。台湾跟香港是全然不同的造景,气候更加炎热湿润,住宅和街道没那么密集,这里的人都热情淳朴,说话也温温柔柔的。她逐渐喜欢上这个被海洋包围的小岛,就像自己,也需要被什么包围着,才有一种归属感。她时时刻刻都想念香港的妈妈,迟早有一天,她要接她离开。
很快,她再度陷入痛苦,因为有一个小生命在她身体里渐渐成形。她在夜里痛哭,用力捶打肚子,第一次如此讨厌自己的身体。在医院,她拿着检查单,在手术间门口徘徊,她畏惧的不只是抽肠搓斩的疼痛,还有对活着逐渐失去耐性的虚无感。热带风分隔着这座小岛上的林木和草丛,没有给她的悲伤留下任何藏身之处。她从医院逃走,只是因为害怕。
她去海边走了走,借由汹涌的海浪声掩盖哭泣。她想念妈妈,朝海上大声呼喊着,然后回头看自己努力练就的温婉言行,随浪潮复返,变得像是自己天性的一部分。也许有一天,总要游回那片过于深广的海洋,去和妈妈重逢,而且只能自己一人去。于是,阿阮决定下周去做手术,在这之前,她请好假,准备好钱,做足心理准备,就像是只要删除那个生命,就能删除掉那段黑暗记忆一般。
可有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一颗特别的星球,在不同轨道围绕着两颗恒星转动,不同的时间尺度让那颗星球上的生命陷入漫长的轮回之中,找不到出路。在星球公转至另一轨道时,时间暂停42秒,接着,一切又重新开始,只不过是不同的生命形式,不同的开天辟地与毁灭的结局。阿阮第一次梦到宇宙,平日连生活都顾之不及,何谈仰望星空,这就像是有神灵故意掀开帘子的一角让她瞥见似的。她在梦中感觉自己是一粒微小星尘,以一种旁观角度去看待那些生生不息的涟漪。定会有出路,她在梦里这样想。
几天后,她独自去医院,手术前需要再次做检查,她躺下来,望着空白的天花板,调整呼吸,让自己平复下来。女医生问她,“你确定吗?胎儿已经有心跳了哦?”阿阮沉默。那个小生命的心跳声由仪器记录并放大,咚、咚、咚……一张一合,有着属于自己的节奏感,阿阮感觉身体被什么击中了似的,像是有一头小象径直撞向内心。她闭上眼睛,细细聆听,听见那微弱的心跳在和自己同频共振,仿佛两个生命在同一个容器中完成对彼此的指认。这种感觉很微妙,仿佛这世界为她打开了一扇惊异且诗意的窗口。
忽然,那心跳停止跳动,女医生顿觉疑惑,将耳朵贴近仪器,一秒、两秒,阿阮咬紧嘴唇,刚刚那种本性使然的欣喜消失了。心跳还在沉默,而这原本是她想要看到的结果,可为何此刻却如此游移?她默数着这段静止、停顿或空白,想象着那颗心脏成为海洋上漂浮的小岛。
42秒,一共42秒,之后那心跳被召唤似的重新回到这世界。咚、咚、咚……比之前越加鲜活有力,她再次通过耳朵捕捉到,一个蒙上了无尽尘埃的生命正挣脱引力,努力想要看到新世界的太阳。
阿阮忽然间想起那个梦,那个生生不息的文明,在无数个尽头都未曾放弃寻找出路,在此刻,她自顾自地将那当做一种神启,似乎那半截文明史全都束勒在她的一个决定之间。她不知不觉流下眼泪,片刻后,对医生说,“谢谢你医生,我决定……把他留下来。”
从那以后,她更加努力工作,肚子里的生命和她一样,想尽办法要在这世上得到饱足,然后回到母亲身边。孩子出生后,她为他取名阮心,她常抱着他去到海边,看着海浪一重重翻卷而至,像是顺应着某种召唤。
阮心一岁生日后不久,阿阮得到妈妈的消息,妈妈一个人离开香港去了大陆,去到她爸爸出生的地方,而且一直以来从未放弃寻找自己。阿阮就这样站在大陆对岸,勉力遥望着,视线越过宽广的大海,代替她提前靠岸。
叫阮的名,她想,她听到海的声音说着“我”,所有思念都在那个“我”中。阿阮抚摸着阮心脖子上的星形胎记,喃喃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