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盘
一
一年后板爷将过六十大寿,格拉宫里文武百官蝴蝶效应似的行动起来。板爷身边红人大德子牵头组织成立“板爷庆生活动组”,准备做一场沱巴山区史无前例的六十寿辰大庆祝。庆祝活动的内容容易策划,难在生日礼物的多样和创新。文武官员已经想了两三个月,想掉了一把把头发,还是没能想到该送什么特别的礼物。这可急坏了大德子。大德子每召集开一次礼物汇报会,就愁得几乎昏厥一次。前次还没缓过劲,又一次汇报会时间到了。与会的文武官员人人一脸菜色,神志不清。会议开始后,扯富第一个发言,以前他发言,没新意,大家爱听不听。他是文官,板爷所有的讲话稿历来都由他撰写,讲话稿里夹杂着一首又一首赞美诗歌。板爷念完一首讲话稿里的诗歌,有意停顿下来,文武官员掌声雷动,巴掌拍红了,手掌质量不好的都拍坏了。板爷的讲话还没完全结束,诗歌就已传到城门之外,路经者必须学习、背诵,否则摊上大麻烦。机灵的百姓一见风吹草动,立即逃往城外的远处,脑子不好使的宁可一辈子不接近城门外。对付这样的百姓,格拉宫有办法,会议开始前一些百姓已经被诱骗到了城外,被强行捆绑。会后十天,格拉宫的武官将五六个文官圈定的百姓抓入宫中,朗诵夹在讲话稿里的诗歌。优秀者获重奖,表现差的吃大棒,情节严重的吃大刀。朗诵优秀不优秀在于板爷一句话,板爷喜怒无常,没人知道他下一秒钟说出什么话干出什么事。扯富虽做人肉麻,但板爷不那么讨厌他,板爷离不开他有深度的马屁文章和诗歌。本次礼物汇报会开始后,大德子关闭一只耳朵,他说,“扯富兄你今天尽管放屁,因为你的屁不会有新意,也不会香。”扯富不服,回击说:“我今天偏要放个香屁臭死你!”
正如大家预料的,扯富仍然老生常谈。他送给板爷的礼物是六十首赞美诗,他具体的创意是这样:庆祝大会上搞个大型赞美诗朗诵会,分个人朗诵、双人朗诵及集体朗诵,还有唱诗环节。扯富献给板爷的礼物并不奇特,但这种非凡的热闹喜庆场面,少了诗朗诵便像少了一道主打硬菜。大德子打开关闭的耳朵,表态说“礼物选题”通过。有人过了选题,别的人压力就更大,思路更加堵塞。
有一个小武官来报,来自白宝的山民黑狗求见。黑狗有礼物献给板爷。大德子挥手叫黑狗跪拜入室。黑狗下大礼之后开门见山:“我以六十颗拳头大的黑色珠宝,敬祝板爷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大德子没立即表态,但他越深想就越喜欢这份礼物。板爷酷爱黑色,多少年来一直寻找黑色珠宝不得,六十颗拳头大的珠宝登场,板爷的欢喜可以想见。大德子如获珍宝,忍不住求见板爷。板爷已经午睡,大德子冒着挨大刀的危险来到板爷床前。板爷手伸过去取大刀,听到“拳头大黑色珠宝”几个字时,板爷取刀手改变方向,用力挥动,坐了起来。
“黑狗就在外面。”大德子说。
黑狗趴在地上,两只拳头竖着,低声说:“珠宝,纯黑色,这么大,太阳照射出彩虹,月亮之下可发光!”
“起来吧,狗奴才!”板爷说,“来人,大大地赏!”
有人抬着银子过来了,板爷抓了一把又一把银子丢在地上,“拿去,有孝心的狗奴才!”
黑狗在板爷狂笑中双手扫过银子,装入口袋跪拜离开。
文武诸官候在门外,除扯富半跪,都趴着。敢半跪,必有自认为骄傲之处。板爷猛踢扯富三脚,说:“狗奴才,你大胆!”
扯富瓮声瓮气地说出自己的“赞美诗礼物”,说出创意亮点,板爷不表态,但他母猪似的笑声已经告诉别人,他喜欢这份礼物。“来人,”板爷说。银子又抬过来了,板爷抓了一把又一把丢在地上,银子闪闪发光。扯富大谢,一边双手扫银子一边后退出去。“来人,”板爷说,“给扯富二十大棒!”
“板爷饶命,我不要银子了!”扯富说。
二十大棒击打过后,一袋银子丢到扯富身边,板爷狂笑着喝斥:“滚,狗奴才 !”
板爷的喜怒无常随时发作,站在大殿外的文武官员身子筛糠,不知如何是好。直到倒头续睡的板爷的鼾声如雷,大德子才叫大家散去。
二
黑狗提着银子走出格拉宫,宫内关卡对他一路放行。装着银子的那个布袋格拉宫特有,能提着这种特制布袋的人,无论权贵还是草民,守卡人都无权过问。黑狗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均匀的大坨银子使他过于激动,从而步履艰难。到达城外,他坐在大树下休息。今日格拉宫里无大活动,无须强行背诵诗歌,城外便多了许多自由行走的百姓。那个约定俗成的集市聚集了许多买卖和闲逛的普通百姓。装银子的布袋搁在他脚边,识货的百姓望而生畏,尽量远离。集市里人虽不少,交易物质却不丰富,市场是那种疲软的繁荣。格拉宫苛捐杂税重,民不聊生。沱巴山区山林多,田地少,难以种出多余的粮食。但充沛的降雨和独具个性的地形地貌又使沱巴山区大溪小河密布。一些供粮田用水的溪流被格拉宫拦断,做成湖泊,供板爷钓鱼坐竹筏游玩。干旱年月,只要板爷不开口,水库里的水灌溉不了百姓的农田。黑狗想分些银子给眼前穷困的百姓,他提上布袋站起来,向人群走去。但是布袋像一把凶恶的砍刀,吓跑了赶集的民众。集市因为他的到来,乱了,散了。他茫然地站在那里四处张望。来不及撤走的摊点上留下一些食物,黑狗收进口袋。
“黑狗有一个格拉宫布袋。”黑狗走在村道上时,村里人躲进家门偷看。他们看到了格拉宫布袋,心里有不可名状的恐惧。两个妹妹在门槛上坐着,她俩已有两天没进一粒米。因为长年缺吃,身体发育不良。今天,黑狗让她俩梦想成真。她俩接过哥哥递过来的馍大口吃起来。黑狗从水缸里勺来水,叫她俩慢慢吃,别噎着。姐妹俩每人接连吃掉两只馍,黑狗不让她们再吃了,怕胀坏肚子。他把一只馍弄碎,浸在碗中,加上水,调成糊状,给躺在病床上的爹娘送去。
“哪里弄到的?”爹有气无力地说。
“集市上捡的。”黑狗说。
爹苦笑,不相信黑狗的话。
“集市上狗屎都难捡到,不要说馍。”娘说。
“其实相当于是板爷赏的。”黑狗说。
“说什么梦话?!”爹说。
吃过糊状的馍,爹娘精神好了许多。“我有钱,我去给你们抓药。”黑狗转身时,看到一群饥饿的小孩咕嘟咕嘟吞咽口水。黑狗吩咐两个妹妹把他带回来的馍馍全部分给小孩。
几里外的雄村有个中草药铺,苗郎中开的。黑狗进铺子的时候,苗郎中正在酣睡,哈喇子垂吊着。黑狗不忍心打扰他,走到药柜前闻那些不同味道的药。苗郎中醒过来了,他笑着说:“你在偷药。”黑狗说:“我不懂药,偷了也没用。”
“你爹娘好些了吗?”苗郎中问。
“更严重了。”黑狗说。
“好久不见你来取药了。”苗郎中说。
“欠你太多银子,我爹娘不让我来抓药。他俩宁可病死也不想再欠你的了。”黑狗说,“这回我带来了银子,结清全部欠账。”
苗郎中眼睛朝黑狗身上看,黑狗一只口袋鼓鼓的,像装着银子。“这太好了。”苗郎中说,“欠我银子的人太多了。大家都难啊。”
苗郎中不能盲目开药,他得重新给病人把把脉。黑狗带着苗郎中出现在村里时,村里人热情地跟苗郎中打招呼,喜欢看热闹人的跟在屁股后面。满装银子的格拉宫布袋躺在破屋中央,随行而来的人“哎呀”一声后退,像见到一只凶恶的动物或者不吉利的物件。黑狗提走布袋,丢到一个看不见的角落。黑狗有意抖着布袋,让银子发出清脆的撞击声。“银子在唱歌。”有人说。“不,那是石头在打架。”猜石头的人占大多数,猜银子的人最后不得不跟风地更改结果。黑狗表情严肃,他不给参与争论的人们答案。
苗郎中进入黑暗的房间。房间有一股刺鼻的霉味。房屋破漏,地板上长年积水。苗郎中鼻子痒痒的,不断用手指揉搓鼻子。黑狗在人们的帮助下将双亲弄到堂屋采光好的地方。苗郎中分别给黑狗的爹娘把脉。苗郎中医术高明,但他拒绝进格拉宫当御医,因此有过两次杀身之祸。百姓易找,良医难求。格拉宫里一个文官给板爷进言:如果沱巴百姓全是病人,谁为格拉宫创造财富?民间留良医,利于格拉宫。板爷接受了。格拉宫里一些有病的文武官员借出宫公干,求医于苗郎中。暗地里,这些本质不那么坏的官员都为苗郎中说话。
黑狗爹娘身体虚弱,抵抗能力差,苗郎中拿脉后说,要是不间断调理半年,吃好喝好,身体就会好起来。在场的人唏嘘,肚子都填不饱,谁还能吃好喝好?能吃好喝好,还会得病吗?苗郎中喝了一口黑狗递上来的井水,抹抹嘴对黑狗说:“跟我去取药。”
“苗郎中你再行行好,药费继续欠着吧。这家人太可怜了。”有人说。
黑狗取回药立即给熬上,然后买回几只鸡,杀掉一只炖上。第二天,黑狗买回一些建筑材料,平出一块空地,准备建一座茅草房。有村里人帮忙,三四天后,简易的新茅草房建好了。爹娘移到茅草房里养病,茅草房能暂时避风雨,又干爽,舒适多了。
黑狗突然变得这么有钱,村里人都不相信。但他确实有钱,他向村里人展示布袋里的银子,讲述得到银子的过程。“格拉宫向所有人征集板爷六十大寿礼物,不拘一格求礼物。板爷看上的礼物,都能得到重赏。”黑狗说,“扯富也得到了,尽管他挨了二十大棒。”“只要得重赏,五十大棒也值得。”有人说。
提到礼物,村里人犯难,哪来板爷喜欢的礼物呢?板爷金银珠宝堆积如山,他不缺钱,他缺“奇”。黑狗的礼物是纯黑色拳头大小的珠宝,村里人没见过。没见过不奇怪,村里人又见过多少珠宝呢?“那东西乌黑发亮,太阳光一照五光十色。”黑狗描述说,“月亮下面可发光,能照亮十米远的路。”村里人听得如醉如痴,恨不能手上有宝,换来板爷的重赏。村里人都集中到黑狗家里,黑狗以户为单位,每家送上一坨银子。
“我们想看看黑色珠宝。”有人提出要求。
黑狗嘿嘿笑,做出手势让大家散了。
“欺骗板爷,你惹下大事,我们家灾难来了。”爹说。
“赶快还给板爷银子,”娘说,“我们要命不要银子。”
“已经晚了,现在还不还银子都是死罪。”爹说。
黑狗不着急,还在那里傻笑。“莫非你真有黑珠宝?”娘问他。黑狗说没有,他从没听说过这种珠宝。黑狗捅破了天,村里人害怕了,第二天他们相约来到黑狗家,还回银子。黑狗劝不住。有人劝黑狗带着银子去格拉宫,哪怕黑狗被板爷杀掉也比板爷杀掉黑狗全家强。黑狗不去,捅破了天,让天塌下才刺激。村里人说他疯了,就算去当强盗也不能惹板爷啊。
“你就要死了。”邻村那个自诩会算命的人对黑狗说,“你全家人要死了。”黑狗要死了,人们相信,说黑狗全家要死了他们不信。因为看不出黑狗家里人死亡的征兆。算命先生给大家分析黑狗死亡前的所有表现,“你看,他眼神一会明亮一会变暗。”算命先生说,“你看看他的头发,一把把竖起来了。还有他的脖子,一把大刀架在那里。”黑狗就要死了,人们都知道,不用算命先生说。当算命先生说因为自己是半仙所以能看到无形的大刀时,人们赶走了算命先生。黑狗不去还银子,村里人不能理解,不能原谅。但是想到他已活不过一年,对他态度总是好好的。
大德子惦记着黑狗给板爷的礼物,他带上几个文武官员来到黑狗他们村。村里人不敢围观,他们躲进山里。但村里人的耳朵眼睛都关注着村里的一举一动。来了陌生人,村里的狗也被带走,否则一叫,大德子会下令砍杀或者用弓箭射杀村里人。大德子他们进村前,开路者远远就喊:“大德子爷爷进村,任何人不得挡道,违者就地砍头!”听到声音村里人逃往山上。大德子一行如入无人之境。黑狗跑到村前跪拜迎接。大德子喝道:“狗胆奴才,黑色珠宝呢?”黑狗说:“回大德子爷爷话,珠宝狗奴才好生保管着。”“拿来给爷爷开眼。”大德子说。黑子不让看,说如此稀世珍宝存放之处不可泄露,万一被盗,他百颗脑袋也赔不了;稀世珍宝谁也不能比板爷先上眼,“而且已经瞎过几个人的眼睛了。”黑狗说。大德子露着不快神色,但没发作,他好奇黑狗如何获得珍宝。黑狗一次次偏头,大德子顺着黑狗偏头方向的目光越过一座座山,想象那个遥远陌生的产宝之地。沱巴不产珠宝,但盛产各类奇石,板爷的三大高雅爱好一是钓鱼一是打猎一是捡奇石。在设想送给板爷礼物时,文武百官同时想到送奇石。沱巴山区大小河流密布,给奇石提供了良好的生存条件,但能入板爷眼的奇石也不容易捡到。格拉宫用板爷看不上的奇石从沱巴山区外换来了钢铁和铜器,甚至布匹和粮食。
“好生保护黑色珠宝,少一颗我杀你全家;少一颗,板爷也会杀我全家。”大德子说。黑狗请大德子心踏实地放在肚子里,板爷大寿那天他将如数献宝,震翻格拉宫。看不到珠宝,大德子想看碎片。黑狗同样没有答应。黑狗的理由许多,大德子被说服。大德子不相信这么大地盘的沱巴什么珠宝也没有,黑色珠宝就藏在某座山里。大德子固执地认为就藏在黑狗他们村的一座山里。他让黑狗带路,黑狗被迫带他进山。四周都是高山,黑狗带大德子去溶洞特别多的虎头山。“这里没有黑色珠宝,”黑狗说。“你越说没有就越说明有。”大德子说。
一路有小溪流横在路上,他们踩着村民架设的木头桥跨过去。到第三条较大的溪流边上,大德子看到了清水里许多黑色的石头:“黑色珠宝!”一个武官还没等大德子下命令,跳入水中,取来一小块黑色石头。大德子将石头举到眼前对准太阳照射,他左看右看,看不到斑斓的色彩,也看不到彩虹。大德子将石块砸在大石头上,砸出更小片的石块。他仍然不能在太阳之下看到五光十色。“这不是珠宝。”黑狗说。大德子将石块砸回水里,说:“我当然知道这不是珠宝!但是,有黑色石头的地方就有黑色珠宝。”
黑狗带着大德子在山里转了好一会儿,大德子抠掉好几处泥土,拔掉了不少低矮植物,也没找到矿脉。大德子一行离开村子并走远后,村里人下山来,狗们朝着大德子离去的方向狂吠。村里人认为这是还板爷银子的好机会,可是黑狗错过了。
爹娘每天都有饭吃,还有肉吃,苗郎中的药能很好发挥作用。苗郎中隔几天过来把一次脉,调整用药。爹娘身体开始恢复,说话也不吃力了。爹让黑狗去还银子,娘不让,还银子意味着送死。爹说他去还。村里人分析说黑狗亲自还只死他一个,家里人谁去代还非死不可,黑狗也跑不掉。黑狗不去。爹以绝食绝药来抗议。黑狗提着布袋出村。村上人见到布袋害怕,全都躲避。黑狗出村后,他将布袋藏起来进山里玩去了,天黑才回到家。黑狗能活着回来,全村人高兴。但是他们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黑狗能活着回来,一定没有还银子。村里的气氛更紧张了。格拉宫到村里征很重的税,但还没杀过村里的人。黑狗甚至他全家将成为第一个(批)被格拉宫砍头的人。这是极不好的开端。他们必须阻止悲剧发生。黑狗惹出的大祸,希望不要殃及全家。第二天早上,他们把黑狗绑起来,准备把他押到格拉宫城外,目送他进宫还钱。黑狗把藏着的银子取出来,格拉宫布袋提在手上。村里人特别害怕布袋,但为了黑狗全家性命,他们忍着。在走往格拉宫的路上,与黑狗保持着一定距离。城外的集市上,人们见到黑狗的布袋又逃走了。看到布袋,他们仿佛看到板爷那张凶狠的脸。没见过板爷的百姓把他想象成毒蛇或者老虎。他们跑开后大骂黑狗,他们说,提格拉宫布袋的人便是沾上了格拉宫毒液的奴才,谁接触谁倒霉。
布袋就是通行证,除了几个核心地方,格拉宫里黑狗任何地方都能去。这段时间他花掉了不少银子,但是他并没有觉得银子少了,布袋仍然是那么重。黑狗第二次进入宫里,宫里出乎他的想象。太漂亮了。他有充分时间欣赏宫里的建筑和街道。他给宫里人的感觉怪怪的。他最近为家里人做了两套新衣裳,衣服虽新,但掩盖不了他穷人的气质。一个穷人,却能提着格拉宫的布袋,权贵们好奇的目光都停留在他身上。后来相互打听,才知他就是明年献拳头大黑色珠宝的黑狗。有人悄悄接近他,想从他那里买黑色珠宝,不求拳头大,拇指大的也行。黑狗有求必应,但他告诫他们不能先于板爷得到黑色珠宝。黑狗讲得总是那么有道理,权贵们无话反驳。好心的贵妇人送给他一些馍或者大米和白面。出宫的时候,他用扁担挑着它们。装粮食的是更大的格拉宫布袋,走在回家路上时,布袋特别显眼,路上的百姓远远就被吓跑了。
“那是个五毒俱全的人。”老百姓咬牙切齿地议论说。
天还没完全黑透,黑狗回到村里。他不仅还活着,还挑回来粮食,村里人更加害怕了。黑狗给村里人赠粮送馍,遭到严厉拒绝。
想要珠宝的三个权贵偷偷来到黑狗他们村,他们根据预订珠宝大小送来定金。他们要黑狗保证,不能再卖给格拉宫任何人黑色珠宝。黑狗答应一定做到。“除了板爷,如果第四个人有黑色珠宝,我们杀你全家。”权贵说。三个权贵的银子同样装在一个布袋里,他们丢到黑狗的脚下,转身而去。
“你的雪球越滚越大了。”娘担忧地说。
“不是雪球,是玩的火越来越大了。”爹说,“我和你娘死了不要紧,你和你两个妹妹还年轻啊。日子再苦也要活着啊。”爹跟娘哭起来。哭声由小到大,蔓延到整个村庄。村里人受感染,忍不住跟着哭泣。有几个人手拉手哭到黑狗家。甚至有人跪在地上痛哭,边哭边说“死得好冤好惨啊”。这几个人的目的明显,是对黑狗甚至全家被格拉宫杀掉后悲哭的预演。黑狗一家很感动,全村人对他们家是真心的好。
黑狗到苗郎中那里买下差不多一个月的中药,请来轿子,在一个黑色的夜里带领爹娘及两个妹妹离开村庄。翻过十几座大大小小的山,地势平缓多了,还有能行马车的官道。他们的格拉宫布袋装着粮食和银子,黑狗挑着。爹娘也能缓慢行走。到达一个集市前,黑狗交待家里人躲起来,藏好格拉宫布袋,以防百姓被吓跑。集市很热闹,交换物质丰富。在马车行,黑狗买下那辆最大的马车,外加两匹好马。卖马人好奇地发问:“你不像个富商,怎么这么有钱?”卖马人给黑狗详细讲解马的习性及正确的使用方法、喂养方法。卖马人热情,他一路恭送黑狗出集市。这辆气派的马车招摇过市,人们闪到两边,看着慢慢而过的马车。爹娘及两个妹妹躲在路边丛林里,此时他们走回路边,手里的格拉宫布袋十分显眼。卖马人见状,停止脚步,转身跑掉。
马车朝边境方向前进,黑狗计划带全家逃到未知的令人不安的陌生之地。畅行到边境关口,黑狗一家被堵着。长长的队伍等待办理出关入关手续。出入关的大多是商人,他们把沱巴的特产带出去,又把外面的货物带进来。马车在那里排队,黑狗依照卖马人的嘱咐弄来水和马饲料,喂饱两匹马后,一家人在路边店喝茶。见多识广的商人们不畏惧格拉宫布袋,他们只要不主动接近黑狗,提高警惕就是安全的。几天的奔波,沿途所见所经历的,积累起黑狗的江湖经验。他以商人的身份接近了离他最近的那个商人。那人是以沱巴奇石换山外钢铁的商人,石头和钢铁都是沉重物质,因此他的马车比别人结实,马也最优良。商人识马,他看了一眼黑狗的两匹马,开口赞扬说:“好马!你来头不小。”黑狗告诉商人,他做珠宝生意,最近想做黑色珠宝。黑狗变着法子向商人打听哪里有黑色珠宝。商人没见过黑色珠宝,那种太阳下显五彩月亮下发强光的黑色珠宝闻所未闻。黑色珠宝是黑狗瞎编的,但他希望世界上真的存在。黑狗也相信,世界上一定有。商人最后还是给提供了一个参考:去乌金山。乌金山在一个离沱巴很远的地方,那是别人的地界。
终于轮到黑狗一家出关检查。黑狗撩开马车帘子。守关人看到了那几个显眼的格拉宫布袋。“去哪里,去干什么?”守关人检查马车,看到里面除了粮食和银子什么也没有。“去乌金山,去取黑色珠宝,那是送给板爷六十大寿的礼物。”黑狗平静地答,“黑色珠宝,拳头那么大,一共六颗,太阳下面出五彩,月亮之下能像火把一样照亮路。误了板爷的礼物,你承担不起责任。”
“听说给板爷送黑色珠宝的人叫黑狗,你是谁?”守关官问。
“我就是黑狗。”黑狗说。
“你既不黑也不像狗,你不是黑狗。”守关官说。
“请人给我画像,快马递给大德子爷爷,确认我是谁。我可以等,等得起。”黑狗说。
守关人回那间屋子禀报,几分钟后出来一个官更大模样的人,问了黑狗十几句话,然后放行。出了沱巴地界,黑狗一家扬眉吐气,快马加鞭,马车飞跑起来。别人的地界上,格拉宫布袋没了威严。
前方是哪,目的地在哪,黑狗一家不知道。全家就那么走着,风餐露宿,提心吊胆。一会儿担心新地界上的坏人,一会儿担心板爷派出杀手追杀。一路行,一路寻找安身之地。两天后,黑狗一家来到第九座山的山脚下,这里有个十字路口,有深深的林子。惊鸟飞走时,带给人更大的恐惧。全家都疲惫不堪,于是停下休息。黑狗提着空竹壶找水,他没碰到一个人,连个打听的机会都没有。他按自己的思路继续向前,甚至进入林子,寻找泉水。不知穿越了多久,终于看到远处垂挂的水帘,有了目标,他动作更快了。待他回到路口,携带的物质被突然冒出来的土匪洗劫一空。银子、粮食、马车,还有从苗郎中那里买来的中药全被抢走。父母及两个妹妹哭作一团。还好,人都没事。一家人在痛苦中喝了山泉水,积聚起力气,准备继续向前,边走边想办法。此时,第二波土匪来到,他们将黑狗一家团团围住,搜不出一点东西,匪首一声令下,抢走了黑狗的两个妹妹。两个妹妹在挣扎和尖厉的哭喊中被土匪马匹带向未知的远处,黑狗及父母步伐远远跟不上奔跑的马,他们讨着饭寻找妹妹的下落。父母病情加重,认为成了黑狗的拖累,有一天反复叮嘱黑狗一定要找到妹妹后,趁黑狗不注意,双双在野外树上上吊自杀。黑狗带着悲痛与仇恨,独自踏上寻找妹妹之路。他寻思着,一旦绝望,就回到格拉宫,找机会杀掉板爷。
三
扯富明年献给板爷的生日礼物虽无新意,但能撑场子。六十首赞美诗,数场丰富变幻的朗诵会,可以贯穿整个庆祝活动。朗诵中插入礼物敬献环节,场面将多浩大喜庆!格拉宫里百官恨无扯富的文才,以自己的特长当礼物,不用费脑筋。大德子把扯富初步的设想禀报给板爷,板爷比较满意,板爷当即提升了扯富一级,还放言说,如果朗诵效果好过预期,还要给扯富提升一级。
格拉宫里无人不喜欢升官发财,富贵一生,送板爷生日礼物是捷径,但又是最艰难之路。礼物汇报会按时举行,迄今除了黑狗和扯富,还没人拿出具有特别创意的礼物。梅将军却打破了停滞不前的沉默。明年板爷庆生会上,梅将军要指挥天上星星为板爷唱赞歌。板爷喜欢这份礼物,立即给梅将军加官晋爵。天上星星唱赞歌,全天下都能听见,这是多么宏大的礼物。星星代表天,代表天上众多神仙的祝福。天上神仙都祝福的人,将来必定成神仙。扯富希望梅将军指挥星星唱他创作的诗歌。自从板爷首肯了六十首赞美诗,扯富就处在马不停蹄的创作之中。一首两首十首八首,还行,但要六十首不重复的赞美诗,的确难。扯富计划分成多个章节,从板爷的领导才能、百姓拥护、学富五车的知识、家里的财富、稀疏却美丽的头发、塌着却非凡的鼻子、挥刀杀人的姿势等等六十个侧面来赞美。梅将军没有马上答应扯富,扯富虽为沱巴一支笔,但他比得过神仙吗?星星定会看不上扯富的诗,星星只朗诵和演唱神仙们创作的。如果梅将军一旦成功,扯富的风头立即被压下去,扯富真想放药毒死梅将军。但一个文官一个武将,智商旗鼓相当,扯富想毒死梅将军并非易事。扯富访问过一些人,得到的答复是天上星星真能唱歌,但必须找到天上命令星星唱歌的管事者。
梅将军启动拜访高人之旅。沱巴山区无限宽广,梅将军认为高人通常隐居在深山的庙堂之中。梅将军带了数个随从,负责开路安保和后勤。他们访问的第一站是宝林寺,这是沱巴山区最大的寺庙,它生长在第九座山中心位置。因为接待梅将军,宝林寺今日闭门谢客,任何香客不得靠近。方丈找来的几个高僧早早在那里等着,听候吩咐。在一间安静的房间,梅将军与高僧们相互行礼。坐下来,梅将军开门见山,不多废话。
“听过星星唱歌吗?”梅将军问。所憾能听到星星唱歌的人太少了,这需要缘分。无论怎样,星星是可以唱歌的,他送给板爷的这份特别礼物不是异想。
“听过。”沉默一会儿,一位高僧回答。这位高僧哼唱星星唱过的歌,声音低沉悲凉,歌词一句听不懂。另一个高僧也听过星星唱歌,他模仿星星的歌声,调子清亮,旋律婉转如流云。歌词同样听不懂。这两位高僧承认,不明白词义。梅将军总结说,不管什么样的调子和旋律,都是星星唱的歌。一个人能唱喜怒哀乐任何一种歌,星星也一样,星星情感丰富,爱憎分明。这两位高僧分别在不同的时段听到星星唱歌的。第一位高僧听到星星唱歌是在丑时,第二位在寅时。一个是在夏天,一个是在秋天。现在正是夏天,是星星唱歌的时节。而明年夏天板爷六十大寿,板爷赶上了星星放声高歌的时间。方丈也不知道星星唱的是什么,他不敢乱加猜测,胡乱翻译,因为他要对信徒负责对星星负责。夜晚,梅将军一行与高僧们坐在那间空闲的房子里,静静等候星星唱歌,方丈陪同一会儿就离开了。侍从送来茶点,梅将军不接受,认为享用茶点会打扰星星唱歌。高僧们一打坐就入冥想状态,时间对他们来说并不存在。梅将军是武夫,性子急,坐不住。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然后又走出屋子。天上有无数星星,一闪一闪的。“那是星星一张一合的嘴,他们在唱歌。他们嗓子没有打开。事实上星星每晚都唱歌。”梅将军对随从说。正在巡逻的方丈听到了梅将军的话,方丈深表赞同。如果这么推测下去,听到星星唱歌的人应该很多的,只是因为没有开悟,错把星星歌声当别的声音。“能让星星打开嗓门放声歌唱吗?”梅将军问。方丈说:“能。但是要找到管事的人。”方丈跟他想的一样,梅将军心里流露出快意。
宝林寺打更声传来,丑时明确来到。梅将军回到屋子,期待星星的歌声。似睡非睡的高僧们头脑清醒,他们的耳朵已经竖起来了。半个时辰过去,没人听到星星的歌声。梅将军说:“应该到屋子外面听。”全都跟着出来,头顶黯淡的月亮和满天的繁星。丑时过去,他们期待寅时,寅时过去,他们期待卯时,一直等到天亮,谁也没听到星星的歌声。
被动听歌,不如主动点歌。联系上管事的神仙,就能随时听到星星的歌声。联系工作,方丈带头做。他们想先通过求见佛祖再横向联系。他们敬给佛祖的香纸比往时多了一倍,歌颂佛主从默念变成声音,最后声音汇成洪流。希望能尽快感动佛祖,派出使者。方丈和高僧们做了许多次与星星有关的梦,获得叫唤星星的咒语,可是醒来后都记不全了,或者记乱了。咒语要绝对准确,不能错一个字,否则错了频段,呼唤不了星星,相反唤来深山里的豺狼虎豹。高僧们把获得的咒语凑在一块儿,发现每个人获得的咒语都不相同,只有少量的同音。不管一样不一样,能得到天上来音,就有希望。天上星星那么多,天那么无限宽大,星星们生活在不同的地区和村庄,有自己的方言。所以,也许每一个人收到的咒语都是对的。
梅将军在宝林寺待了七天,他略有失望地离开。因为他听说,白宝那边有个半仙。那人原来是仙,不小心从天上掉下来的,只因在地上待久了才缩减成半仙。半仙疯疯癫癫的,破衣烂衫,满口胡言。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什么时候来到白宝小镇上的。一群小孩正在戏弄半仙,小孩挑了黄泥让半仙吃。半仙吃得津津有味,小孩玩老鹰抓小鸡,他当老鹰。他很快抓住一只“小鸡”,“小鸡”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煮鸡蛋,半仙带壳吃进肚子里。梅将军站在那里观看许久,然后喝散小孩。随从把半仙抓过来。
“你是谁?”梅将军问半仙。
“我是半仙,你问天上的事我懂。”半仙说。
“听过星星唱歌吗?”
“听过。”
“唱几句。”
半仙随口唱起来。“星星不唱这样的歌,这是东山行酒歌。你记岔了。重唱。”梅将军是沱巴山区东山人,东山行酒歌他从小听到大。半仙又开口唱。半仙唱的仍然是沱巴山区里的锦荣山歌,如果这就是星星爱唱的歌,天上的星星早就变成水里的虫子了。随从买来一壶酒一只鸡腿。半仙坐在石头上喝酒吃肉。他酒喝得太慢,随从灌他。半仙终于喝多了,他开口高唱。随从问围观的百姓:“半仙唱的什么?”被问的人摇头说不知道。
“这是星星唱的歌。”梅将军说。
围观的人闭上嘴巴,专心听半仙唱星星的歌。半仙越发兴奋,他舞蹈起来。他无规律的舞蹈颇具喜感。半仙又唱又跳,酒醒了。梅将军的随从将半仙架到小镇上的客栈。随从安排半仙洗干净身子换上干净的新衣,坐到梅将军前面。“我要你找到天上管星星的神仙,让星星明年板爷六十大寿那天为板爷唱赞美歌。只要唱,什么条件我都答应。”梅将军说。“可以可以可以。”半仙点头答应。“现在就跟管事的神仙说。”梅将军说。半仙闭上眼,嘴上念念有词,“他们都还在睡觉。”然后半仙说。梅将军抬头看窗外的天空,太阳还挂在西边的高处,人间天黑,神仙才起床,星星才唱歌。半仙的话有道理。
大鱼大肉摆到桌上,满满一桌。梅将军及随从奔波一天都累了、饿了,酒肉是最好的解乏品。半仙喝得尽兴,中途不断说别人听不懂的话。“这是神仙语。”他们说。
梅将军让宝林寺高僧以虔诚感动佛祖,获得与星星的对话;又让半仙直接联系天上,双管齐下,星星唱歌的壮举即将在沱巴山区实现。梅将军回到格拉宫立即向板爷禀报,他将在板爷庆生之前组织多次星星唱歌彩排。星星唱歌有了眉目,还没想出礼物的文武官员嫉恨羡慕交加,茶饭不香,比赴死还难受。
半仙被随从带到格拉宫城外,好生养着。半仙透露消息说,他已经跟管理星星的神仙接上头,管事的神仙正在协调处理这件事。半仙有两人专门看管,不让他乱跑并且负责他所有日常生活。半仙每日好酒好肉吃着,身体开始发胖,刚见到时的那种“仙风道骨”发生了变化。但半仙不承认自己凡心重,以前人间无事他不需要跟天上联系,现在天天联系天上,他的仙气越来越重,照此下去恢复仙身指日可待。梅将军成为板爷身边红人,常为板爷的座上宾客。眼下,黑色珠宝、六十首赞美诗、星星唱歌,都是理想的礼物。但不能仅有这三件礼物,理想礼物多多益善。格拉宫文武官员,沱巴民间部分百姓从没有停止过寻找礼物。
梅将军第五次督促半仙办理星星唱歌事宜后,半仙告诉梅将军,星星已答应,近期要唱一次歌,因为是临时唱,是排练,所以声音不会放得太大,方位也定得比较死。板爷大寿那天,星星会放声歌唱,极力赞美板爷,让天下同乐。如果每次天下人都能听到星星唱歌,礼物就平庸了。都懂得稀少才珍贵的道理。梅将军同意半仙的设想。星星即将排练的那天傍晚,梅将军带上少量好友和家人悄然出宫。星星演唱会会场定在万雀山,此山因时常出现万只麻雀停留山顶而得名、闻名。星星唱歌的同时在传递能量,接收到星星能量的人身体健康聪明加倍。
天黑下来,梅将军一行人行乐到子时,停止一切娱乐喝茶活动,静静等待星星唱歌。周围安静,夜间出没的鸟兽虫子低吟浅唱。天上星星像一条河,一条发光的河。天黑,星星挂在天幕的时候,星星就在唱歌了。只是凡人听不见,需管事的人开启通道,使用特定频率,凡人才能听见。这是半仙的说法,人们相信。即便星星不唱歌也会说话,像一群行走在街上的人,不可能只走路不说话。全都安静,连吞咽口水的声音都消失后,半仙点燃火把,跳着据他说的星星舞,以邀约天上的星星。半仙的舞蹈人们不熟,不同于师公舞,也不同于民间舞。半仙跳的这种其实很难看的舞蹈也许只有天上才有。火把随半仙身子舞动,他嘴里唱着星语。半仙舞蹈过后,点燃地上的干柴,嘴里发出很大的刺耳的长音。长音刚落,头顶传来歌声。人们朝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目光停在万雀山顶。他们相信歌声是万雀山顶上的星星唱的。这里的篝火熊熊燃烧,星星得已准确地把歌声定点送达。听歌的格拉宫人听得泪流满面。星星的歌声来自天际,带着穿越时空的能量和信息。他们张开双臂迎接这歌声。歌声优美动听,旋律虽简单,但每反复一次就能抚慰心灵一回。可惜星星的歌声唱的时间太短,前后不到二十分钟。已经够了。星星能为你唱歌你就知足吧。
星星唱歌的消息传遍格拉宫。文武官员请求梅将军,希望能亲耳听到星星唱歌。他们给梅将军送来许多金银财宝。梅将军计划恭请板爷听星星唱歌,板爷很高兴。梅将军问半仙,星星能用沱巴官话唱歌么?半仙说能啊,星星什么话都会。梅将军让半仙联系星星的管事神仙,明年板爷大寿时把神仙的赞美歌翻译成沱巴官话,扯富的狗屁诗歌就不要让星星唱了,不要浪费星星的口水。半仙说这个不难,一句话的事嘛。半仙周密计划,精心准备,但花费不低。要多少银子梅将军都答应他。星星为你唱歌,传给你能量,你不能不花钱烧香敬仙啊。
专为板爷准备的星星演唱会今晚举行,还是在那万雀山下。文官准备后勤,武官加强安保。从格拉宫到万雀山密布着侍卫,作为举足轻重的武将,梅将军亲自检查每一个环节。武官,他在格拉宫排第三,但明年,板爷六十寿,星星献给板爷的赞歌大获成功后,他将统帅三军。话已经从板爷嘴里传出来了。梅将军现在的威信很高,他说一无人敢说二。
接近傍晚,却发生了意外。半仙被人毒死了。半仙倒在一个黑暗的屋子里,他的嘴角流出乌黑的血。梅将军怀疑是扯富所为,但扯富不在犯罪现场,扯富虽不在现场,他是幕后总策划。梅将军派人捉住扯富,押到板爷身边。“我要砍你的头。”板爷说。扯富说:“我的头是板爷的,随时可以砍掉,但我没毒杀半仙。”板爷坚持要杀扯富,大德子为扯富求情:杀了扯富,还有谁的赞美诗比得上他?留着吧。毒杀半仙者也许另有其人,扯富这里没有任何证据。
半仙尸体周围来了二十余人,向半仙索要报酬。人死了不要紧,不是还有梅将军么,他们围向梅将军。梅将军还没破案,他找不到任何线索。他脾气暴躁,问来者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索取报酬。
“我们是星星,是那天为将军唱歌的星星。”他们说,“半仙欠我们的报酬一直没给,说搞完献给板爷的专场演唱会一起结。可是,他被毒死了,为我们做主的只有你梅将军了。”
梅将军眺望万雀山,抽出刀来将半仙碎尸万段。
半仙是个骗子,制造骗局套取梅将军的银子。梅将军吃了哑巴亏,在板爷身边假装哭得呜呼哀哉,请求板爷严惩凶手。梅将军感谢那个杀手,感谢幕后的指使者。如果事情败露在板爷的星星演唱会上或者会后,梅将军罪大恶极,必遭碎尸万段,满门抄斩。梅将军私下亲自给了他们银子,叫他们远走高飞。他们答应死守秘密,可行走不远,梅将军派出的人便将他们一一灭口。
梅将军传话到民间,寻找另一个半仙,或者能接通上天的高人。应者来了两三个,经梅将军测试,全都是吹牛的骗子。“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梅将军说。他带着几个随从在宽广的沱巴山区找能人,只要有能人,沱巴地界外的也要把他找来。沱巴山区有高山小川,建在深山的茅屋是他们的主要对象。能在茅草屋里找到精瘦的鹤发童颜长白胡子的人,基本可以肯定那就是高人。他们看到对面山上有一张白发长胡的脸朝这边张望,梅将军一行观点分成两派,一派认为那是住在深山里的高人,另一派则说那是一只抬头眺望的野山羊。争论不休时,他们涉过溪水,悄悄向那张脸靠近。可是他们没能捉住那张脸。是人还是羊,成了悬案。行走在山里的石板路上,不时与茅草亭子相遇,偶尔也有砖木结构的高档亭子。在山里随性寻访数十天,见到长胡子白头发的人不少,但都不是高人,因为他们谈吐举止都不具备高人的素质。
梅将军重新捡回宝林寺,经历寻找高人的一次次失败,他把宝押回到宝林寺高僧身上。方丈倡导下的大事,高僧们从不懈怠,每日都向佛祖请求,期望天上的神仙以多种方式前来接洽。托梦,传声,现身,等等,接洽的方式不拘。除了现身,高僧们常遇到神仙托梦和耳语,但他们通过验证,均无法与星星建立联系。梅将军患了焦虑症,美酒打动不了他,美色唤不醒他。梅将军住在宝林寺里,日夜烧香拜佛,虔诚祈求佛祖开恩。梅将军不是信徒,他现在开始每日念经,苦学佛法。
有星星的晚上,他整夜坐在星空下,仰望星星。半仙组织的那场冒牌星星演唱会时常浮现在他脑海,歌声有时候从万雀山飘过来,塞满他的耳朵。星空下,他做着各式各样的怪梦美梦惊悚之梦。怪梦噩梦且不说,美梦自然是他畅游星河,听星星唱歌,与星星一起放声高唱。天亮之后,方丈却过来善意提醒他:“你唱东山祝酒歌不可能联系上星星,你那东山祝酒歌粗野霸蛮,星星不喜欢。你要是愿意,我教你宝林牧羊曲。”梅将军揉揉眼睛,他不承认自己唱了沱巴山区歌谣,他说他唱的是星星的歌。没人愿意介入方丈与梅将军的争论,都说什么也没听见。方丈轻声哼起宝林牧羊曲,曲调像白云飘过似的轻盈优美,梅将军愿意学习。夜晚星星出来时,梅将军用他跑调的宝林牧羊曲对接星星。他唱累了睡,醒过来继续唱,唱了一整夜。方丈受不了梅将军难听的跑调,第二天晚上领唱时,不得不纠正梅将军。梅将军无音乐天分,无论如何纠偏都跑偏。他的随从唱得正,他不让,他要亲自唱,他要以自己的真诚打动星星。
秋去冬来春又至。沱巴山区迎来又一个雨季。暴雨几天几夜连续下着,山洪暴发,宝林寺香客全都缩在家里。山洪从山上流下来,经过半山腰的宝林寺,冲向低处的沱巴河。梅将军又在唱歌了,他唱着没人能听懂的歌曲,旋律混乱不堪,有时候像锯朽木,有时又像醉汉的呼噜声。梅将军告诉人们,这是星星的歌声,这是星星赞美板爷的歌声。宝林寺的人都躲着他。谁跑得慢,梅将军追上他摁倒在地,对准他的耳朵唱星星之歌。有一位年长的高僧就是这样被折磨至半死。方丈给格拉宫写信,希望召回疯疯癫癫的梅将军。格拉宫委托大德子回信,大德子说梅将军为献给板爷礼物呕心沥血,不能随意召回。大德子认为从梅将军的表现看,他离成功不远了。宝林寺内能关闭的门都紧闭,不让梅将军进来骚扰。暴雨之后,天空明亮,沱巴河水比雨季之前更丰沛,水面平缓如镜。丑时来临,星星月亮倒映在河水里。梅将军站在宝林寺高处看到了山脚下的沱巴河,看到河里流动的星空。他高唱着“星星之歌”去拥抱“星星”,走进沱巴河的深处,随大大小小的鱼沉入河底。
四
板爷六十大寿,如果礼物不重不奇,他记不住,人们记不住,等于白送。但不能不送。礼物奇特,有奖,不送礼物则死路一条。格拉宫上下都明白这个道理。他们在为特别礼物伤透脑筋之时,也在积极准备礼物,尽最大所能送给板爷不生气的礼物。卫涯是一员小武将,渴望升迁多年了。因送礼少,升得慢,收入低;又因官职低,收入少,无钱送大礼,升迁缓慢。恶性循环。人人都想有跨越式升迁机会。就在听传说梅将军准备好了让星星为板爷唱赞歌的那天晚上,卫涯来了灵感。他要送给板爷一个特别礼物。当夜激动,一宿无眠。第二天一早,卫涯打通层层关卡来到大德子屋前。大德子隔着木壁听卫涯禀报。
“我给板爷表演自杀。”卫涯说。
大德子来了兴趣,他拉开木门,唤卫涯入室。“光表演还不行,必须真的自杀。”大德子说。卫涯跪在地上回答:“明白。先表演后自杀。一上来就自杀,节目不好看。”卫涯说。
“表演要新颖,自杀要有质量。”大德子说。
“愿听爷爷教诲。”卫涯说。
“表演怎么样才能达到绝伦,你自己琢磨。但你的这份礼物入选了。”大德子说。
大德子带卫涯去见板爷,板爷见卫涯身材魁梧,又能玩一手好剑,表示喜欢这份礼物。板爷叫人送来一袋银子,当场升卫涯三级。一袋银子加提升三级的薪水,喜从天降。板爷还留下话,庆生当天“礼物”出色,还有重赏还有升迁。卫涯表演自杀,人不在了,不指望升迁,但他要重奖,如果升迁能换成奖励,更为理想。
卫涯为板爷庆生表演自杀,礼物特别。消息迅速传遍格拉宫,好些武士抓耳挠腮,自责无此创意和想象力。别人都知道了消息,卫涯夫人却最后一个知道。卫涯不跟夫人商量,怕的就是夫人阻挠。礼物板爷通过,已无退路。不送板爷自杀礼物,卫涯一辈子不能进步,夫人也富贵不起来。现在,按卫涯官职,夫人已离贵妇一步之遥,有人说她一只脚已在贵妇门槛里面了。他劝夫人不要哭,人一辈子要的就是名利双收。什么是名利双收?比如我卫涯送给板爷“自杀礼物”。卫涯走在格拉宫里,头昂着,下官们统统给他下跪。他给高官下跪后,高官竖起大拇指。他向格拉宫里的武林高手请教,表演如何才能达到巅峰?高手嫉妒卫涯,嘴上说一套,教他的却是另一套。他表演给他的士兵看,士兵说动作难看。他回家表演给夫人看,夫人说,这样的表演你只有白白自杀,板爷不仅不会重赏,追认你更高官职,还要收回前面奖赏。夫人在格拉宫里是文职人员,为文武百官跳舞,是不错的舞蹈家。可惜以前卫涯级别不够,从未见过夫人跳舞。夫人给卫涯做了几个舞蹈动作,希望他能编排到自杀的舞剑动作里。卫涯取来利剑模仿夫人的动作。
“不行。”卫涯说,“动作软绵绵的,比驱鬼神还难看。”
“虽然分解动作难看,但动作一完整,就好看了。板爷从没见过这样的舞剑自杀动作,不高兴才怪。”夫人说。
“你是舞蹈,我是武术,猫和狗一样不同。”卫涯说。
夫人哭起来,“你离死亡不到一年了,你还这么不听我的话。到了阴间你会后悔的。”
卫涯听来伤感,他答应听夫人的。夫人长得这么漂亮,嫁给他以来,并没享受什么荣华富贵。有更多官职比他大的文武官员撩拨夫人,撬他的墙脚,许诺她金钱地位,夫人都没动过心。卫涯内心深处感激夫人。夫人一招一式耐心教卫涯,卫涯有武术套路基础,学得快。七八天后,他就能够耍一整套自杀舞蹈了。夫人基本满意,希望他继续排练。卫涯表演给他的士兵看,士兵笑翻了天。这种娘娘舞蹈只适合拿假剑在舞台上表演。
大德子要审查卫涯的自杀表演,卫涯怕大德子笑话夫人编排的那套过于娘娘腔,临时又拿不出完整节目,只好临场发挥。大德子看后,骂道:“狗奴才,你表演的是什么爬地虫子动作!应付板爷,小心脑袋!”卫涯参考多个门派剑术,自行编排自杀舞蹈,应付夫人一套,到时献给板爷又是一套。他的士兵给了他很大帮助,每一个动作,动作之间的连接,都经过反复斟酌修改。一套自杀节目表演下来,十分钟。都觉得有点长,商量结果是压缩到八分钟,忍心砍掉几个动作。五分钟呢,又稍短了点。所以,大家一致认为现在的篇幅恰到好处。
大德子第二次审查卫涯的自杀表演。看完,大德子提出两点修改意见,一是不能有攻击性,会被在场文武官员误会,以为趁机造反;二是表演中对板爷的赞美要明显。动作不攻击,做得到;但如何赞美,难度大了。卫涯反馈给夫人说:“节目审查结果是缺少对板爷的赞美。”夫人不服,她说她编排的所有动作都含赞美之意。“这是赞美板爷英俊,”夫人做出一个动作,“这是赞美板爷家财万贯;这是赞美板爷钓鱼姿势优美……”卫涯无话反驳。夫人质问审查节目的是谁?这太外行了!听了夫人的话,卫涯拿夫人编排的节目主动接受大德子的审查。大德子看了卫涯夫人编排的舞蹈,下结论说:“赞美成分是有了,但缺了力量之美,少了刚性。”卫涯第二次表演时,加重了舞蹈的力量,特别在几度利剑横架在脖子上自杀的动作,赋予力量之美。大德子拍了掌,表示基本通过,未来只要在熟练程度上加强,就完美了。卫涯感谢夫人,夫人才是真正的艺术家:既然是节目,就不能按武术那一套,艺术是生活的提炼,不是生搬硬套。
一觉醒来,大德子对卫涯的自杀节目放心不下,总觉得还缺点什么。于是第三次宣卫涯进来。卫涯连续表演两遍,大德子拍拍脑袋说:“找到了,找到了,这个节目缺少音乐!”大德子叫来格拉宫的音乐行家,选配了五六个曲子都没达到大德子想要的效果。卫涯说:“不妨听听我夫人的意见?”夫人被宣进大德子的屋子来。夫人脱口而出:“选《落花流水》呀!”大德子恍然大悟,对,就是它了。卫涯夫人坐到琴前,亲自为卫涯伴奏。《落花流水》与自杀表演结合,天衣无缝。大德子再出主意:让琴筝琵琶诸乐器合奏,陪伴卫涯舞动自杀之剑。数个玩音乐的女子坐在音乐池里,卫涯夫人既是指挥者也是弹奏者。《落花流水》的合奏与自杀剑舞珠联璧合,天下绝配。
卫涯每日排练几十次,八分钟的自杀表演已玩得炉火纯青。单独练习时有时夫人为他弹琴或拨筝,有时候卫涯不要音乐,因为音乐毫无损耗地回响在他脑子里。每半个月左右,大德子组织合乐一次,以保持参与者熟练度、默契度。
死亡时间一天天临近,家里开始为他的后事做准备。夫人为他挑选棺材。格拉宫官办的棺材铺在城外,附近也有许多民办的,为了与官办的竞争,一些民办的在选材上做工上都很讲究。格拉宫里的普通职员,宁可选择私人铺子的棺材。以前卫涯是低职位的普通人,在私家铺子为他买棺材,夫人不会有二话;现在,卫涯官职连升三级,身份地位都不一样了,等到表演完自杀节目,职位还会上升,她不能用私家铺子的棺材应付了事,做事必须符合身份。卫涯不赞成夫人这种铺张浪费,他想留更多的钱给夫人和孩子们。但卫涯争不过夫人,夫人说,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你还跟我争?!夫人在官办铺子订下一口上好棺材。再说了,为板爷庆生表演自杀节目的人使用私家棺材,格拉宫知道了也不会答应。官办铺子老板十分赞赏卫涯夫人的行为。夫人还在别人的建议下准备了许多陪葬品。大德子答应为卫涯写悼词,刻在竹简上,搁进棺材陪伴卫涯。这一轮下来,花费挺大,卫涯心痛,但想到这是夫人对自己的好就无话反驳了。
板爷心血来潮,他要亲自审核卫涯的自杀表演。夫人叫卫涯好好表现,不要砸了招牌。大德子反复叮嘱,不可让板爷失望。节目审核地点在绿瓦台,台阶上可以坐几百个文武官员。陪同板爷参与节目审核的人员由大德子定,大德子不想让更多人参与,知道的人越多神秘感就越不足。最终只有板爷的安保人员后勤人员,加上大德子定的少量人参与。卫涯穿着节日盛装,头系紫红丝带,早早在绿瓦台恭候。弹奏音乐的女子一袭色彩丰富、飘逸的长裙,也早早候在那里了。
板爷被前呼后拥。板爷到来,人群欢呼。今天天气凉爽。安静下来后,大德子一声令下,表演开始。音乐即起,卫涯那把格拉宫里一流的剑开始舞动。大德子自作主张,站在板爷一旁,解读每一个赞美板爷的舞剑动作。卫涯舞得忘我,看客如醉如痴。节目中编排有数次自杀而又放弃动作,形成一次又一次小高潮。所有铺垫奔向最终的大高潮。音乐戛然停止,看客们的眼力听力聚集在紧贴脖子的利剑那里。只听得卫涯大喊一声,利剑横抹脖子。
卫涯缓缓倒下。板爷连喝好好好。看台上掌声雷动。
卫涯倒在血泊中。他太投入,假戏真做了。板爷狂笑着离去。他既没给卫涯重赏,也没有追认卫涯的级别待遇。大德子很遗憾,对卫涯夫人表示哀悼后随板爷离开。
卫涯夫人给卫涯厚葬,花尽板爷赏赐的银子,还额外补贴了一部分。出殡那天,为卫涯伴奏的女子全来送葬,她们像卫涯夫人一样哭得死去活来。大德子心情不好,卫涯假戏真做自杀身亡,这个献给板爷的特别礼物没了。
格拉宫里沉寂一段时间后,武士简水唤开了大德子的家门:“我要送给板爷自杀礼物。”大德子高兴,一口热茶喷到丫鬟身上。大德子叫简水表演一段剑术,简水剑术不错,就是手头的剑太差。简水是最下层的武士,身无好剑不奇怪。简水的剑术还缺乏赞美板爷的动作,这两条补齐,基本达到要求。见板爷前,简水借钱花重金买来上等好剑。好剑一配,简水档次上来了,就像一匹普通马配了个好鞍。大德子带着简水求见板爷,板爷平静地说,好。板爷转过身回殿里去了。简水长跪在地,他几次听到清脆的银子声、板爷的任命声,但都是自己的想象。大德子听到周边久久无声,站起来踢简水,说:“快起,等着板爷驱赶?!”简水趴在地上:“板爷有话没说完,有事还没做。我的官职,我的银子呢。”
“做梦去吧!”大德子甩简水一耳光。
自杀礼物后继有人,格拉宫里的气氛又活跃起来。许多人对简水表示了祝贺。简水百口难辩。他本意不是要无偿献给板爷一条命,他要以命换重赏换待遇,带给家里荣华富贵。简水无心排练节目,他请求大德子禀报板爷,获取重赏,又遭大德子两耳光。大德子唤来行家为简水编排节目,行家主要为音乐舞蹈方面的女子。卫涯夫人没有来,大德子考虑她正在服丧就放过了她。简水心不在焉,大德子的卫士抽出大刀威逼。音乐选取上他们讨论了几轮,在要不要《落花流水》这个曲子上有不同观点。大德子担心板爷突然审核节目,简水控制不住走卫涯一样的路。板爷大寿时间越来越近,不能再有闪失了。找不到好曲子,这个背景音乐的事就暂时搁下,先编排节目。
从大德子那里回来,简水并不排练自杀节目。他情绪低落。亲戚朋友讥笑他,数落他。过去一个月了,板爷那里没有升职重赏的任何迹象,都分析说板爷不可能有赏了。节目只有一个,重赏提职也只有一份,已经让卫涯占用。简水只是卫涯的替代品。谁也不能怪,只怪简水自己。简水带着复仇的情绪苦练剑术,手中那把借重金购来的利剑寒光闪闪。“我要杀掉板爷!”简水说。他的嘴巴立即被夫人捂住了,他挣脱后说:“捂我的嘴我也要杀了他!”刺杀板爷谈何容易,刺杀板爷身边一只鸡都难。简水前来卫涯家讨主意。卫涯夫人消瘦了许多,她脸上还挂着失夫的悲痛泪珠。“卫涯死得冤。”她说。简水向她致哀后,说:“将来我死得更冤。”
卫涯夫人没有更多的建议,她说,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来你们男人的计谋。卫涯夫人希望简水刺杀板爷成功,她会给他暗中加油,刺进板爷心脏的那一剑也有卫涯一家的仇恨。“仇恨不止你一家,还有沱巴的百姓,格拉宫里众多文武官员。”卫涯夫人补充说。
简水攻击性的剑术练得纯熟,他请求大德子带他求见板爷。大德子先审查简水的自杀节目,简水达不到大德子的要求。大德子拒绝带他求见板爷,简水继续挨了几个耳光。大德子身边不乏武林高手,他们看得出简水舞剑的意图。有人好心反馈给简水,提醒简水先别张扬,以免杀身之祸。简水立即收敛自己,假意认真学习格拉宫艺术家为他编排的自杀节目,以遮人耳目。这些天,格拉宫一位音乐家特意为他创作了一首背景曲子,取名《乌尔苏拉》,从字面上谁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据说它来自沱巴山区某个方言,是“甘愿为你(板爷)献身”的意思。《乌尔苏拉》曲调优美,刚柔相济,柔的地方配合赞美板爷,刚硬之处表现舞者赴死的决心和信心,以及献出生命的快乐。简水练习的自杀节目始终不在乐曲调子上,动作与音乐不合拍。大德子骂简水是头猪,板爷六十大寿会上表演杀猪有辱板爷的英明伟大。
大德子这里都通不过,简水便没有机会请板爷审核节目,而无法接近板爷。刺杀板爷的机会只有庆生那天。
卫涯夫人利用给文武官员演奏曲目的机会接近武将,暗示简水将趁机刺杀板斧,请给予配合。武将们人人谨慎机灵,一次次当作听不见,不理会她的意思。卫涯夫人知道她接近的这些武将都有除掉板爷的想法,却一个个装着很忠诚的样子,谁也不暴露自己。他们都希望别人联合起来,帮自己完成心愿。他们都想明哲保身,所以需要一个有胆识有威信的牵头人和一群呼应者。卫涯夫人在有限的接触中,无法了解谁是这样的人,因此浪费了一天又一天时间。
大德子看重自杀表演这个节目,督促紧,每五天叫简水汇报表演一次。这个阴冷的雨天,《乌尔苏拉》的曲子连续演奏了好几遍,简水还是没有来。大德子派出的人回来禀报说简水卧病不起。简水装病,想躲避大德子的折磨。大德子叫人将简水捆绑来。“你病得很重吗?”大德子问。简水有气无力地回答:“很重,很重。”大德子叫人弄来凉水泼到简水身上:“我给你治治……现在舒服多了吗?”
简水看到提着木桶的人排成长队,他们准备听大德子指令,一桶桶冷水浇到他身上。简水闭上眼,心里说好,几十桶冷水浇来,病真的就会到来。所有冷水浇过之后,大德子叫人把简水压在冷水池子里,只留下呼吸用的嘴巴和鼻子。简水被折磨出大病,全身发烧说胡话乱唱歌。梅将军的夫人听到了简水的胡言乱语,她对格拉宫里的人说:“简水唱的是‘星星之歌’。”人们深信不疑。因为他们都认为,梅将军至今还待在宝林寺里,每晚与星星为伍,甚至成为星星的一员,梅将军是星星在人间的代言人。大德子要简水好好活着,一直活到为板爷庆生自杀。格拉宫里的郎中受命来到简水的病床前,简水病情虽得到缓解,却离治愈很远。有人给大德子提供了为黑狗双亲治病的苗郎中,大德子差人将苗郎中抓去给简水治病。
苗郎中有不进格拉宫治病的习惯,强抓进来也不治,如果逼急了他会来个鱼死网破,给病人以及强迫他治病的权贵下毒药,急性毒药慢性毒药都行。苗郎中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简水夫人说:“求你救救我夫君,他要在庆生会上杀掉板爷。”苗郎中坐下来,嘴巴贴近简水耳朵问他是真的吗?简水说是真的。苗郎中说:“我救你,我代表沱巴百姓救你。我分文不取地救你。”苗郎中拿过简水的手为他把脉,通过切脉,他清楚了简水的病情。苗郎中开了药方,简水夫人拿去抓药。
三天后,简水病情好转,头脑清醒并且有了食欲。大德子差人带来话说:“快点好起来,抓紧练剑。必须交给板爷最满意的答卷。”因为给简水治病,苗郎中进出格拉宫频繁,为了少些麻烦,简水夫人送给他一个格拉宫布袋。进格拉宫时布袋装着中草药,出格拉宫时布袋空空的瘪瘪的。苗郎中不要简水夫人送的银子和物品,他说过免费为简水治疗就坚决做到。
简水经过半个月的病痛折磨,身体基本康复。他又起来练剑了。他自小习武,立志当个有权有势的武官,到现在还是个小小武士。本想以表演自杀实现人生理想,不想竹篮打水。他琢磨在无人配合之下如何杀掉板爷,在有武士阻挡下如何破阵然后杀掉板爷。板爷身边全是武林高手,一对一,简水的胜算都不大,不用说破阵了。想着头痛的事,他头真的痛起来。还是卫涯夫人想得好,唯有联合反板爷的武官,里应外合,才能刺杀成功。
简水从大德子那里受训回来的路上,碰上几个闲游的武官。简水给他们行礼后嘴巴咬着一个武官的耳朵说:“我要杀掉板爷,请你参与。”武官说,你的话我听不见,请你再说一遍。简水看看另外的武官,用嘴形说,“我要杀掉板爷,请你们参与。”其中一个武官翻译了“哑语”。这几个武官惊讶地说:“你好大胆啊!”“我要禀报板爷,立即将你处死。”
“到那天,只要你们不阻拦,并且阻拦反对我杀板爷的武官,我就能成功。”简水说。
“板爷是我们的恩人,我们不仅不会杀他,还要拥护他保护他。你不能乱来,不能乱……来!”武官纷纷表态。
“你们就别装了,骨子里恨不得立即杀掉板爷。你们是一群自私鬼。”简水说。
“狗奴才,你算什么东西,胆敢教育我们?胆敢统领我们?!”一个武官说。
“还不快滚!再不滚,我可要喊‘有刺客,有人要刺杀板爷’了!”另一个武官说。
“你要杀板爷,我们不支持不反对不联合。”第三个武官压低声音说。
“还有一条,我们不举报。”第四个武官说。
这些见风使舵的人,简水指望不上。卫涯夫人给简水分析说:“你刺杀板爷胜算很小。”“那怎么办?我不能白白丢一条命。”简水说。
“我们目前毫无办法。杀掉板爷就像除掉九华山那只食人的老虎一样难。”卫涯夫人说,“你最正确的方向就是认真地做好自杀表演,争取板爷开心,一激动给你重赏。”
经过这些日子,简水对重赏已经不感兴趣,他夫人也一样,已不再渴望板爷给的权力和荣华富贵。两口子视板爷给的权力、金钱如粪土。
苗郎中对格拉宫那些虚伪的武官表示愤恨,那些墙头草随时可能反水、当叛徒。苗郎中建议简水放弃刺杀板爷,也不要做自杀表演,因为那将是白搭一条性命。苗郎中给出了一个主意,简水及其夫人愉快地接受了。
还是一个阴冷的早上,简水脱光衣服浸入冷水池里,一直浸到全身麻木失去知觉。苗郎中给简水下了药,那是一副毒药。大德子派来的格拉宫郎中,对简水因中毒得病无可奈何。苗郎中又主动来了,他加大毒药的用量,直到简水中度中毒。苗郎中稳定简水身上的毒素,吊着他的生命。简水已成废人。大德子终于放弃。
简水夫人拉着简水搬离格拉宫,搬到黑狗他们村上。苗郎中私下为简水治病,他向简水夫人保证:简水病到板爷生日,躲过风头,最终健康活下去。
村里空无一人,据说,村人化整为零逃出了沱巴。苗郎中走在黑狗他们村开始衰败的道路上,进入一家家破败的屋子,举头望天空,眺远山,寻找村里人的影子。他希望有一天,村里人全都安全回来,再次把这个村庄填满。
五
春暖花开并且阳光安好的日子,板爷外出钓鱼。大德子选定玄文湖为垂钓地点。玄文湖在第九座山北面,四周有相对低矮的小山,湖泊浑然天成。板爷前呼后拥的队伍启程之际,专人鸣锣开道:板爷钓鱼啦,板爷钓鱼啦……锣声传到玄文湖上方。队伍抵达目光能及的玄文湖时,板爷让抬轿人停下。板爷走下轿子,伸懒腰打哈欠,大德子紧跟着伸懒腰打哈欠。众人见状,都拍马屁,伸起懒腰打起哈欠来。一时间哈欠连连,口气熏天。板爷对随从的表现满意,他挥手叫大家俯视阳光下泛着薄雾的玄文湖。
“看,碧玉,好大,我要。”板爷突然伸出手指,惊叫。
玄文湖太大了,天下哪来如此巨大的碧玉。随从不敢接话,只是一言不发继续看着碧玉一样的湖水。
“我要湖一样大的碧玉,听见没有!”板爷厉声说道。
文武官员以各种表情和动作表示来不及回答,大德子对他们装蒜心生愤怒。他们是指望不上了,大德子自告奋勇说:“板爷好眼力,我们明天就去找,找遍天下也要把大碧玉抬回来。”板爷说:“天下有这么大的碧玉吗?”
大德子说:“有,一定有。大碧玉就是为板爷生的。”
板爷摸摸大德子的脑袋说:“你脑袋跟他们就是不一样。”
紧张的气氛解除,随行的文武官员轻松地笑着。板爷重新回到轿子上。板爷的钓鱼台已经布置妥当,钓竿鱼饵都准备好了。板爷走过去接过钓竿。大德子与板爷一起握着钓竿,顺着板爷微弱的力量用力将鱼线抛出去。鱼竿甩得很有质量。随从们大声赞美板爷。
事先做了鱼窝,成群结队的鱼在这里游玩。鱼上钩了,板爷握鱼竿时,大德子立即也握住,大德子抓住最好时机提竿,稳稳地将一条大鱼钩住。大德子配合板爷遛鱼,最后将鱼扯上岸。
第一波欢呼声在玄文湖畔响起,久久不息。
第二波欢呼声到来之前,玄文湖畔无比安静,随从们屏住呼吸看板爷钓鱼,时刻准备着鼓掌欢呼。山上猛然传来一声鸟叫:
“板爷该死!”
胆小的随从吓趴到地上。那只鸟叫得更欢:“板爷该死!板爷该死!”
武官们向山上的鸟扑去。鸟以静制动,它立在枝头摇头晃脑,继续喊叫。武官们钻进山里,一支支利箭射向鸟。鸟在强弩之末的远处,发出取笑这些利箭的尖叫,同时充满挑衅。不止武官,文官也加入围捕鸟的战斗中。板爷气得在躺椅上不能动弹,口吐擦不尽的白沫。鸟叫声不断,不能再刺激板爷。大德子指挥随从火速抬板爷回宫。大德子借抚摸板爷的脑袋,用大拇指封堵板爷的耳朵,躲避持续不断的鸟叫声。
一群队伍回了宫。以往板爷回宫,必定鸣锣开道,提醒格拉宫里的人出来迎接。今天板爷回程不声不响,队伍像逃兵,格拉宫的人窃窃私语,猜想出了大事。后听说有一只鸟对着板爷喊口号,以为板爷掉下玄文湖里淹得半死。郎中从格拉宫不同方位跑向板爷的宫殿,大事一定不妙。板爷四肢抽搐,像垂死挣扎。郎中给板爷喂“还魂汤”,但压不住涌出来的白沫。大德子捏住板爷的鼻子,趁下一波白沫未涌出来之时灌下“还魂汤”。几大口下去,板爷的病情稳住。板爷又活过来了,在场的一些人表示出高兴又有些遗憾。既然板爷还活着,就只能随大流违反内心地祝贺板爷身体健康。
这边,围捕鸟的战斗持续了一整天。天黑时,鸟飞到另一座山头,从格拉宫赶来的援兵将这座山团团围住。这座山各类植物密密匝匝郁郁葱葱,有的树木直指苍天。鸟不知疲倦,它飞来飞去,跳来跳去,一遍又一遍叫喊“板爷该死”。围捕的队员捕风捉影,无可奈何。钻山的队员头破血流,天亮时,全都瘫倒在地上。
“烧死它,烧死它!”从格拉宫传来板爷的命令。
烧山的火苗在山脚围成一圈,同时点燃这座山。杂草灌木以及带油脂的树枝都喜欢火苗,它们张开双臂,甘愿贡献自己。火势凶猛,台风下,波涛一般冲向山顶,浓烟遮天蔽日。围捕队伍站在山脚下的远处观看大火,他们欢呼狂笑,他们希望能找到烧熟的鸟肉,进贡给板爷下酒。如果烧成了灰也要将鸟灰带回去由板爷审判。
大火没花多少时间,便烧光了这座山,余烟袅袅,炭火还发着红光。围捕队员踩着滚烫的山体寻找死鸟。他们找得仔细,不能放过死鸟。这场大火烧死了别的动物,但他们相信能够将那只“罪恶”的鸟分辨出来。
“板爷该死!”在另一座山头,突然传来那只鸟的声音。围捕的队员失望地看过去,然后扑过去,继续烧山。可是这山烧了,鸟又在别的山头大喊大叫。围捕的队伍一连烧掉好几座山,都没有奈何这只鸟。
围捕队伍分成三班,日夜抓捕。格拉宫把能派的人都派到了捕鸟现场。格拉宫几乎倾巢出动,这在沱巴历史上从来没有过,更何况不是打大仗,只是围捕一只鸟。
这不是一只野鸟,是一只训练有素的家鸟,格拉宫高层人士分析说。大德子下令搜查鸟的主人。大网撒下去,不久就找到了鸟的主人。
老扁三个月前丢失了一只鸟,那只鸟聪颖似仙,能打架,能唱歌,还能为迷路的主人寻找方向。可是,有一天,它却丢失了。准确说是那一天,它离家出走了。老扁苦苦寻找。老扁的家乡离第九座山很远,这是老扁一直无法找到鸟的主因。格拉宫找鸟的主人,老扁恰好丢失一只鸟。对上号后,老扁被捆绑到鸟叫现场。那只鸟着魔似的每日数百次叫喊“板爷该死”,叫得所有围捕者胆战心惊,茶饭不香。鸟不除,格拉宫无安宁,每一个捕鸟人都可能遭遇不测。
“是我的鸟。”听了鸟的叫喊,老扁说。
一声令下,老扁被打倒在地。实施武力的武士借低身扯他的头发,轻声对老扁说:“你为什么要承认这是你的鸟呢?真傻。也难怪,你头这么扁,早被门夹坏了。”
“这就是我的鸟,我的鸟。我头扁是扁,但我不是傻瓜。”老扁大声争辩。
武官将被打得半死的老扁带回格拉宫,板爷亲自审问。板爷受了刺激,习惯性地每天都要吐两次白沫。
“那只罪该万死的鸟是你的吗?”板爷问。
“是我的。我的。我的。”老扁发出微弱的回答声,“你们谁也别想占有。”
“那句恶心的反动透顶的脏话也是你教给鸟的吗?”大德子替板爷发问。
“不是。我的鸟是品行良好的鸟,它从不说脏话。”老扁回答。
“你犯了死罪,知道么?”板爷说。
“我没犯罪。我只丢失了一只鸟。”老扁说,“我没教鸟说话,它一定在走失的日子里跟别人学的。”
“说谎!板爷,砍掉他的头。”大德子说。卫兵们起哄说:“砍头,砍头,砍头!”
“好。”板爷说,“砍,狠狠地砍!”
行刑者拿来大刀,准备拖到刑场砍老扁的头。老扁吓得忘记了求饶,嘴巴里只有别人听不到的声音:“鸟是我的,你们谁也别想占有。”
“停。”板爷突然转过身来说,“先别急着砍他的头,用他去唤鸟。”
围捕队员日夜不停战斗,他们不再烧山,一座座那么漂亮的山被烧,他们心痛。至少在板爷再次命令烧山前他们不会继续烧山。烧山烧不死鸟,食物引诱不了鸟,利箭射不中鸟,他们无计可施,疲惫地坐在山脚下哭天喊地。
老扁再次被带到鸟叫现场。“把鸟唤回来。”大德子对老扁说。
老扁有气无力地叫唤鸟:“回来吧,我的鸟,找得我好辛苦。快跟我回家。”
“大声喊!放屁声音都比你的喊声大,鸟能听到吗?”大德子说。
老扁使劲叫喊:“我的鸟啊,回来吧,我离不开你!”叫喊用尽了全身力气,老扁昏死过去。
围捕人员模仿老扁呼唤鸟,声音此起彼伏。刚才还沉默着的鸟突然连续不断地叫喊“板爷该死”。鸟飞到围捕队员头上,盘旋叫喊,以示挑战。围捕队员认为射杀机会来了,举起弓箭,瞬间,万箭齐发,天空黑压压一片。鸟展翅飞往太阳,像坐上利箭,速度极快。万箭跑不过它,能量用尽,只得在鸟的低处停步不前,然后坠落于地。
老扁被抬回格拉宫。宫里郎中受命给老扁治病。给老扁治病责任不大,治不治得好都没关系,只要治到老扁能大声呼唤鸟就算完成任务。因此郎中们都舍不得给老扁服“还魂汤”,懒洋洋地在那里闲聊挨时间。
那只鸟以沉默对抗围捕队,围捕队一刻也没停止搜索那只鸟的身影。为了引鸟现身,他们偷偷喊出了“板爷该死”,假扮老扁引诱鸟。山沉默,水无声,那只鸟消失了似的无声无息。他们分析鸟累死了,它每日连续几百遍地叫喊“板爷该死”,还要防火防箭,一定疲惫不堪,大约已死在斗智斗勇中。他们自作多情地在那里欢呼。不久,接到消息,鸟隔空踩着老扁的身影,飞到了格拉宫。今天天刚麻麻亮它就在那里叫唤了。“板爷该死。”声音清脆,鸟飞到格拉宫各个角落,撒下一路叫喊声。格拉宫里到处是捕鸟的人群,鸟像幻影,除了声音,无人能感觉到它的实际存在。
老扁身体好些了,他的声音也大起来。“回到我身边,我的鸟。”他呼唤鸟,声音由大变小,凄凄惨惨的。唤不来鸟,老扁身体一次次受到武官们的摧残。格拉宫里头等大事是捕鸟,他们开了一个个大会小会,研究出一个个对策。可是他们再聪明也没能玩过一只作对的鸟。
没有人能想到,老扁躺在树荫下轻轻叫唤鸟时,鸟却从天而降,落在他的肩头。鸟轻轻地说着鸟语,在他身上跳来跳去。老扁自认为听懂了鸟语,鸟在跟他诉说离别之苦、思念之情。他捉住鸟,把它的身子贴在自己脸上。鸟的羽毛柔软,老扁用它抚摸自己的脸颊时,全身涌出快感。
“快抓住它,不要放箭!”远处的大德子说。
老扁冷笑起来,他松开手,说,“快逃!”鸟却不离开。他将鸟抛起来,鸟又落回到他肩头。围捕鸟的武士扑过来,几只手同时抓住并不想撤离的鸟。
消息传遍格拉宫,传到板爷那里。格拉宫欢呼一片,像赢得了一场大仗的胜利,文武百官以酒庆贺。板爷到来时,鸟被人轻掐着喉咙,叫不出声音,它的双脚蹬着,双翅扇动。
“叫啊,怎么不叫了!”板爷怀着胜利的口气对鸟叫板,白沫从嘴角汩汩冒出来。得到板爷的指令,一个武官用绳子系着鸟长长的脖子吊在树枝下面。这不是画眉鸟不是鹦鹉,是一种格拉宫里暂时还没有人叫得出名字的鸟,它体形比较大,身体壮硕,难怪叫得那么有力。板爷亲自给鸟实施鞭刑。鞭子抽得羽毛乱飞,鸟叽叽咕咕叫着,很多人听出了那是“板爷该死”的略为变形的声音。
老扁闭着双眼,鞭子好似抽打在他心上。他连续吐出几口鲜血,然后死了。鸟受鞭刑致死,尸体在刑场挂着,文武百官排队前来讨伐死去的鸟。连续五日,直到鸟的尸体发出再也无人能忍受的恶臭,才被丢进大火里烧成灰。格拉宫把鸟的骨灰葬进土里,垒起一个大坟墓,刻上石碑,准备供格拉宫世代当反面教材。
鸟消灭了,板爷心情有所好转,他从原来一天吐两次白沫减少到一天一次。板爷受伤的内心不是那么容易平复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必须用另一只鸟来赞美板爷,叫板爷万岁。
“我送给板爷六十大寿的礼物是六十只鸟,一只鸟至少说出一句吉祥的话。”寡头向大德子禀报,大德子说好,这是个绝好的主意,一份特大的礼物。从某种程度说已经超过了黑色珠宝和星星唱歌,就像在沙漠里行走数日突然见到几株绿色植物或者一泓湖水,那种珍贵无法比拟。大德子带寡头去见板爷,板爷说,好,很好。板爷叫人抬来银子,寡头说我不要银子,我要我哥自由。寡头的哥叫寡饼,前年犯事被关在牢里。板爷许了。寡头从大牢里人接出寡饼,寡饼不想出来,他是因为饿得不行了骂了一句板爷的娘,被打入大牢。在牢里他一天有一顿吃,出狱后他将三天都吃不上一顿饭。大德子接济寡头几两银子,希望他尽快搞到鸟,好好教鸟说吉祥话。庆生会上,六十只鸟连续不断说吉祥话,场面的壮观可想而知。
沱巴山区不乏好鸟,但能说人话的鸟不容易找。格拉宫叫不上名字的那种鸟,沱巴民间称之为智慧鸟,因为它的智商超出所有鸟种。寡头要买六十只鸟,寡饼协助他。六十只说吉祥话的鸟定能换来重赏,下半辈子将衣食无忧。寡头兄弟把宝全押上。老扁老家那片山区智慧鸟相对集中,但是那里鸟聪明,人却像老扁一样愚笨,扛着木头不知道拐弯。好些没文化的人以为只有鹦鹉才会学舌,他们不知道世上还有一种特别聪明的鸟。智慧鸟聪明,一般人捕获不到,而且智慧鸟不屑与愚笨之人为伍。比如那只鸟与老扁,它宁可玩失踪也要离开老扁。
寡头和寡饼寻访到了著名捕鸟人简单。他名字虽然叫作简单,捕鸟技术却一点不简单。这一带山林里的智慧鸟服简单,被捕,没有怨言。但简单三年都不会捕一只智慧鸟。他与智慧鸟保持良好的关系。有时候年轻的智慧鸟听老智慧鸟赞美简单表示不服,公开跳出来挑战,简单就连捕它三次连放它三次,演绎了“捉放鸟”的动人故事。简单家里无一只鸟,只有院子里挂成一排的空鸟笼。简单每天在鸟笼里搁些鸟食,供八方来鸟享用。
“你是叫喊‘板爷该死’的那只鸟的第二个主人。”寡头对简单说。
“那只鸟只有一个主人,老扁已经死了。”简单说。“老扁非得让我给他捕只智慧鸟,起先我不答应,后来他一次一次来求我,用多种物质贿赂我,我心软了。老扁一个人生活,连个老婆也没有,他需要一只聪明的鸟作伴。”
“那只鸟看在你的面子上跟随老扁数年,后来实在无法忍受老扁的愚笨,就来到你身边,你教它说话骂板爷。”寡头说。
“你来找我难道也要一只智慧鸟?”简单说。
“我要六十只鸟,全都学会说好听的话,送给板爷六十大寿当礼物。成功后,我要好好报答你。”寡头说。
简单对寡头挥手,表示不需要报恩。简单上山去了,他不让寡头兄弟俩跟着。不多时,简单带回一只智慧鸟,他捕鸟就像捉家里的鸡。
“我要六十只,一只不够,远远不够。”寡头说。
“你养不起六十只鸟,你也教不会六十只鸟说话。”简单说,“你好好训练这只鸟吧,另外59只,我找人帮你养帮你驯。”
寡头大谢简单后,与寡饼带着鸟回到离格拉宫不远的村庄。村里人都来参观这只从远处带回来的鸟,这一带少见这种鸟,寡头叫鸟称呼来人五奶奶、六爷爷、七大姑、八姐姐。鸟不会说话,只用它的鸟语来回答。村里人乐欢了天。
“板爷长命百岁!”寡头开始驯鸟。
鸟不理他,像个顽皮的小孩双爪刨土,刨出一个坑,然后又把坑填满,回填的土不够,它从别处把土刨过来。寡头给鸟好吃好喝,与鸟形影不离,像哺育开始学习语言的小孩一样耐心陪伴。一个多月过去,鸟半句人话都不会说。有人出主意说,给鸟剪舌头。寡头不敢乱剪,他技术不行怕剪坏鸟舌头,担心把鸟剪死。他带着鸟跋山涉水登门向简单求教。
“不奇怪,鸟是不说谎话的。”简单说。
“鸟再聪明也是鸟,它会像人一样思考?”寡头不理解。
“鸟也是有品行有骨气的。”简单说。
“简单大爷你说得太玄乎了,”寡头说,“既然它不肯跟我学习讨板爷喜欢的吉祥话,你还送我鸟干什么呢?大德子前两天还派人督促我加紧驯鸟,我心里急啊。你知道,在板爷面前许了诺,只有升官发财和掉脑袋两种结果,不过我要的是我哥的自由。”
简单叫他坐下,简单答应帮他驯驯。简单很神,他只用三天时间就教会了鸟说话:“板爷长命百岁!”
简单已捕获了六十只鸟,它们分别在二十几个人手上,他们正按照简单的方法驯鸟。简单带寡头分别参观过了,寡头心安放下来。寡头还放言,板爷庆生那天,一旦重赏,赏金按一鸟一份赏给驯鸟人。
这只鸟离开简单回到寡头村里,并不刻苦复习,求它几十遍,它才说一句“板爷长命百岁!”寡头对鸟的表现不满,他要驯出一只话痨的鸟,不知疲惫叫喊“板爷长命百岁”。鸟可怜寡头,多日之后话多了些,寡头发出“板爷长命百岁”指令时,它会跟着叫上几声。鸟驯得基本成熟,寡头带着鸟进宫,求见大德子。鸟争气,它在大德子面前连叫三遍“板爷长命百岁”。大德子向板爷禀报,鸟在寡头请求下,连声叫喊,“板爷长命百岁!”板爷高兴,身体又向健康迈近一步,他已能顺利地将每天吐一次的白沫收回肚子里。
“重赏!”板爷叫道。
哗啦啦一袋银子丢在寡头脚前。装银子的照例是格拉宫布袋。寡头揣着意外得来的银子拜访那些为他驯鸟的朋友。朋友都表示不愿见寡头,寡头只得将银子放在简单那里,由简单分别派送。鸟是装在鸟笼里跟着寡头去拜访朋友们的,它在鸟笼里左冲右突,看样子,想回到生它养它的故乡。
“快啦,等板爷生日一过,你就自由啦。”寡头对鸟说。
“它不会有自由,礼物送给了板爷,板爷会把它、它们全部留下。”随行的寡饼提醒寡头。
回到村里,村上人又来参观,他们希望鸟喊出自己的名字。可是这只鸟很懒,它只叫了两三个人的名字,就不再听话。它的淘气劲,引得村里人捶胸顿足地欢快着。
又一个清晨到来时,鸟不见了,它咬断了两根栅栏,逃跑了。寡头寡饼分头追鸟,大声呼唤。声音悲惨,像哭爹喊娘。村里人放下手中的活,奔向四面八方为寡头兄弟唤鸟。
“回来吧,我亲爱的鸟,我们不再让你叫人名字了,不再让村里人参观。我们为你找对象,为你找伙伴。我哥俩说话算数,请相信,请相信。”寡头边跑边喊,他双眼不时看看天空,希望发现鸟的影子。
全村出动寻找,寻找的范围一再扩大,找了三天三夜,仍然不知鸟的去向。
鸟是有意逃跑的,即便发现它,也唤不回来了。寡头兄弟死心,他们想再次请求简单给捕一只,重新加强训练。离板爷六十大寿还有点时间,运气好的话,驯鸟来得及。正在此时,简单以及二十几个人却来到寡头他们村庄,他们手上提着同样的智慧鸟。寡头数了数,一共六十只。“从你手上逃跑的那只不在此列。”简单说。
简单的队伍向前移动,当移到一条溪流边上时,他们放飞了智慧鸟。智慧鸟集体飞进格拉宫。
“板爷该死!”
“板爷该死!”
“板爷该死!”
…………
六十只智慧鸟盘旋在格拉宫上空,叫喊的声音洪亮而悠长,如第九座山那鼎巨钟敲响。格拉宫里的文武百官想捕鸟表功,但很快停下脚步,他们耳听这群智慧鸟的叫喊,连忙躲进别人不能发现的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