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关中地区古戏楼建筑文化价值的研究

2022-05-28 08:33白植丹陕西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
建筑与文化 2022年5期
关键词:戏楼神庙戏曲

文/白植丹 陕西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

苏语彤 陕西师范大学哲学与政府管理学院

刘 丹 陕西省西咸新区沣西新城文物局

汪娟丽 陕西师范大学材料科学与工程学院历史文化遗产保护教育部工程研究中心 副研究员

李玉虎 陕西师范大学材料科学与工程学院 教 授历史文化遗产保护教育部工程研究中心

曹 静 陕西师范大学材料科学与工程学院历史文化遗产保护教育部工程研究中心 助理研究员(通讯作者)

引言

传统村落的快速变化成为中国经济持续快速增长的缩影,资本和外来文化带来物质的丰富,也戏剧性地改变了传统村落的生活图景。而村落古建筑作为其历史见证者,不仅凝聚着传统建筑的艺术风格,更是一个地区地域性格与民俗文化的体现,是记载历史的重要“物质符号”,是珍贵的“不可移动”历史文化遗产。

古建筑文物的保护和修缮工作一直备受关注。文物的前期调研,首要工作包含全面掌握建筑文物的多样化历史信息及对其文化价值的挖掘。挖掘和梳理的过程,能够为后期开展保护修缮方案的制定提供切实依据。更重要的是,这能够在实现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同时,从根本上使其所承载的珍贵文化与历史价值同样得到保护和呈现。可以说,前期调研工作是古建筑文物保护和修缮工作得以开展的先决条件,也将决定该建筑文物的保护成效和长远利用。

本文以陕西关中地区最具特色的一类戏楼古建筑为例,选取西咸新区沣西新城西张村关帝庙奏乐亭为研究对象,通过对奏乐亭多样化历史信息和文化价值的挖掘,创新性提出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和传承并重的古建筑保护前期调研方法,是多学科和专业技术协同参与的创新思路。通过发掘物质文化遗产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之间的共生关系,在设计建筑本体的原真性保护方案的同时,也能从物质文化与当时社会政治、经济与文化的深层次联系上,为非物质文化传承提出保护依据和建议,从而建立更为完善的文物保护和文化传承体系。

1 调研方法

如图1 所示,在传统古建筑文物保护修缮前期调研工作的基础上,采用田野调查、实地观察、地方志研究、内容分析和焦点访谈等社会研究方法对奏乐亭的历史信息、文化价值以及其所在及周边地区的民俗文化起源、变迁、艺术活动等进行挖掘。文献类研究主要以关中地区出版的市、县志及文史资料为据:包括陕西省、县、区地方志,如《陕西省戏剧志·咸阳市卷》;《陕西省志》第七十七卷·民俗志;《咸阳经典旧志稽注》明万历·咸阳县新志;《咸阳经典旧志稽注》清康熙·三水县志 ;清乾隆·三水县志;《咸阳经典旧志稽注》清光绪·三原县新志;《咸阳经典旧志稽注》民国·重修咸阳县新志;《咸阳市秦都区志》和《陕西省志》第六十五卷·文化艺术志;陕西省戏剧志、文化艺术志、民俗志等;中国神庙剧场、戏曲艺术等相关专著。

图1 建筑文物保护修缮前期调文物保存现状勘察流程(图片来源:作者自绘)

2 调研结果

2.1 古戏楼的定义与文化价值

对于戏楼的研究,一直以来都处在一种对象确定但概念混沌的状态,“神庙剧场”“古戏台”“庙台”“宗祠戏台”“戏场”等概念均有使用。戏楼可大致分为宫廷戏楼、府邸戏楼、会馆戏楼、饭庄戏楼和神庙戏楼五类,本文讨论的是数量最多、最具普遍性的神庙戏楼。一般对民众日常生活产生重要影响的神祇才能获得戏场配祀,并非所有的神庙内都有戏楼,因此,如奏乐亭此类有记载的神庙戏楼建筑就显得弥足珍贵。

如今所见的戏楼首先是建筑意义上的存在,而以戏楼为演剧场所,依托民间信仰与乡村社会格局所形成的独具特色的关中民俗文化,与建筑本身实相牵连,互为表里。文化意义上,作为祭祀传统的组成部分,戏楼传达着独特的场所精神,并且由其衍生的民俗与群体活动有社火、庙会等,发挥着凝聚、笼络与稳定的治理功能,规范了乡村秩序,使传统村落表现出“弱结构、强关联”的状态。尽管如今宗教意味早已祛魅,传统的演剧形式却保留了下来,成为维系村民生活的精神纽带。

2.2 陕西关中地区古戏楼现存状况

关中地区自古以来戏曲表演活动十分活跃,清中叶为鼎盛时期。本文调研了陕西关中地区范围古戏楼的保存现状,根据1994 年三秦出版社出版的《陕西省戏剧志·咸阳市卷》记载,咸阳市在新中国成立前有戏楼共394 座,其中302 座已毁,“存”或“存好”的仅7 座,其余85 座古戏楼情况不明[1]。如表1 所示,原有众多戏楼现存数量骤减,多数因政治和历史原因被迫拆除,或因其实用价值不再而被废弃拆除。虽然明清时期陕西地区存在大量村镇城隍庙,但“村镇城隍庙基本不属于官祀祠庙”[2],故地方志记载中缺少对其建筑数量的准确统计,实际数目难以考证。

表1 关中地区目前保存最为完好的戏楼[3](表格来源:参考文献[3])

以奏乐亭为例,传统的“接爷”庙会在2015年被改为“十八古文化艺术节”,而当地大多数村民对现存的奏乐亭古戏楼建筑以及庙会习俗已知之甚少,传统村落形态被现代化取而代之,沉寂的传统民俗文化也面临着被重塑、肢解甚至消亡的境域。

2.3 奏乐亭的保存现状

如图2 所示,奏乐亭始建年代为清末民初,原为关帝庙内附属建筑,整座建筑坐南朝北,面阔三间,进深三间,底边长10.2 米。原建筑庄重古朴又不失精致,采用传统卯榫结构,以砖木为主要建筑材料,覆灰陶筒瓦,且为三重檐四角攒尖顶——这一建筑风格为关中少有。从2008 年第三次文物普查至2019 年踏勘近十年时间,奏乐亭保存状况岌岌可危,建筑主体的垮塌程度已经非常严重,原有建筑架构,仅余两三主柱、主梁,墙壁、屋顶的砖瓦均已散落于地,木材严重腐朽、下沉,有的甚至出现开裂、分离、断裂。时至今日,如再不进行抢救性保护与修缮,这座珍贵的戏楼将彻底消失。

图2 西张村关帝庙奏乐亭保存状况(图中1、2 来源于2008 年文物普查;图片3、4 为作者拍摄于2019 年的文物现场踏勘)

2.4 奏乐亭的文化价值

如前文所述,遍布于关中村落的戏楼多为神庙内的附属建筑,如此,戏楼这一建筑便凝结了特定时期的文化场域。历史上诸如关帝庙、城隍庙、药王庙、东岳庙等,皆为正统的祭祀场所,本文所述奏乐亭戏楼属关帝庙内附属建筑即为这类建筑的典型代表。它的修建顺应了明清时期正祀民间化与淫祀正祀化的趋势,并且,由戏楼衍生出的戏曲文化、民间古会等民间文化也沟通了大传统与小传统,成为乡土社会的粘合剂,起到了社会整合、文化整合的功能。民俗文化延续至今,已实现宗教性向世俗性的转变,戏楼建筑早已成为乡土中国存有的物质文化遗产,戏曲文化与民间传统亦成为关中人的精神财富。

2.4.1 历史溯源:明清时期正祀民间化与淫祀正祀化的产物

戏楼建筑及其文化源自青铜时代的祭祀传统,举行仪式的场所称之为“祀”,戏楼为祀内的附属建筑。“祀”有“正祀”与“淫祀”之分,“正祀”为官方所认可,举办官方祭祀;“淫祀”也即“民祀”,古时多举办在祀典之外的民间祭祀。以本文的考察地——西咸新区(原咸阳县境内)为例,这一地区在明清时期涌现的戏楼多为正祀民间化与淫祀正祀化的产物。

明代,正祀民间化与淫祀正祀化的趋势都不明显,区域内的祭祀场所以正祀神庙为主。如明代万历年间修撰的《咸阳县新志》所载祠祀场所有文庙、社稷坛、城隍庙、玄帝庙、张王庙、东岳庙、太白行祠、龙王庙等[4],多建于县级行政地区。此外,相较于前朝政府禁戏、拆淫祀等行为,明代对民间淫祀的管控也稍有变化,县志记载朝廷将境内淫祠易名正祀,体现出当时淫祀正祀化的趋势①。此外,清代修撰的县志中,此外,有记载的正祀神庙共四座,分别为‘咸阳市秦都区钓台乡西张村关帝庙戏台’‘咸阳市彬县城关镇街城隍庙戏台’‘咸阳市三原县城关镇东渠街城隍庙戏台’和‘咸阳市武功县苏坊蔚城隐庙戏台’[5]。从该时期神庙及其戏楼的名称中体现出两个特点:第一,都有乡镇地名,说明在清代,该地区的正祀神庙从县修建至乡;第二,名称仍保有“关帝”“城隍”一类配祀名称,说明该戏楼的正统地位。从这两个特点不难看出,正祀神庙与传统社会中最基层的组织单元——村落的联系更加紧密,却不失大传统的文化主流方向,表现出了清代正祀神庙民间化的趋势。奏乐亭属咸阳地区有记载的清代正祀神庙戏楼,兼具乡镇地名和配祀名称,为正祀神庙民间化的典型代表,具有极大的文化研究价值。

2.4.2 礼乐教化:“大传统”与“小传统”互通的文化桥梁

旧时乡土文化结构具有两分的形貌,其一是强调抽象伦理观念的人生观和宇宙观,体现在国家社会的运作上,称之为“大传统”;其二是注重实践的仪式和功利现实的人生观和宇宙观,其追求在日程生活中和谐均衡的行为表现,且都限定在个体的健康及家庭兴盛上,称之为“小传统”②。两者微妙共存,大传统则往往会对小传统进行渗透,小传统从某种程度上是对大传统的“文化再造”。不过,这种自上而下的单向流动并非绝对,明清时期戏曲文化的繁盛与官方礼乐制度的调整足以印证这一观点。

与“乐”相关的多为传统意义上的“礼乐”,多有道德教化的意味,是“雅乐”;而戏曲作为民间酬神娱人的“俗乐”,最初与礼乐其实没有太多共通之处,却有着更强的群众基础。到了明清时期,戏曲愈加成为百姓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种强大的社会基础使朝廷也认识到,将戏曲纳入礼乐系统并赋予其教化功能,成为沟通大传统与小传统的桥梁十分必要。为适应民众需求,礼乐制度不断做出调整;戏曲艺术也在乡村治理的现实需求下,得到了极大的繁荣。

从明清时期戏楼的广泛分布以及流传至今的部分戏文不难看出当时地方行政主体的重视程度。如陕西道情曲目《东周列国志》《三国演义》《征西全传》《征东全传》《杨家将》《彭公案》中便有忠孝仁义、惩恶扬善的内容,且以通俗易懂的方式吸引观者,用戏曲表演的一举一动,一唱一和,将儒家的伦理道德在潜移默化中变成为民众生活的内在依据和行为准绳。正是这种贴近民众的艺术表现形式,使礼乐教化直达人心,在娱乐的同时引导百姓崇尚礼节。

虽然作为正祀神庙戏楼的奏乐亭曾经的演奏剧目已无从考证,且长时间内不再具有演艺功能,但戏曲文化对关中人民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据村民口述,这一带的奏乐亭曾演奏戏曲曲目丰富,场面盛大。可见,以奏乐亭为代表的戏楼建筑及其文化不仅是过去礼乐教化下移、政府实现乡村治理的具体体现,亦沟通了大传统与小传统,承担着寓教于乐、道德教化的重要功能。

2.4.3 文化整合:世俗性民间古会的产生

秦都区志记载的民间古会有羊头会、孝义会、“过会”和庙会[6],其中,与戏楼息息相关的民间古会主要是“过会”与庙会。尽管二者称谓不同,却共同源自祭祀传统。旧时庙会各有定期,每逢庙会,四乡邻里携带干粮云集,会期唱大戏三日,曲子、自乐班戏曲表演昼夜不断。《中国古戏台调查研究》中言:“古人演戏,多为报赛之意。”[7]“每届夏麦纳场,秋禾登陇,大凡乡社演唱歌台,即三五家村,亦必辟污莱,结绵蕞,舞傀儡,延影戏,谓是为祀田祖,劳农功。殆有报赛意也。”[8]故“社”的组织,由祭祀社神而来。前往戏楼观看戏曲的民众渐多,戏曲也就起着酬神、娱民、产生生活交流、物质交流以及文化娱乐交流的作用。

以奏乐亭为例,其所在沣西地区据记载在唐朝时“接爷”规模很小,源于寺中僧侣与当地居民的供养与往来,至明清转为民众活动,到民国六年成为八个村寨(咸长八社)轮流承办、群众集体参与的大型活动。

自2015 年起,这一活动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被改为“十八古文化艺术节”。尽管奏乐亭不再作为“过会”的必要场所,但民间传统的习俗仍然在延续——大多数关中地区村落古戏楼为庙会、“过会”提供了具体场所,也为多种多样的非物质文化的形成创造了可能。人们一方面以符号化的戏曲表演表达对传统的敬意;另一方面也借世俗化的表演方式,如锣鼓、秧歌腰鼓、社火、大头娃等获得身心的愉悦,传递着人们喜悦的情绪和对美好生活的期盼。并且,这类集会作为传统文化场域,又逐渐融入时代精神,不断推陈出新。

奏乐亭古戏楼作为明清时期正祀民间化的典型代表,是研究明清时期咸阳地区祭祀传统变革、礼乐教化下移以及相关民俗演剧衍生的重要物质依据。在此意义上,其文化价值是活跃于民间的、具有稳定性的民风民俗,即费孝通所言“至今还活着的昔,活着的历史”,故具有着珍贵的历史文化意义和价值。

3 讨论及思考

关中古戏楼不仅仅是具象的建筑存在,而且是融入文化精神的艺术象征。它不仅凝聚传统建筑的艺术风格,更是一个地区在历史发展中形成的地域性格和厚重民俗文化的体现。然而,随着传统村落原有的场所空间让位于现代化建设,其背后所映射的文化内涵往往被人们所忽视。尽管从表面上看,这仅仅是物质符号的衰亡,而在更深层次上,戏楼的沉寂也反映了村落社群文化以及文化传播生态的改变。而对建筑文物的多样化历史信息和文化价值的挖掘,以及物质文化遗产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之间的共生及关系的讨论,能够实现对建筑本体修复保护的同时,实现对整体建筑以及其所代表的更深层次的文化、文化与社会的共生关系的保护和传承。

结语

文物保护的最终目标是对其所承载的文化价值的保护和传承。本文提出文物前期调研“一体两面”的新思路,是将奏乐亭建筑本体与其背后映射的文化内涵相结合,将传统的前期文物勘察工作流程与社会研究方法相结合,创新性地提出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和传承并重的古建筑保护前期调研方法,是多学科和专业技术协同参与古建筑保护修缮的创新思路。

致谢:

感谢陕西省西咸新区沣西新城文物局对本文以西咸新区沣西新城西张村关帝庙奏乐亭作为典型的关中古戏楼个案所进行的实地调研和文献考证工作的授权和支持。

注释:

①周家陵墓并文庙、城隍、山川诸坛,玄帝、东岳、三清、太白诸庙,岁时祝釐,义不得废。它若境内淫祠,无虑千树,里人尚鬼,摇手触禁,享赛竞相求胜,糜费不惜。所司亦且恣听,岂古者报成遗意哉?然薄祖先而展礼于天神,僭妄甚矣。可一切防止改为八蜡,于礼为正而移风易俗,此系不小。嘉靖庚寅(1530),令郡国祀八蜡。今所在多有,而邑里独缺。易名正祀,惟良牧哉。——《明万历·咸阳县新志》

②“大传统”(great tradition)和“小传统”(little tradition)的二元分析框架最早由罗伯特·雷德菲尔德(Robert Redfield)提出,由中国人类学者李亦园将其与中国的雅文化、俗文化相联系,也被柏格尔(Berger)称之为“李氏假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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