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的一千种归宿

2022-05-27 12:46秋也
星火 2022年5期
关键词:陀螺纸张一棵树

○秋也

一只飞翔的猪

烧火的时候,我发现一块树根,很沉,形状像一只飞翔的猪。

它来自一个村庄的废墟。挖掘机挖土的时候,一个农民工正好看到它,便把它从铁爪下抢出来,连同一些树和房料的残骸,摆在柴禾市场待价而沽。我很纳闷,村民都有火炕,搬家时也该把木头搬走,怎舍得把这么好的硬柴扔掉呢?但很快我便醒悟过来,没有土灶,再好的木头都派不上用场。于是,它混迹于众多的烧柴之中,来到了我的厨房。

我再次细细地端详它。它从主根上断裂,带下的一部分主根,看起来像猪的长长的上颌。上颌下的断茬,底部向前突出,像短短的下颌,和上颌形成了一个圆圆的弧度,像猪张开的大嘴,在呐喊着什么。上颌的树根向斜上方延伸,与主根分离又很快合到一起,形成一个扁圆的空洞,像极了一只眼睛。头顶上突起的一截树根,像竖起的猪耳朵,雄赳赳地耸立着;颈下一前一后两条短短的前腿,像是为了减少飞翔中的阻力而向后收拢;两条几乎与身体平行的细长的后腿,绷得紧紧的,有一只脚还调皮地向上翘起。这显然是一只不愿饱食终日的猪,身躯细瘦,尾部的断茬像飞翔间带起的风,充满动感。在出土之前,它只是树根的一部分,可能会像别的什么,也可能什么都不像,但它被命运挖掘出来,就成了一只惟妙惟肖的励志的猪。换了别人烧火,也许会毫不犹豫地把它塞进灶口,让它和别的木头一样,毫不起眼地燃烧,化为灰烬。可坐在灶口前的我,拿起它正要往灶口里塞,突然就被惊呆了。它励志的姿态,成功地吸引我的眼球,改变了它的归宿。

于是,它就像一个旁观者,看着我把它的兄弟手足塞进灶口,被火舌抚摸,舔舐,点燃。一绺绺火焰,就像一个人的灵魂从身体里逸出,幻化成一个舞娘,开始疯狂地升腾,奔突,呐喊……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树的灵魂摆脱了对身体的依附,通过嘶哑的呐喊、激情的舞蹈,终于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声音。

一棵树有可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它的身体被肢解,有的被做成农具常驻乡下,与土地和农民为伍;有的被做成木筏,终日在水里漂流;或者成为雕塑,被供在文人雅士的书房客厅里。又轻又密的巴沙木和坚硬的铁桦树,甚至有可能成为航天材料……它们完成使命以后,有的成为柴禾,献出最后的温暖,有的被闲置,在风吹雨淋下慢慢腐烂。

一块再也不能成器的木头,如果让它在腐朽和燃烧之间做选择,我想,它一定更愿意慷慨赴火,在灶口里卸掉皮囊,与尘世来一场激情四射的告别,把灵魂解放出来。不同的树木,在燃烧的时候会发出不一样的气味,它们的灵魂,有各自独特的气息。松木香得清冽;杨木清香中带有苦味;柿子树苦中带有隐约的甜……

杨树是爱招虫子的树种。有一种哈虫,喜欢在它们的树枝上钻洞,卵在洞里面孵化成幼虫,羽化为成虫后继续繁殖。被虫蛀的地方,会肿胀得像关节一样。如果蛀虫太多,树枝就会死去,在某场大风中骨断筋折。这些被蛀得千疮百孔的树枝,与别的柴禾不同,燃烧时火焰呈放射状。那些蛀孔,在火焰里先是漆黑一片,继而嘶嘶呼啸,喷吐着火舌。蛀虫为一棵树的灵魂开启了更多与众不同的出口。风吹雨淋后腐朽的木头,失去了灵魂的重量,会变得很轻,即使被点燃,火苗也是有气无力的,这一定不是它想要的样子。

王小波塑造了一只特立独行、成功摆脱自身命运的猪,磁吸和引领了数代人的精神走向,网络上甚至还出现了一个叫做“王小波门下走狗”的联盟。王小波离世之后,《一只特立独行的猪》依旧在俗世行走,像一束光,照亮着暗夜中的独行者。

这只从泥土里脱颖而出的猪,给我一种与自我相逢的惊艳。它如果会说话,肯定会说:作为树的一部分,如果不能成为大器,被填进灶口,固然是最好的归宿,但在此之前,我还要飞一飞。

我飞过营口的纺织车间,住过北京的地下室,在黄河口那块流动的土地上跋涉了十五年,又阴差阳错地飞到本省一座日光最先照耀的海滨城市,接受海风的洗礼。举目无亲的我,从一个人飞,到驮着两个年幼的女儿,在最深最深的黑暗里,用尽全力地飞。盐碱没有扼杀我,异乡没有同化我,路人的碰撞没有击倒我。飞回故土的时候,我伤痕累累,却拥有了空前的坚强,再没有什么能够击垮我。

假如我是一棵树,生命终结之后别无用途,可以选择最终归宿的话,我愿意锯子一遍遍解读我的年轮,让锋利的斧头劈开我的流年,取出我吞下的钉子;我愿意被火热情地亲吻,所历经的苦难和沧桑,也将在生命的最后一站,发出独有的清香。我会努力燃烧得彻底,不带走一点尘世的记忆。

旋转的陀螺

我还珍藏着一块沉重的木头。

它是一件敲打乐器的底座,中间用车床旋了一个上细下粗的洞,上面用钢钉绷着牛皮。主人也许敲打时用力过猛,也许一时不慎摔裂了它。它无法发出人们想要的声音,于是被抛弃,落到一个收废品者的三轮车斗里,被我看到。我不知这是什么木,它细密的纹路和沉重的手感,使我想起小时候玩过的陀螺。

陀螺的原材料与它相似,必须是密实的枣木或者老梨木。这种小时候玩得不亦乐乎的乡村玩具,我在异乡打工时,也给女儿买过,刷着花里胡哨的油漆,比手工自制的陀螺少了很多拙朴。女儿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喜欢这种有点奴性的不抽打就不能自立的玩具。

我小的时候,特别羡慕那些父亲是木匠的孩子。他们蹒跚学步的时候,木匠会用几根原木,给他们做一辆学步车,车轮就是三段扁扁的原木。钢筋从原木的髓心穿过,每一只木轮子在滚动的过程中都会发出快乐的歌唱。孩子稍微长大一点,木匠会锯一段最密实的梨木或枣木,用刨子反复抛光,让它的体形由圆柱体向圆锥体完美过渡,最后用砂纸打磨光滑,在尖端嵌上一枚锃亮的钢珠。孩子拿着父亲亲手做的陀螺,在小朋友中间,是很拉风的。这样的陀螺,重心稳定,所有的年轮都会在高速旋转中活过来。

这样一种接地气的玩具,在乡下,并不是每个孩子都能拥有,受欢迎的程度可想而知。

到了冬天,东沟成了天然的溜冰场。父子、兄弟、姐妹人手一鞭,玩得热火朝天,旁边围着一群拖着鼻涕看花样溜冰的孩子们。玩陀螺不只是男孩的事情,女孩子也不让须眉。陀螺在冰上跳高,有时还打个趔趄,更多的时候,是像小天鹅一样飞快地旋转,让人看不清它的形状,只能看到一团褐色的风,这是它的灵魂之舞。它的母亲作为一棵树,曾经有自己的诗和远方,也想到处走一走看一看,却被脚下的泥土绊住,一辈子站在原地,只能通过风雨和鸟儿的诉说,来与远方相遇。当它寿终正寝,成为人们想让它成为的样子,余下的边角料,被堆在灶口前,几乎不敢有再生的奢望。可是有一天,其中有一截树干,突然被木匠选中,在斧锛、刨子、砂纸的共同成就下,成为一只靠鞭子刷存在感的陀螺。一颗钢珠成了它的脚,鞭子成了它飞翔的翅膀。作为树的一部分,它成功地实现了母亲的梦想。

我儿时抽陀螺之际,从没想过长大会干什么。一个乡下丫头,父母不识字,最大的可能就是重复父母的生活轨迹。我参不透弹跳旋转的陀螺给予的人生启迪。可是当我长大了,在田里挥汗如雨地劳作时,我的脚开始痛恨泥土的羁绊,开始渴望一股外来的力,将我掳走,发配,遇见比土地更好的土壤。当我在异乡到处打工,漂泊无着时,它才像一个隐喻,无数次从我的脑海里跳出来,让我不由自主地跟它相互理解相互认同。

我原本可以是村庄里的一棵树,脚踏土地头顶蓝天,却被神秘的锯片截取下来,去异乡经受再生和塑造。我先后在不下五个城市打工,想像树一样扎下根来,却没有一个城市肯给我一方土壤、一角天空。那些年,我一边打工,一边不停地写,仿佛身后真的有一条鞭子,在不停地抽打着自己。有时候真不理解自己,能衣食无忧地活着尚且不易,何苦为了跟那些无情的方块字较劲,把户口丢在异乡无法回迁,成为故乡的异乡人呢?一块木头,借助木匠的手和锋利的刨刃,变成了一只胸怀大志的陀螺,它以鞭子为翅膀,实现了一棵树的飞翔之梦;一个土得掉渣的农民,以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在键盘上舞蹈,试图用文字放飞自己的灵魂。

我曾经痛恨鞭子,同情身不由己的陀螺;也曾经自怨自艾,为自己的命运多舛而黯然神伤。可是当我一路磕磕绊绊地走来,蓦然回首,却发现身后的山重水复别有一番旖旎;坚冰和岩石的阻挡,让溪水发出了更悦耳的歌唱。

白色的飞毯

其实树还有另外一种归宿,那就是粉身碎骨后投入水中,被自己的同类煮沸,然后被摊平、烘干、切割……最终化为纸张,与文字结合。

最初,文字和木头的结合并不完美。那些装订成册的粗笨木简,并不是文字最理想的婚床,而绢又太奢侈了。怎么办呢?蔡伦经过无数次失败,终于让树木涅槃重生,脱胎换骨成像初生婴儿一样洁白的纸张,为人类思想文明找到了飞翔和传承的载体。树木的骨头被粉碎、蒸煮、打浆、过滤、烘干……变成薄薄的纸张,像一条条飞毯,被装订到一起,携带着古人的思想和情感,穿越时空,和我们交汇,碰撞,融合……

它们的价值和生命的长度,是由书写在它们身上的文字决定的。

文字是有灵性的,它会选择一些人,去完成自己的使命。它对某些人有致命的诱惑力,正如种子用各种各样的姿态和美味吸引着动物们,前赴后继地去帮它繁衍梦想。

这个人或许出生在乡下,家境贫穷居多,父母不识字,长得丑,或者虽然长得好,却阴差阳错,与爱失之交臂……他有无拘无束的童年,曾跟大自然亲密接触,跟着小伙伴玩打仗,到水沟里去捉鱼,打水漂,滑冰,像风一样在村庄里游荡,熟悉每一条偏僻的胡同、每一座雕花的门楼……

这个人也可以出身显贵,从小锦衣玉食,被前呼后拥,却突然落魄,沦为平民,穷困潦倒得一日三餐都难以为继。这时候,往日的亲友成为陌路,避之唯恐不及;巨大的落差,使他不得不重新认识这个世界;精神和物质的距离,使他陷入极度的迷惘和痛苦之中;自尊和自卑,高雅和粗鄙,无时无刻不在车裂着他的灵魂……总之,他们心里要有深深的孤独、无望的忧伤和寂寞,足够去滋养一棵精神之树。

曹雪芹出身高贵,领略过北京的王府文化,却在十几岁时家道中落沦为贫民,实实在在地活成了一棵树。他未及迈入天命之年,生命便结束了,他的文字却借助纸张活了下来。《红楼梦》一版再版,多人续写,书中蕴含的玄机,让一代又一代红学家们不断地解读出新意。他成功地借助文字和纸张,让思想实现了无限的扩散和延伸。

我从小由父亲带大,父爱取代了母爱,却在最迷惘的青春期,突然失去了父亲。母亲跟我格格不入,曾经像一堵墙一样,站在我理想的对立面。但她得知我的字能换钱时,却养成了一个让我感动一生的习惯,从不乱丢我写过字的纸。

在爱的荒原上,我举目无亲,一边通过纸笔与去世的父亲说话,与自己和世界对话,一边嗅着纸墨的芬芳,循着文字的气味,去寻找同类,一找就是大半生。

一位作家朋友要出书,是一家很有名气的出版社。他的文笔厚重深沉,但还是要掏一半出版费用,他颇有些踌躇。我说,这些年你挣的稿费也不过就这么多吧?他说,是啊,所以舍不得把血汗钱再砸进去。他这一踌躇,两年过去,出版费成倍增,出书的事就搁浅了。

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写作者到底有没有必要出书?有人说,大狗叫,小狗也要叫,总要出一本作纪念。但写字的人千千万,名噪一时的,也未必能在文学史上留下名字。每次去旧书市场,那些蓬头垢面的旧书,都会让我感慨万千。这些清白的纸张,大多是被平庸的文字连累,在这里等待再嫁或回炉。我无数次想象过,自己若是出了书,会有怎样的命运?女儿们都喜欢读书,不至于把我的书当废品卖了,但她们的孩子的孩子未必不会。我一想到自己珍藏的样刊,用不了几代,就会被丢弃在角落里生虫,或者被当做废品卖掉,或者被扔到垃圾箱里,心就发凉。与其这样,不如把纸张留给更有生命力的文字。

可是,有太多的语言,在我的身体里奔突呐喊,想摆脱肉身的囚禁。它们知道,肉体是靠不住的,只有与纸张结合,灵与肉才能合为一体,与时间对抗,穿越漫长的时空去遇见惺惺相惜的知己。

文人对写作的迷恋,在一定程度上,源于与孤独的对抗,对时间的无奈,对死亡的恐惧。他知道自己才疏学浅,注定成不了气候,却还是渴望着自己的文字能够问世。那些面世的文字,激起的无论是褒奖还是批评,都是不可多得的回声。所有的秉烛夜读、苦思冥想,都会在这一刻,化为甘甜,尽管转瞬即逝,尽管是饮鸩止渴,依然乐此不疲。今世听不到回声,还可以寄希望于来世。有多少作家一生默默无闻,百年之后,文字却大放光辉,照亮和激活了后人的思想。那些树木转生的纸张,承载着人类所有的历史、思想和情感,为后人铺就了一条朝圣的长路。

越是得不到,越是要追求,写作是一场永远也不会有结果的爱的马拉松,庸庸碌碌如我辈者,明知道自己才疏学浅,注定成不了气候,却还是跋涉在朝圣的路上……

《风雨天一阁》中,嘉庆年间宁波知府丘铁卿的内侄女钱绣芸,也是一位虔诚的朝圣者。酷爱诗书的她,一心想要登上天一阁读书,竟要知府做媒,嫁进了阁主范家。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成了范家媳妇之后,一辈子都不曾得以踏进藏书阁一步,没看到天一阁的任何一本书,最后郁郁而终。这个悲剧,折射出时代对文化近乎僵化的固守,也折射着一个孤独的灵魂,渴望朝圣先哲而不得的悲情。

灵魂是有香味的。人就像一棵树,扎根在自己的命运里,默默地汲取养分,积蓄能量,终有一天,那些思想和情感会操纵着我们的手,通过长夜孤灯键盘独舞,在电脑里应运而生,被传到另一台电脑。一个偶然的机会,邮箱被打开,它就像一个新娘子,羞容怯怯地出现在编辑面前。“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编辑有所惊艳,才会有接下来的“待晓堂前拜舅姑”,才有机会踩着洁白的地毯,出现在世人的视野之内。至于被谁捧起,被谁丢在风里,纯属偶然。像爱情,可以有很多个解。

很久以前,曾经见到有位作家自嘲,说在旧书摊上看到自己签名送给朋友的书,便买来重新签名,送给这位朋友。后来又在旧书摊上看到,又买回签名再送,如此反复……众人皆笑那位获赠者不知珍惜,我却觉得这位作家执着得可爱,知道明珠投暗还要一投再投。一本书,与其在不懂它的人那里束之高阁落满灰尘,不如在旧书摊上逗留,等待真正的知音。

家里有一套春风文艺出版社一九九四年出版的布老虎丛书,铁凝的《河之女》是我的最爱。因为喜欢,难免向别人夸赞和出借,最终有去无回。那是我们一家人都很喜欢的书,我很心疼,问了很多人,都说没有借,最后只好不了了之。后来买来她的另一本书《长街短梦》,我喜欢的《草戒指》《洗桃花水的时节》《一根擀面杖》等都在,却总觉得比原来少了点味道。直到二〇一七年去苏州送女儿上大学,在一家旧书店里淘到和丢失的版本一样的《河之女》,一颗心才彻底归回了原位。它的封面上,夜色掩映下蜿蜒流淌的河水,泛着粼粼的波光,让我想起儿时趁着夜色在潴河里洗澡的女人们,仿佛还能听到她们心无城府的笑声……

一位优秀作家的思想和情感,与纸张的完美结合,再次像飞毯一样来到我的身边,滋润和濡养着我和女儿们,这不能不说是缘分。许多年后,它或许会再次飞走,和更多的灵魂相遇,去实现一个人、一棵树的使命。

我在敲打这篇文字的时候,突然接到一家杂志编辑发来的照片,打开一看,是自己即将面世的“作品”。看着那些日常的淤泥滋养出的精神之花,终于形神俱备,像一位新娘,走向神圣的白地毯,与树的灵魂合二为一,那种幸福和愉悦真是难以用语言描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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