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是慢的(组诗)

○敬丹樱

银杏

晴空下，耀眼的光芒

不可忽略。随手拍摄的银杏新鲜明亮

比昨天

更接近黄金

自从在秋天见过你

最好的模样，我便生出从青涩开始

植物般一岁一枯荣的念头。而黄金的叶子

不可细读—

在一个女人

不可逆转的时光里

趴在火车窗前的女孩

雨雾中，车窗的哭泣

才能毫无顾忌

一直以来，它扮演着忠实于剧情的大银幕

每帧画面是相逢，也是告别

粉红，雪白，鹅黄

铁轨旁夹竹桃怒放的青春

获得了雨水的盛赞。她眼睛亮起来

又暗下去

就像陷入了爱情

砂糖橘

伸向枝头的手指

在半途停滞—

你想起散落小旅馆方几上那些

糖衣里

裹满金色的蜜

有一个跌落在地

你曾弯腰拾起，轻轻吹落它身上的风尘

飞机飞

一架飞机从晚霞边

朝着机场方向，低空飞掠

另一架飞机执行着池塘视察任务

滑翔，盘旋，悬停

在众多荷叶里

挑选最宽敞气派的停机坪

从某个角度望过去

两架飞机的航线发生了冲突。蜻蜓机长不慌不忙

准备在一片裙角半卷的荷叶迫降

它利剑般的俯冲潇洒极了

眼看机翼就要入水，也只是轻轻抬了抬

操纵杆

梨花真白啊

铺开野餐垫躺下来

看看云，看看书，看看你

层层叠叠的梨花像一个梦

你也是

属于我们的春天

只去年梨树下这半日

风把花瓣吹进书页

又被你吹回风中

你说梨花比书页白……

坐在去年的梨树下

我不时把书上的花瓣吹回风中

梨花真白啊

最大那棵梨树下

添了新坟

这让今年的梨花看上去

没那么孤单了

母亲

在牛栏前放下背篼

花木繁茂，田间坡上随便搂上两把

鲜嫩的草叶就堆得满满当当

半卧在干草堆上

母牛身子越发沉重

她招呼着，捶捶酸胀的腰

母牛抬起头来，抬起大而明亮的眼睛

周身散发着平和的气味

初秋阳光慵懒，对望的双方

都有了不可逆转的改变。她不能陪着母牛

在立冬时成为妈妈

被迫终止妊娠，她在两周前

摘除了子宫

成绵高速

轮胎的持续运转是快的

山边的芦苇，低缓的草坡，饮水的羊群

埋头赶路的身影，是快的

一只白鹤用硕大的翅膀填满了谷物收割后的田野

它起飞的念头，是快的

我的心是慢的

领受是，赞美也是

暴雨

孤绝的呐喊

可以再肆无忌惮些。觉得冷

就来我的泪腺

我空出怀抱，坐拥弱水三千

教每一滴变咸

糖半甜

骤雨初歇。芭蕉叶结束朗读

抛出葱绿的水袖

白猫顺着墙根追青藤上的蝴蝶

阳光为万物

剪裁好看的影子。琴键在小姑娘指间流连

我的耳朵含着蜜糖

碗里的冰激凌球，率先融化

鸢尾

挂吊床时，发现树下有株鸢尾

满山白花中

她衣衫的深红色暗含执拗

——我在摇晃的吊床上，它在婆娑的树影中

度过了一个鸟声擦洗的下午

我要写封信

告诉她我偏爱她的执拗，想约她一起看春天的云

重温去年最好的一个下午

风铃草

一共七枝，耷拉着

在桶里醒了整天

还没缓过来。从云南跋山涉水入川

饱受奔波之苦。看起来同乱蓬蓬的野草

没什么两样

我的愧疚在第三天早晨减缓

瘦小的花茎开始抬头

花苞已经打开，风吹过窗帘

把其中一两朵吹得面色泛红

小姑娘凑过来，花朵望着花朵

一茎纤细的风铃草

将不可避免走向她的远方。她也会对着阳光抬头

摇起铃铛

捎回悦耳的歌声

空蜜罐

湖水是蓝的，也是咸的

那道背影离开湖畔，成为模糊的谜团

是谁摘下木棉，又把她抛在风中

单薄的线衫漏洞百出。我抱着空空的蜜罐

拒绝想起蛀牙

而一波接一波的疼痛

是逐渐加深的副作用

秋日

稻浪金黄，芦花雪白，石榴绯红

万物依循时令

成就最好的自己

天地之间，秋日献出盛宴

站在村庄高处，拟好赞美诗的烟囱

有不吐不快的冲动

蓝

植染小铺。店主把手织土布

染出六种色调的蓝

从浅入深，依次命名为晴穹，山影，靛青

幽夜，鸦青，如墨

想念重章叠唱，回环复沓

已经由晴穹，山影，浸染至幽夜……

不能再蓝下去了

虞美人花田自拍的女孩

蹲在花田里

嘟嘴，眨眼，抿出酒窝……

一连串微表情压在宽檐草帽下

女孩端着手机

半天挪一挪，整理裹缠花茎的裙摆

花朵前赴后继扑进她怀里

一浪高过一浪。那是我见过最小的岛屿

广角镜头里

她被明媚的海域托举

风一直吹，更多虞美人

蠢蠢欲动

黄桷兰

离开宋家塘街那家星巴克

衣襟上多了串黄桷兰

夏天总有位面善的婆婆进来兜售

一串两朵

眉眼精致，色若白瓷

卖花婆婆拿出锁针

麻利地穿进丝线递过来。你把它们别在我衣襟

两只乖巧的鸽子轻拂晚风

暗香浮动，这是我最喜欢的花朵气味

老家院子里就有

小时候在树下乘凉，外婆打着蒲扇

讲各种稀奇古怪的轶事，眼皮沉重却不舍得睡去

你说你家院子里也有，只不过树下摇扇子

讲古的人是父亲

黄玉兰、白兰、缅桂、木兰……

你说缅桂最好听

黄桷兰的诸多别称，也是你掰着指头

数给我的

晚樱

总是要谢幕的

那些无人收集的艳骨总是要堆满沟渠的

想着曾陪伴我最好的七日

想到来年，还会陪伴我更好的七日

想着那千朵万朵

被仰望的词：没有经历起承转合

就簇拥着，汹涌着，撞开了春天的门

那漫无边际的等待和怀念

仍是美好物事

小萤火虫它吃什么呢

趴在桑叶上的

是一只芝麻粒大小的萤火虫

它吃什么呢

露水或者花蜜吗

谁照顾它呢，它那么小，那么容易被忽视

它一动不动趴着

趴着也是变化的一部分

所有幼崽都依循本能成长

包括人类

母亲天性乐观

从不拿自家小孩跟别人比

她常把“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挂在嘴边

那只萤火虫稍微挪了挪

我替它担忧的问题，它早晚也会考虑

除了捕猎

它应该还会练习

发光

刺梨花的初夏日记

可能在坡上，田埂，或者井边

刺梨丛中的两朵

你一句我一句，在粉红的日记本里

写它们的初夏日记

“在乡下很好

风带着草木香，炊烟也是静静的”

“想什么时候开就什么时候开

过路人才懒得管”

“也没有大惊小怪的植物爱好者停下来观看”

“我们是花枝上普通的两朵

因为是你和我

又不那么普通……”

月色朦胧，困意渐渐爬上眼皮

没写完的部分

到梦里说

“生命都是一样的

热烈又绚烂”

“我们曾经来过，在彼此眼中

找到最好的自己”

朝颜

它叫牵牛花时

我还是只鼻涕妞，胸前用锁针

别着块米老鼠图案手帕

糖果色的凉鞋关不住在田埂上

跑来跑去

肉嘟嘟的脚趾头

我是路过街心花园

再次遇到它的

听说它现在的名字叫朝颜。我已经不是鼻涕妞了

它不可能从移步裙和高跟鞋

认出我来

两只蚂蚁走啊走

八角金盘上，两只蚂蚁从叶柄出发

走向绿得发亮的腹地

叶片被八条清晰的叶脉分隔

是八个国家，或者八个省份

八座城市，八个乡镇，八个村子

两只蚂蚁轻装上阵，触角是它们唯一的装备

说是最小的雷达也不为过

走走停停，几番探索

有那么一会儿

它们甚至去到叶子背面

好半天才钻出来。我不知道它们的目的地

可能仅仅是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我久久追随着

我的羡慕多么由衷

没有收费站，高架桥

不用出示核酸报告，身份证，护照

它们一路上畅通无阻，脚下是平坦的道路

头顶是初夏的阳光

香樟的话

沉默不是香樟的语言

它想表达

就请风，吹落一片叶子

一地都是香樟语录

鲜红是一句，金黄是一句

半青半红也是一句

香樟说香樟的

被踩在地上，夹在书页，忘在角落

都不是要考虑的细节

你收到过香樟语录吗

你能准确描述它们的气味吗

披着夜色从地铁口走出

当你抬头，发现已是隆冬时节

发现香樟已说完它

一年的话

姑娘果[1]

1

鼓起腮帮，吹圆灯笼

摘下星星，点亮灯笼

为她选定花的名字，为她画出花的笑容

无边的春天啊，树叶落下，雀鸟飞远

谁来吹灭夜空

谁为她布置一场花的好梦

2

小鹿从心口蹦出来

它一边吃花，一边把花朵黏在身上

有一种意外

是花朵里的姑娘

3

蚂蚁织锦，蟋蟀弹琴

她拨亮灯盏写信

她写天气晴好，万物生长。草丛里的居民

全是可爱的热心肠

她没有落款，收件人不详

4

不带伞的伤心人，湿漉漉的伤心事

牛角那么尖，一根筋的姑娘

告别金龟子和萤火虫，她要翻山越岭，她要举着火把

穿过雨水冷冷的目光

5

她离开灯笼独自流浪

她看见时间的碎片在树冠窸窸窣窣歌唱

“把灯带走，留下光芒”

6

满耳朵浪花摇摇晃晃

满耳朵月华丁零当啷

关上火苗

垂下幔帐

蜚短也好，流长也罢，莫误了好辰光

[1]姑娘果，又名菇娘、锦灯笼、洛神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