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陈皓玥
内容摘要:《细民盛宴》的成稿与张怡微原本的写作构想有所偏离,由“试验”而“体验”,突出了“我”复杂的情感体验。“我”对父亲的矛盾情感构成小说的主线,并推动叙事的发展。小说展现了“我”由情感的激荡而走向释然的心理路径,试图传达普通市民的人生哲学。
关键词:张怡微 《细民盛宴》 家族试验 情感书写
《细民盛宴》是“80后”作家张怡微的代表作,最初发表于《收获》2015年长篇专号春夏卷,该小说以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讲述了少女“我”(袁乔佳)在原生家庭和重组家庭中艰难成长的心路历程。“我”作为独生子女、工人之女、离异家庭之女,如何看待父辈的没落与无奈,如何在原生家庭与重组家庭的复杂伦理中自处,这些经历又对“我”的人生产生了什么影响,是《细民盛宴》所呈现给读者的。《细民盛宴》的成稿与张怡微原本的写作构想有所偏离,突出了“我”复杂矛盾的情感体验,表现了“我”人生的创伤和无奈。
一.写作的偏离:试验与体验
据张怡微自己所言,这些年来,她“一直有个写作计划叫做‘家族试验’,简而言之是想写一群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最终以一家人的方式生活在一起”[1]P196。对“家庭”与“亲缘关系”的关注与张怡微本人的身世经历有关:她是工人的孩子,目睹了上海工人新村的没落,发现“中国工人的自觉始终是不够的”;她是独生子女,且有在“重组家庭”生活的经历,感受到独生子女一代所面临的伦理难题。以上经验与体验,促成了张怡微创作的“家族试验”,这些“试验”涉及离异、失独、过继等种种情形。
《细民盛宴》是“家族实验”系列作品中的“重头戏”,在写作与修改的过程中,张怡微自言她最终的成稿与原初的设想有所“偏离”:“开始是想写一部以次要人物为主的家族小说……但后来显然,我的最初设想并不算全部实现。《细民盛宴》的成稿更像是我过去十年写作‘单亲’题材中短篇小说的总纲。虽然故事紧紧围绕着‘我’与继父、继母、继母之子之间的关系,但归根结底写的是‘我’和父亲之情。”[2]P133
这种“偏离”,在文本的走向中就可见端倪。小说以爷爷咽气的“丧宴”开头,在“盛宴”上,“袁家人”悉数登场,“我”以冷眼旁观的“外人”视角描绘着他们的“众生相”,袁家人生性的卑劣、他们之间复杂的关系、稀薄的亲情,在“我”的叙述中展露无遗。这场“盛宴”唯一的新人物,是“我”初次与之见面的继母,“我”一面描绘着“盛宴”的荒诞情形,一面打量着继母,为她即将嫁进这样一个家族而感到不值。一场盛宴,爷爷退场,继母加入,读者以为小说将要讲述的是继母嫁到袁家后的故事,作者却笔锋一转,讲起了“我”与父亲的故事。于是,喧闹的“袁家人”至此退场,“继母”也从“主演”易位为“参演”,开头那场庞大的盛宴成为了“我”与父亲的故事的背景与铺垫。在描述袁家盛宴时,“我”与列席对象保持着远远的观照距离,清楚地观察到了他们之间的裂隙;而在讲述自己的故事时,这种观照距离被打破了,“我”不再冷静,叙述中涌动着强烈的情感波涛。若说“试验”是指严谨的实验人员在显微镜下观看人性的幽微、家庭的裂隙,那么,在“我”的故事中,“我”不再是一个试验者,而是“家族试验”的体验者,是“试验品”本身。《细民盛宴》拷问血缘亲情的力量,展现原生家庭对人的巨大影响。
是什么造成这种偏离?须将《细民盛宴》放在张怡微“家族试验”系列作品中考察,才能理解其原因。当代人不稳定的感情生活和新的家庭理念,催生了新型的家庭关系,使得像张怡微这样“80后”作家的家庭书写大大区别于传统的家族书写,故为“试验”。“家族试验”系列中所呈现的家庭不再以“血缘”为纽带,人物在家庭生活中所遭遇的问题与内心的感受也就迥异于传统家庭。这些作品几乎都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只展现琐碎的日常生活片段,张怡微关注的,是在琐碎家庭生活中人物的“感受”与“意见”,她试图站在这些人的立场上体会并传达他们的心声。“家族试验”系列中的许多作品,都以中老年人为主人公,比起这些作品,《细民盛宴》中的“我”更像张怡微自己:“我”是离异家庭的孩子、“我”的父亲是海员、“我”从事文字工作……种种设定与张怡微本人如出一辙,这让该小说带上了些许“自叙传”的意味。在理性的烛照下,张怡微体谅每一个人,但她最了解的,想必还是作为女儿的“自己”,切身的情感体验自然而然地牵引着她直抵内心的隐痛,与最初的构想造成“偏离”。对于《细民盛宴》这种“强烈的主观色彩”、“不够节制的叙述”[3]P22,有论者认为是“缺憾”,而笔者却认为,这是作者向写作“初心”的回归,也是有意味的。《细民盛宴》写作的“偏离”,恰符合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中所提到的一種情况,即“故事自身的展开战胜了预定的主题”[4]P95。张怡微师从王安忆,她们都看重创作中的“理性”,而《细民盛宴》的创作却似乎是一个“感性”战胜“理性”的过程,在故事发展中所蔓延出的细碎的情感枝节,已不能用某一“主题”笼统概括,它只是“让故事自身给它所能给的,而让读者取得他所能取得的”[4]P95。
二.情感的矛盾:恋父与厌父
在情感与经验的牵引下,张怡微把原计划平均分给“继父、继母、继子、继女”的视点聚焦到“我”与父亲的身上。在“我”的成长历程中,父亲是一个“缺席”的人,然而,正是对这个“缺席”的人,“我”产生了极其复杂矛盾的情感:“我”有时十分厌恶他,有时又倾吐着对他的无限爱意。“我”对父亲的矛盾情感构成小说的一条主线,贯穿全文,推动着叙事的发展,也是小说主要的旨意所在。
“父亲”是家族的“符号”,决定了一个人的来历与身份。“我”对父亲的厌恶,首先源于父亲背后那个庞大而滑稽的宗法家族。小说第一章,“我”已借着一场“盛宴”将袁家人的恶形恶状尽数呈现。父亲的存在,将“我”和这个不体面的大家族紧紧联系在一起,让“我”不得不正视自己的“袁家人”身份,并为此深感耻辱。在“我”的描述中,父亲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衰人”,他自幼不受父母疼爱,事业爱情双“失败”。可父亲对他的人生却是满足的,这令他显得又可怜又可恨,“我”讨厌父亲那兀自自满的仪态,并觉察到“他是计较的,并不真的快乐,和我一样”[1]P25。“我”和父亲一样,也经历了缺爱的原生家庭、委曲求全的婚姻,仿佛父亲通过血缘和基因把这份“衰运”遗传给了“我”。“我”看不起父亲,也看不起自己,却又没有足够的力气与基因和命运角力。对父亲的厌恶,其实是“我”对自己“小市民”血统和身份的抗拒;对这个无能、懦弱、失败的父亲的抗拒,也是“我”对自己命运的抗拒。
而我的“恋父”,首先是由于缺失与不安。成长过程中父亲的“缺位”使我本能地寻求弥补,却无法寻求得到。小说中有这样一幕情形:父母离婚后的一天,父亲捧着一只袋鼠玩偶来向我交“生活费”,我满心欢喜地以为父亲要将玩偶送与“我”,父亲却捧着玩偶转身离开,此后,“袋鼠”成了“我”无数个夜晚的“噩梦”的“原型”。袋鼠玩偶的故事暗示着父亲对“我”的“无爱”,打破了“我”对血浓于水的亲情的认知,“我”越是察觉到这份爱的稀薄与脆弱,就越想求得父亲爱“我”的确证。“独生子女”的身份,加剧了“我”的不安,因为“我”意识到“他(父亲)是我的二分之一,我却只是他的十分之一”[1]P29,当“我”和父母的三口之家破裂后,父亲还可以回到他的“袁家”,或重组一个家庭,成年的“我”却无处可去。“我”的经历揭示了独生子女一代身上所背负的沉重的生命伦理:他们能更轻易地享受到来自父母全部的爱,也更容易成为“弃子”,成为“无家可归之人”。对父亲的过分关注,背后蕴藏的是“我”深深的恐惧与不安,恐惧于自己失去来历、无家可归;对父亲的依恋,同时也是“我”对那个无法重建的原生家庭的怀念与留恋。
我的“恋父”,更出于一种愧疚,一种“同病相怜”之情。“我”洞悉母亲出轨的全过程却从未言说,更未试图挽回。父亲年老后的性情变得更加古怪,令“我”愧疚自省:“是我的母亲害了他,我继父害了他,我也没有帮到他,他才忽然变成这样。他没有从原生家族中得到的爱,我们也没有给他。这令他的叛离多少显得惹人同情。”[1]P46其中“他没有从原生家族中得到的爱,我们也没有给他”,是“我”对父亲的愧疚陈词,又仿佛是“我”对自己人生境遇的描述。“我”对父亲的怜爱,何尝不是“我”的自怜?父亲终其一生都无法治愈他的童年,而“我”长大成人、独立生活后,也始终无法摆脱父亲的阴影,从父亲到“我”,这个不曾间断的恶性循环,展现了原生家庭对人的巨大钳制力量。
我“厌父”,“厌”的是自身的血统基因、身份命运,“恋父”,“恋”的是一种被关注、被爱的感觉,前者是“我”无法摆脱的,后者是“我”难以得到的。“恋父”与“厌父”的矛盾情感反映着“我”对家庭关系、血缘亲情的困惑:以血缘为纽带的“家”,究竟意味着什么,又能给人带来什么?《细民盛宴》中的“原生家庭”,无论是“袁家”还是“我”的三口之家,都是不给人带来快乐的场所,在这之中,最亲的人之间未必有爱,却最懂得如何互相伤害。反倒是“我”与继父继母的相处,没有想象中的针锋相对,而在波澜不惊中保有一份彼此的谅解,这样的情节走向与开场“我”打量继母时那诸多戒备夹杂着些许同情的眼光,形成呼应,又构成对照,相形之下,仿佛“我”的原生家庭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它的瓦解是必然的。
三.情感的稀释:“自觉”与“无奈”
张怡微在《细民盛宴》的后记《幽谷与过渡》中写道:“中国工人的自觉始终是不够的……我对他们充满了同情,因为他们受了很多苦,表面上这一生走过了无穷无尽的善恶冲突、善善冲突,裹挟无穷尽的遗憾、心酸、无奈,但好像就是没有‘自觉’。”[1]P197这里的“自觉”或许可以理解为“自我意识”,是一种对自己人生状态的冷静审视和敏锐反应。《细民盛宴》中,“我”的父母、继父继母都是工人,是“平民”(“细民”的古汉语释义为平民①),他们的人生中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只有接续不断的小伤痕、小遗憾,面对这些伤痕和遗憾,他们不追问、不挣扎,只是麻木地搪塞着过活。比起“不自觉”的大人,青春期的“我”是“自觉”的,这份“自觉”也使得来自原生家庭的伤痛在“我”的内心世界被无限放大了。小说从 “我”这个限制性视角来观察父母婚变的全过程。在看似寻常的家庭生活中,大人“无事”,只有“我”敏锐地觉察到了来自继父的威胁。后来,父母离婚,母亲组建了新的家庭,一切看来顺理成章,只有“我”在母亲与继父的新家庭中难以安睡、怀念曾经的三口之家。在平静昏睡的“大人”世界中,“我”不合时宜地独醒着,过分敏感地体会到了身世带来的伤痛与孤独。
《细民盛宴》整体在日常的“生活流”叙述中展现“我”的成长路径,在此过程中,叙述的“情感能量”逐渐累积,叙述节奏也逐渐紧张。小说最具戏剧冲突点的情节,在于“我”和小茂无疾而终的婚恋。“我”在小茂身上看到了他与父亲相似的无能和软弱,并不可自拔地沉溺于这种“被无能的人所爱”的感觉。“我”爱的其实并非小茂,而依然是“我”那无能的父亲。在小茂和“我”父母的唯一一次家宴中,小说前部所积聚的所有“情感能量”一次性爆发出来。十几年未曾见面的“我”亲生父母双双失态,相互指责、推诿。他们坐在因“我”而起的宴席上,却不为“我”而来,而是越过“我”去清算他们过去十余年的恩怨,宴席落得一片狼藉,也映照出“我”原生家庭的一片狼藉。及至“我”怀孕,一切已经覆水难收,“我”腹中的孩子还未出生却已经面对着父母无爱的婚姻、纷繁复杂的家庭关系,他/她将要重蹈“我”与父亲的“恶性循环”。
最终,“我”的胎儿在大排畸中检查出问题,不得不引产。随着这个死胎的落地,“我”和小茂错误的婚姻宣告结束,“我”对父亲数十年如一日扭曲撕裂的感情也归于平淡。“死胎”意味着恶性循环的终结,恩怨的了断。在小说的最后,“我”心底那幽深汹涌的情感之流,已被稀释冲淡,“我”的叙述不再深入内心,而只描绘表象,描绘事故过后一场场仿若“无事”的小宴席、小团圆,“我”与母亲长谈、给父亲做生日,改口叫继母“妈妈”,不再追问、不再挣扎,以漫长时间换得许多释然。《细民盛宴》以“我”继母开头,中间的绝大多篇幅都在讲述“我”与父亲的情感纠葛,而结局却落在“我”叫继母的一声“妈妈”上,这样的首尾呼应意味深长。故事开头,年少的“我”不明白继母为何愿意嫁给父亲,故事结尾,在無声之中对此进行了“解谜”:如果说原生家庭确是“伤痕”,重组家庭也未必就是对原生家庭的疗愈,“我”父亲和继母的结合,与情感层面的爱无涉,他们只是需要把日子过下去。而“我”也需要把日子过下去。在经历流产、离婚等诸多事故后,“我”收起了“自觉”,选择与现实和解,终于也“成为了一个我童年时那么嫌鄙、轻蔑的市井细民,只求一份难得的安宁便能搪塞全部的原委”[1]P161。
《细民盛宴》中,人们的不挣扎、不追问,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没有这么旺盛的精力,与狡黠的命运做斗争,重要的只是“度过”,粉饰痛苦、度过艰难,去找寻一点幸福。他们是张爱玲笔下“疲惫的现代人”的后辈,是又一个广大时代的负荷者,他们身上也同样缺少“力”的成分,有的仅仅是悲哀、苍凉、无奈。张怡微在后记中写道,希望在她的创作中去接近“市井生活中不让人升华的真相”。这“真相”,是凡间烟火,是难以轻易割断的人情线索,是生命中“咬啮性的小烦恼”,不致命却难以摆脱。主人公的一切行为活动,建立在“生活还要继续”的俗世理念上,他们陷于“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没有更高的追求,到底也是一种“实惠”的过日子方式。张怡微所竭力书写的,用她自己的话来说,不过是《新约》中“流泪的幽谷和过渡”,是“此岸”,与“彼岸”无涉,人在“此岸”倾尽了悲欢,变得平静顺从,但从未设想“彼岸”,对于“我”父亲、“我”继母,以至于“我”自己来说,“此岸”就是全部,“无论多短暂、多像流泪的过渡,到底也要日复一日地度过”[1]P221。
参考文献
[1]张怡微.细民盛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
[2]张怡微.“有情”与“无情”之间——与《细民盛宴》有关的两点想法[J].文艺争鸣,2015(06):131-135.
[3]张颖.洞悉人性的幽微[N].文学报,2016-04-07(022).
[4]张爱玲.流言[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95.
[5]金莹,何晶.“80后”:告别青春,去往何方?[N].文学报,2016-04-07(018).
注 释
①《晏子春秋·谏下二十》:“遂欲满求,不顾细民,非存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