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独立视域下的西汉休闲文学

2022-05-27 04:39:22徐善思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22年5期

徐善思

内容摘要:作为西汉文学代表样式的赋,其主要功能是娱乐与审美,是文学走向独立的体现。咏物赋大量涌现,俳谐赋受到追捧,连珠、隐语、小说等文学形式见之于文献,都是西汉休闲文学兴盛的表现。枚乘、东方朔、王褒和扬雄等人都对西汉休闲文学的创作产生巨大影响。西汉休闲文学的兴盛则是西汉鼓励辞赋创作的文化政策、政治集团对休闲文化的推崇、文化机构的设立、社会风尚的推进、传播媒介的发展等多种因素推动作用的结果。

关键词:西汉休闲文学 文学独立 文学成就

司马迁在《史记·滑稽列传》中说“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刘勰肯定“谐隐”的价值,认为它可以“释忧振惫”。朱光潜以为“要复兴民族,固然有许多大事要做,可是改善民众消遣娱乐,也未见得就是小事。”[1]现代休闲学从人的全面发展角度肯定休闲的意义。可见,休闲文学于社会、于人生都有极为重要的价值。西汉休闲文学作为西汉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提高了休闲文学的审美价值。

一.西汉休闲文学的兴盛是文学走向独立的表现

刘勰《文心雕龙·杂文》认为赋、连珠等文体,乃“文章之支派,暇豫之末造也”。这里的“暇豫”意为悠闲、逸乐;“暇豫之末造”,即闲暇时用来娱乐的休闲文学。当文学的功能不再主要承载着政治、哲学、道德、伦理、宗教等诸多方面,文学创造的目的是为了娱乐与审美,那么这类文学就可以说是休闲文学。

西汉休闲文学的代表样式为赋。赋,后又被称为“俳赋”(“俳”,意为游戏),说它处西汉文坛霸主地位亦不为过。其创作的最初目的虽是为了有所讽喻,但其结果却是讽一而劝百,比如以枚乘为代表的“七体”。总体而言,当时的赋大多是为了休闲娱乐而作,所以才会有代表性作家东方朔、枚皋“自称为赋,乃亦为俳也” (《文心雕龙·谐隐》)的自愧。司马相如总结自己作赋的过程是“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此赋之迹也”(《西京杂记》),可见他作《子虚》、《上林赋》的过程完全是和刺绣、音乐类似,追求的是艺术的审美,目的是为了休闲娱乐。汉宣帝时最知名的赋作家王褒诵读自己创作的《洞箫赋》等作品给“身体欠安,善忘不乐,神情恍惚”的太子做心理治疗,竟然取得了很显著的放松身心、安抚精神的疗效。所以,汉赋的兴盛,足以说明西汉休闲文学的兴盛。

以西汉赋为代表的休闲文学的兴盛,体现了文学的自觉,是文学自身走向独立的标志,也是文学自身发展的必然选择。鲁迅关于魏晋时期是文学的自觉时代到来的观点,历来被认为是对魏晋文学走向自觉和独立的权威论断,但如果说文学的自觉最重要的或者说最终表现在审美特性的追求上,那么西汉时期大量被讥刺为“雕虫篆刻”的赋,连珠等,恰好和音乐,雕刻,绘画等审美艺术形式一样,体现了这种追求。可以说,文学的自觉不是在曹丕一代才完成,而是在西汉时期,文学已然完全实现了自觉,这种在文学自觉意识主导下的休闲文学兴盛局面显然超过了魏晋时期。

二.西汉休闲文学的主要形式

西汉大量的咏物赋是休闲文学的主体,这些“无贵风轨,莫益劝戒”的咏物赋,完全说明了赋为艺术而艺术的特点,即文学作为独立的审美艺术形式而存在。梁孝王及门客完全把吟诗作赋作为休闲生活的重要内容,所以枚乘、邹阳、羊胜等人于忘忧馆的大量赋如《几赋》、《笙赋》、《柳赋》、《酒赋》、《屏风赋》、《月赋》、《鹤赋》等等,把寻常事物作为审美观照的对象,目的在于形式的审美。《汉书·艺文志》著录淮南王、淮南王群臣赋多篇,包含了《屏风》、《熏笼赋》等咏物赋的篇目,同样说明颂赋、做赋这种高雅的休闲活动深受西汉贵族的推崇。即便“好深湛之思”,“文义至深”的扬雄写下的《酒赋》也被曹植评价为“辞甚瑰伟,颇戏而不雅”[2];而对于王褒的赋,刘勰在《文心雕龙·杂文》从其声色可观的形式美角度给以很高的评价。所以,西汉咏物赋作为深具形式美的艺术形式彰显了文学的独立。

意在诙谐,暗藏讥讽与嘲笑的俳谐赋,是西汉休闲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类文字尤其为个性幽默洒脱的东方朔、枚皋、司马相如等人所擅长。侍从文人们投俗所好,藉此彰显个性与才华,并由此“底禄待诏”,获得一定的政治或经济利益。《文心雕龙·诠赋》称“东方枚皋,餔糟啜醴,无所匡正,而诋嫚碟弄,故其自称为赋,乃亦为俳也。”“餔糟啜醴”,指写作上的随波逐流,可见西汉时期俳谐文创作体现了当时的世俗风尚,东方朔、枚皋只是推波助澜而已。

西汉的休闲文学还包括连珠、谜语、小说等文学形式。

连珠,《文心雕龙》归入杂文,但如果从“都有尽力描绘声貌的特点”来看,它实际上也是辞赋[3]。和一般赋不同的是它体裁短小,通篇以喻体达旨,隐藏本体。这种“历历如贯珠”具有显著的“虞悦耳目”特点的休闲文学样式为扬雄首创。

谜语这种文学形式,西汉时也颇为流行,《汉书·艺文志》记载十八篇隐书附于赋末。谐词隐语,这类休闲文学形式,辞浅音谐,便于记诵与传唱。农耕社会,说笑话,猜谜语等当是农人们打发漫漫冬夜最好的娱乐活动了。这类作品民间流传很广,只不过由于不被传统文化所重视,再加上文字记录的繁难等原因,而鲜见于文献罢了。

《汉书》卷六十四记载“宣帝时修武帝故事”,“博尽奇异之好”,可见西汉小说的创作在汉宣帝时期有深厚的创作背景,可能假托为东方朔所创作的《神异经》、《十州记》,托名为班固著的《汉武帝故事》,及《飞燕外传》等故事,作者的真伪虽无确切的考证,但可以肯定的是汉武帝、东方朔、司马相如、赵飞燕等故事应该是自西汉民间就广为流传,后人在此基础上加以敷衍和想象。

三.枚乘、东方朔等文学家在休闲文学方面的成就

枚乘对于西汉休闲文学的兴盛做出开创性的贡献。枚乘“七发”,虽意在讽谏,但实开“穷瑰奇,极声色,讽一劝百”七体的先河。这类赋,极尽铺排渲染,这与绘画注重濃墨重彩的某种审美追求又有什么区别呢?可以说,西汉时期,文学“为艺术而艺术”的自觉从枚乘的“七发”开始。

东方朔幽默机敏而又洒脱不羁,虽身处御用却能直言切谏,这种可贵的个人魅力使得他很受汉武帝欣赏。发言为篇,东方朔的嘲谑言辞,成为流传甚广的俳谐文。司马迁于《史记》虽不载其人,但班固称“后世多传闻者”。他的嘲谑言辞,成为当世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夸张、排比、隐喻是他惯用的手法。后世俳谐总免不了在人的外貌上下功夫。似都能从东方朔处看到影响。《文心雕龙·诠赋》称“皋朔以下,品物毕图”,但《汉书·艺文志》并没列东方朔的赋,现已失传。

枚皋是西汉着力于休闲文学创作的重要作家。他的所有作品似乎都为休闲而作,几乎看不到讽谏的意图,其特点是“颇恢笑,不甚闲靡。”(《汉书·贾邹枚路传》)《汉书·艺文志》把枚皋作品罗列其中,从侧面反映了西汉重视文化建设因而在文学上体现出极大的包容性。

汉宣帝时的王褒,尤善于写休闲意义上的赋,他的《甘泉赋》,《洞箫赋》,“附声测貌,泠然可观”,可谓游心骇耳,审美性、娱乐性都很高。他很受汉宣帝宠幸,汉宣帝出去游猎都要他随行以便随机应诏而作以助逸兴。他的作品对于心理的放松,精神的治愈,有很大的疗效,所以史书记载太子听其诵读自作,病好了大半。《僮约》和《责髯奴辞》可能就在这些赋之列。这两篇俳谐文语言浅俗、诙谐,基本以当时民间口语写成。完全是游戏笔墨之作。可以说是完全意义上的休闲文学。也正以为此,历来文学史不载其文。但在中国俗文学史或者中国休闲文学史上确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所以,胡适尤其欣赏其“目泪下落,鼻涕长一尺”直白的语言风格。郑振铎认为《僮约》是汉朝唯一的游戏之作,予以极高的重视[4]。《汉书·艺文志》载王褒赋十六篇。

扬雄提高了西汉休闲文学的文化意蕴,拓宽了休闲文学的体裁。扬雄后期作品如《逐贫赋》、《解嘲》,以“谐谑回环”的方式对自己“终贫且窭”的处境、淡泊自守的处事态度强自解嘲。《逐贫赋》中的我对“贫”如影随行的调侃与喝斥;“贫”“色厉目张”的陈词,“降阶下堂”的举止,都具有很强的戏剧性。嘻笑之下难掩沉痛,在扬雄的诸篇赋中被称为“巨擘”,当之无愧。扬雄的赋作,体现了强烈的个人批判色彩和深刻的文化内涵,不能全以休闲视之。从休闲文学角度来说,主要着眼于其作品谐谑的意味及对后世俳谐文学的影响,如魏晋时期俳谐文——晋张敏的《头责子羽文》,左思的《白发赋》,鲁褒的《钱神论》等,都明显看出对《逐贫赋》的模拟。扬雄学问渊深,使得即使是其谐谑之文,也具有文义深厚的特点,所以说休闲文学的“雅”到扬雄这里达到极致。扬雄首创“连珠”这一文体(见《全汉文》卷五三),扩大了休闲文学的体裁。其晚年的自悔(自悔自己做赋劝而不止,如优孟之徒),恰好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明扬雄对休闲文学做出的巨大功绩。

四.西汉休闲文学兴盛的原因

西汉休闲文学兴盛首要的原因在于鼓励文学创作尤其是辞赋创作的文化政策。汉武帝给“天下方正贤良文学之士”以优厚的待遇,所以致力于文学,成为当时布衣穷处之士走上上层社会的最重要的途径之一。“登高为赋可以为大夫”,显然是汉赋兴盛最直接的原因。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以利禄作为驱动力的文化政策为休闲文学发展提供了最有利的环境。以东方朔为例,他因为擅长俳谐,很短时间内节节高升,先是上书自荐,虽把自己描述成天下第一才俊,却无自吹自擂之嫌,反而引起汉武帝极大的兴趣,以为他是奇伟之人,令待诏公车;接着,又待诏金马门,成为皇帝身边不可缺少的侍从,尽管这种侍从的身份不是东方朔的人生目标。以东方朔在当时社会的受欢迎状况来看,这样的例子,无疑具有非常大的垂范作用。

政治集团对休闲文学的推崇对起了极大的推动作用。汉武帝爱好广泛,尤好艺文,据《汉书·淮南衡山济北王传》记载,汉武帝召见淮南王等人,总是会谈论到方技、赋颂等内容,直到天黑才停止。汉武帝初读司马相如《子虚赋》,便激赏不已。汉武帝还身体力行进行赋的创作,史载汉武帝作赋两篇。以梁孝王为中心的梁园政治集团,更是网罗了枚乘、邹阳、羊胜、公孙诡等文人,闲暇之余,游山泛水,彼此唱和,休闲生活中的常见事物亦可成为审美观照的对象,创作了大量无益劝诫的咏物赋。《西京杂记》记载“梁孝王游忘忧之馆,及诸游士,各使为赋”,枚乘为《柳赋》,其余梁园群体创作的诸如《鹤赋》、《月赋》、《屏风赋》、《酒赋》、《几赋》等作品,很显然为闲暇之余的游乐之作。汉昭帝和汉宣帝时期也聚集了大量创作休闲小赋的文人,《文心雕龙·时序》称“昭、宣,驰骋石渠,暇豫文会,集雕篆之轶才。”汉宣帝尤其对“辩丽可喜”、“虞悦耳目”的“赋之小者”给予最权威的肯定,王褒《洞簫赋》等咏物赋很受欢迎,“令后宫贵人,左右皆诵读之。”汉宣帝以帝王之尊对休闲小赋的推崇,应该说对赋题材的多样化,对赋的娱乐化、审美化倾向给予了极大的推动。

金马门、石渠、乐府等文化机构的设立为西汉休闲文学的发展提供了良好的外部条件。如班固在《二都赋序》中所载:“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礼官,考文章,内设金马、石渠之属,外兴乐府协律之事,以故言语侍从之臣,有司马相如、东方朔、枚皋、王褒,朝夕论思,日月献纳。”而“稗官”的设立,则专采街谈巷语和道听途说,其基本目的却在于“以广视听”,同时满足了在上者的耳目之好,其最直接的效果是刺激了“小说”这一休闲文学样式的产生,并为谐辞隐语及小说的保存与传播提供了渠道。

西汉重休闲娱乐的社会风尚给休闲文学的产生提供了最有利于发展的土壤。从司马相如的《美人赋》可以看出西汉喜欢戏谑的风尚。司马相如和梁王君臣之间轻松的调笑,文人间毫不留情的嘲弄,尽在其中。《美人赋》是一出喜剧,剧中邹阳被刻画成一个爱挑拨离间、自讨没趣的小丑。其主题是关于美色,这显然是一个很轻松愉快的话题。司马相如的目的是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在美色百般诱惑下却能做到“脉动于内,心正于怀”的正人君子。既是严肃正经之人,何以不吝笔墨大肆渲染美色之诱人?喜剧的反讽因素也就在这里。可以看出司马相如的这篇赋完全是为游戏笔墨。娱乐之风遍布朝野,《汉书·礼乐志》记载了当时“皆以郑声施于朝廷”的现实,靡靡之音流行,严肃音乐鲜存。《西京杂记》则记载了京城有位古生,因为会杂耍,善说笑话,“至二千百随以谐谑”,皆深得当朝权要欢心,在社会影响巨大,以至于新官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扭转这股娱乐之风。

西汉休闲文学的兴盛与传播媒介的发展密不可分。书写字体的越发简易,传播媒介的多样,为文学的创作和文献的保存提供更好的条件。西汉时期,隶书成为更为普遍的书写方式,这种更为简易的书写方式,使得即使如枚皋“尤嫚戏不可读者尚十篇”的作品也能被著之于文献。当时的书写媒介以简牍为主,兼用帛书,除此之外,已经开始用纸书写,据应劭《文史通义》载“光武车驾徙都洛阳,载素、简、纸经凡二千辆。”

总之,西汉休闲文学繁盛主要的原因是文学发展内部因素推动的结果,是文学独立于经学、史学、哲学等其他学科具有独特的审美特性的要求和体现。

参考文献

[1]朱光潜.谈修养//朱光潜全集[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

[2]程章灿.魏晋南北朝赋史[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

[3]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6.

[4]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M].北京:工业大学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