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战争

2022-05-27 14:54孙浴庭
小小说月刊·下半月 2022年5期
关键词:猎枪野兔炮弹

孙浴庭

房子刚刚被炮弹炸毁了,他抬头可以看到橘红色焰火烘烤的天空,他觉得自己被置身在巨大的熔炉里已经有半年多了,实际上只有半个月而已。他不知道哪里飞来的炮弹,整个原本晴朗的上方空间忽地变成了一张巨大的密布黑色弹珠的网,目的地和发源地都清晰得很,轨迹没必要波及无用之处,但是他的房子还是被炸毁了。他站起来,通红的一切燃烧着飘起来的灰烬,令他的心里火辣辣地疼。

有风吹到他的脸上,他感觉像有人抚了他一下,仿佛这些房子是被微风吹倒的,带着凉意的微风在这个原本萧瑟的秋季里随意损毁着他的财产,所有人的财产,不堪一击的财产。隔壁房屋的老人从废墟里把自己拾起来,很庆幸他们还活着,他看着两个年迈的身体像母鸡一般挪动到原来属于院子的位置上,那里现在是一根横梁压在断裂的门框上,他们费力抽出两张变形的藤椅,然后发出某种叹息。他在灰蒙蒙里看到两声叹息踏实地坐在了藤椅上。

“我說他们来了吧。”

“我早该信你的。”

“只是我没看到任何士兵,如果有,我现在也可以向他们开枪,而不是坐在这里了。我还是可以扣动扳机的。”

“你刚刚抽出了两张被压在石头下的椅子,要喝点儿什么吗?”

“我们还有什么?”

对话没有继续,天空再次被一道红光撕裂,巨大的弹头从他的头顶飞过,落在不远处另一片街区,弹头几乎是无烟的,倒塌房屋的砖瓦扬起灰烬,不过很快就被灰蒙蒙稀释了。不知道有没有人能从里面爬起来,他想,也许他们早就离开了,可是他们能到哪儿去呢,他觉得现在所有的炮弹都是无差别的,在天上飞累了索性就掉下来了。

他也不知道是谁在袭击他们,电视机前一秒还在播放海边挖出的巨大贝壳,屏幕下方的滚动条里是明天、后天、大后天的天气情况,下一秒,镇子里的树倒了,电线杆倒了,镇中心的那块雕塑也倒了。他是在它倒下之后才发现,那是一群被金属杆撑起来的反战和平鸽。

战争离他不远,他父亲的猎枪杀死过敌人,还误伤过自己的脚趾。父亲把小脚趾留在了战场上,那是一片漂亮的草原,有兔子和鹰,风来的时候,没有一块草地可以躲藏,他就是那时候开的第一枪,随后烈火席卷了整片草原,父亲丢了脚趾,收获了烧红的野兔。他记得父亲描述那只野兔的滋味时格外用力,像是刻意把一切归在那只无害的兔子上,他一度以为是兔子咬掉了父亲的脚趾,那把猎枪只是用来打野兔的。

他返回身去,在原本父亲卧室的废墟里寻找床的踪迹,他的房子变成了迷宫,他有点儿兴奋事物的改变,弯腰、躬身、钻、爬、摸,从依稀辨得的床板下拽出用编织袋裹紧的猎枪,袋子里还有10余发子弹,他没有动过。他从来不动父亲的东西,哪怕父亲死了,父亲的卧室还是原样,是炮弹击毁了它。他把编织袋拿到屋外,站在唯一的门柱前往外掏那把猎枪。

“这个傻小子把枪拿出来了。”老人的声音精神起来,“我猜他根本不会用枪,没有人会用枪了,我们就只能坐着,等着炮弹落在我们头上。”

“还有一瓶酒,它竟然没碎,炮弹连酒也没有打碎。”老妇人说,“不可思议。”

他把猎枪完全从编织袋里掏出来,它被父亲保护得很好,上面有一层油光,他把它举过肩膀,瞄向天空,这大概是傍晚或是清晨,他从双管的夹角望出去,用来判断时间和天气。

父亲是两周前去世的,父亲站在院子里看天上还不算密集的炮弹,又把他叫到院子里,讲了一遍自己的脚趾和兔子的故事。他看到父亲的眼泪流了出来,飞来的炮弹仿佛只是一场极端的天气。他问父亲,这是战争吗?父亲说,他觉得身体的某个部位开始疼起来,不可控制地疼起来。父亲一夜没睡,像烟花一样的炮弹从未停止。第二天,父亲跟他说,自己要死了,疼痛来自那只丢失的脚趾。他看着父亲充满血色的眼睛,像是在为吃掉一只野兔而悔恨,也像是变成了一只野兔。父亲死后,他意识到父亲是在为无谓地丢掉了一只脚趾而悔恨。

可战争还是来了。

“你要把子弹装进去,再瞄准,傻小子。瞄准前面那个敌人,那两个敌人,那一群敌人,他们在侵占我们的房子,他们走了进来,踩着我们的土地了。”老头说。

“亲爱的,我什么也没有看到。”老妇人说。

“你迟早会看到的,帮我倒上酒吧。”

他放下猎枪,把子弹的背袋甩到肩上,踩着颤抖的土地,向着两个老人走去。老妇人从废墟里找出一个小凳子,给他放好,现在他们围成了一个圈,中间的石头上放着两瓶烈酒,一瓶已经喝得过半,一瓶还没开。

“给傻小子找个杯子吧,我们一定还有杯子的。”

“亲爱的,我们没有了,我刚才已经看了。”

老头把过半的那瓶酒递给他,让他直接用瓶子喝。他接过来,他们干杯,杯子碰瓶子的声音意外的清脆,比炮弹落在地上的声音好听得多。

“像鸟鸣,像镇子里的和平鸽。”他说。

“那就为了和平鸽,那些傻鸽子,干杯。”老头说。

“你从来不信和平鸽的。”老妇人说,“他们只是一些鸽子。”

老头饮下烈酒,咂巴着嘴大笑,一同饮下的还有没有落地的尘埃、飘散的灰烬和远处再一次撕裂天空的光。

“把我的猎枪也拿来!”老头说。

老妇人穿过门框,踱进屋里,她费劲儿地扭身看着,原本挂在墙上的猎枪现在不知道在哪儿。她从一块石缝里把它抽出来。猎枪受到挤压,枪管向下小幅度地弯曲着,像一根蔫黄瓜。老头站起来,试图把猎枪举过肩膀,却发现自己的左胳膊严重疼痛,大概是被炮弹压折了,只是压折了。

老头重新坐下,看着他,独自饮了一杯酒。“现在我们是一个战壕里的了,等炮弹过去,听我指挥,我们把枪举起来。”老头说。

“我们要瞄准什么?”他问。

“炮弹会过去吗?”老妇人问。

他们继续饮酒,老头告诉他应该怎么把子弹塞进枪膛里,他仔细听着,同时看着火红的天空。他可以断定这是一个傍晚,晚霞从地平线的西边铺拉过来,在另一栋房屋倒塌后更为明显。他的父亲在教他怎么使用猎枪,将大拇指粗的子弹塞进枪膛,举枪瞄准草原上奔跑时急停的野兔,屏住呼吸,扣动扳机,等待枪声击中它。他对父亲说,小心自己的脚趾。父亲没有穿鞋,裸露的十根脚趾厚重地踩在草地上,他没有任何残缺,他们在这个有晚霞的下午试图扑杀一只野兔。一切像草原一样宁静。

“现在,我们举枪。”老头好像听到了什么。

他照做,把猎枪抵在自己的胸膛。

“我还是什么也没看到。”老妇人说。

“我看到了一只野兔。”他说,“父亲,我看到了一只野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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