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建国
2021年冬天,我慕名拜访九十六岁的毛洪之先生。
如果对生命作一个简要概括,三十岁是一幅画,五十岁是一本书,七十岁是一句话。画很美,需以时间丰富内涵。书很厚,需从广博中梳理脉络。话很简,需从简练中悟出真谛。老人家九十有六,又该如何概括呢?
敲门进屋。老人家闻声从里屋出来,握着我的手说,七年前,阎王爷就来催了,食道癌嘛,医院不给做手术,说是年龄大了,手术的风险比癌症的风险还大。我说,一般情况下,癌细胞只能存活五年,您就开开心心,迈向一百岁吧。老人家哈哈大笑。我把故事讲给你,这一生就没有遗憾了。说着落座,老人家坐沙发,我在他对面椅子上坐下来。阿姨要拿取暖器,我问,爷爷怕冷吗?阿姨说,爷爷从来不烤火。我赶紧说,那就不拿,我比爷爷小四十多岁呢。心里,我给自己打气,老人家不冷,我就不能坚持吗?
毛洪之1949年参加工作,1986年离休,到2009年妻子偏瘫才完全休息下来。工作期间,他建了五所学校。离休以后,编了七本文史资料。
1950年,毛洪之首次递交入党申请书。正月十六,大街小巷都在欢乐气氛中,唱歌跳舞划旱船,庆祝新中国新岁月。毛洪之穿过人群,健步到政府。此时,他是区委秘书,负责安置游民生活,引导妓女从良。刚到门口,就被组织部长喊住。部长姓崔,崔部长喊毛洪之到办公室,关起门来说话。小毛,自从去年2月参加革命以来,你表现很好,经过组织研究,决定发展你为中国共产党党员,晚上回去就写申请书。这是秘密,不能说给第三个人。毛洪之说,那一晚上我都没有睡觉。先写申请书,每一笔都端端正正。接着激动,畅想今后道路,每一步都要扎扎实实。
此前,毛洪之当群众运动员,处理大地主刘慈生的事情,赢得一致好评。刘慈生家境殷实,大半条老街都是他的,便是这样,县长还给他粮食给他钱,以巩固统一战线。有天夜里,刘慈生吆喝一帮人,要拆房子。房子是他自己的,他有权力拆。但是,他这一拆,老街遭到破坏,势必影响周围群众生活。县长安排毛洪之去处理。思忖之下,毛洪之背上二把盒子枪过去。进门,把二把盒子枪往桌子上一拍。你请人拆,不如我帮你拆,架机关枪一轰,房子就塌了,还省了工钱。当年,毛洪之二十三岁,有胆又有识,言语间,眉毛上扬,眼睛圆睁,真是威风凛凛。刘慈生立时软了,一把抓住毛洪之的手,颤抖着说,毛同志,我不拆了,我保证不拆了。毛洪之说,你以为,人民政府一穷二白,会征用你的财产?你的就是你的,人民政府保护每一个人的财产。
组织研究认为,毛洪之有个人英雄主义倾向,暂缓发展。此后,派他去五山当土改队长,到二郎庙搞复查。毛洪之吸取教训,低头做人,埋头做事,再次赢得组织认可。1951年,新任组织部长余峰找他谈话。就在二郎庙河滩上,伴着哗哗流水,余部长的话也像流水一样润进心田。你年轻,有知识,八年私塾,两年新学,这是我党最需要的人才。你有进取心,凡事当前,从不退缩,总是尽力做到最好,这是新中国最需要的栋梁。我希望,你能早日加入党组织,更好地为党和人民服务。毛洪之觉得,流水不仅润进心田,还流向远方,一直到大江大海。
组织调查认为,毛洪之担任过国民党政府粮管所主任,并在粮管所接待三爷和大伯,不宜发展。毛洪之说,这个结论,没人跟我沟通,党支部没开会,调查人员不明说,马马一迷糊,就算过去了。那一个冬天,我冷到极点。晚上,一个人到河滩,漫无目的地走。寒风吹透肺腑,河水打湿衣衫,有冰渣子当当作响,我仍然在水里,一趟过来一趟过去。而心里的冷,犹胜于身体。我的确在粮管所工作过,那是1943年,作为学徒,过磅记账打下手,哪儿当过主任呢,就是想当,人家也不放心把一整座仓库交给一个毛头小子。三爷和大伯的确去过,有天夜里,我突发高烧,烧到说胡话,他们怕出人命,把三爷和大伯找过去,领我回家。没人问我,也没人听我说,我只有说给流水。说过撂过,我又回过头来想,身上冷不可怕,只要心里不冷,就有向上的力量。不能加入党组织,也要以党员标准要求自己,坚决跟党走,死也跟党走。
1952年春,毛洪之回县政府文教科工作。当时文教科,至少相当于现在文化局和教育局,而工作人员只有三个。科长驻队,扫盲干部专职,毛洪之一个人干活儿。去省市开会,到学校检查,只能把门锁上。时隔不久,科长易人,并兼任县第一中学校长。到任,即指示毛洪之,把那两千块钱取出来,给宣传队办剧团。毛洪之没说话,他在心里权衡,是听党的,还是听领导的。听党的,这是教育经费,应该专款专用,好多学校没教室,孩子们在旧祠堂破寺庙上课,要建校舍才是。听领导的,领导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办剧团也是工作。毛洪之选择听党的,他不能把党和领导统一起来。科长拍桌子动板凳,毛洪之就是不办。领导先向县委书记汇报,又找财政部门和银行查账。县委书记喊毛洪之谈话,他说,教育事业刚刚起步,文艺事业也要发展,工作上,我们要有大局意识,服从组织,服从领导。毛洪之说,您知道,这些钱都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不花在正路上,我心里疼啊。查账没问题,宣传部长又从中解活儿。他把毛洪之拉到办公室,轻言慢语地说,你回去,把钱处理了,莫得罪他们。
继而,文化与教育分开,毛洪之调任文化科副科长,主持全面工作。剧团不仅办起来,而且风生水起。地区文化局将其树为典型,局长专门过来,蹲点指导。我笑道,您这是自己打脸呢。老人家摸着脸颊说,领导叫我打,我就打嘛。
1958年,毛洪之由干部到校長,主持建设第一所学校。当时,中共中央发出反击右派分子进攻的指示,号令之下,斗争严重扩大化,全县不到一千名教师,有三百多名被打成右派。秋季开学怎么办?当时的县长叫王英,他从全县各行业知识分子中,抽出四十个人,派下去当校长,毛洪之是其中之一。
有校舍,有教师,有学生,才有校长。毛洪之说,我这个校长,就是光杆司令,揣上几个钱,就往下面跑。先到龙滩,正在找房子呢,接到上面通知,南河要建水力发电站,龙滩是淹没区,又转身到粟谷。龙滩是山区,南河拐弯处,尚有宽敞之地。粟谷是大山区,夹岸耸峙,水流湍急,几无建校场所。勘察之下,毛洪之选殷家湾火纸厂建粟谷中学。改仓库为教室,买白纸写上语录,学习氛围就有了。改作坊为食堂,锅碗瓢盆一响,生活问题就解决了。淹麻池子改成猪圈,上面搭阁楼喂羊子,羊粪养猪,生猪预防虎狼。当时山里,野兽甚多,伤人吃牲畜司空见惯。而猪群厉害,既能自卫又能报警。有创意的是,毛洪之改河滩为操场,依山岩作幕帐,早晚出操,都有嘹亮声音回响。更有创意的是,毛洪之到县百货公司争取到一架风琴,书声伴着琴声,青春伴着激情,让一整座山谷都昂扬起来。
毛洪之说,我不能怕冷,我一定要坚强。建设学校,一天到晚泡在水里,衣裳打湿了又捂干,捂干了又打湿,仍然坚持把活儿干完。夜里,还是乱想。我到山里来,是有情绪的。怎么就不能入党呢,说个人英雄主义,我努力改正。说我当过粮管所主任,无中生有嘛。从文教科到文化科,我对党负责,坚持原则,这有错吗?我明白,叫我到山里来,是有惩罚性质的,没有错误还受惩罚,能不乱想吗?
1959年饿饭,毛洪之组织师生开展生产自救,打橡子当饭吃,开荒山种南瓜。老百姓没办法,猪羊喂不起了,都赶到学校来。学校有吃的,让畜生多活几天。有李老师问,你们吃啥子?老百姓说,吃糠咽菜。吃糠咽菜是一个专用词语,专指旧社会苦难生活。新社会里这样说,就是反动派。李老师政治觉悟高,转身向毛洪之报告。毛洪之轻描淡写。老百姓随口一说,你又没看到,还当成真的?李老师心想,老百姓反动在前,毛洪之包庇在后,反动尚可忍,包庇不可忍。人民教师包庇反动派,这可是大事情。他立即向上级报告。上级高度重视,迅速派人调查。
毛洪之说,我没有被打倒。上级来的时候,我咳嗽不止,一口血咳在地上,吓得大家都不敢吭声。伤了水,受了寒,肺结核找上门来。于是,撤校长,送医院,先把命保住。
在生与死的门槛上,更能悟到生命的重要。毛洪之想,上级或有惩罚,并没有一棍子打死,还给了岗位,甚至是重担,那就把这副担子挑稳当。
肺结核好了以后,毛洪之找领导要求工作。当时,领导办公室有异性,毛洪之不知眼色,敲门进去。领导含着脸说,身体好了,思想没好也不行。你没打成右派分子,也是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怎么能到工作岗位上,危害革命事业呢?到三岔路放羊子去,羊子不怕你那错误思想。
粟谷中学的羊子是圈养,三岔路的羊子是散养。毛洪之接过羊鞭,就六神无主了。一大群山羊,东边三只,西边五只,赶了东边,跑了西边。有老百姓指点,放羊子就像你们工作,得听领导的。于是,选出头羊,羊群才理顺下来。接着,又让毛洪之到水沟生产队当社员。队长说,你这文化人,哪里当得了社员呢。折中之下,当仓库保管员,记账,分粮食。毛洪之轻车熟路,干得很好。
1962年,毛洪之因表现踏实,得以回归组织,派往县第三中学附属小学担任校长。学校为庙宇改建,课桌凳是没收地主的琴凳、踏脚板。经大办钢铁运动,围墙全部拆掉,课桌凳尽数砸毁,都变成钢铁产量。毛洪之去时,学生们跪在地上读书。他心头一酸,赶紧蹲下去,拉孩子们起来。跪着的人,怎么能挺起腰杆?毛洪之要求,从现在开始,要么立正站着,要么席地坐着,绝对不能跪在地上。
时有东西两个蔬菜队,为争抢小学大粪大打出手。毛洪之本来操心学生,懒得管大粪的事情。此时计上心来,着人把大粪池子盖住,东西蔬菜队都不许挑。两个队长立即握手言欢,一起到区里上访。区里推诿,说,人家是县直部门,我们哪里管得了呢。两个队长没办法,又来找毛洪之。他们喝问,贫下中农子女拉的屎,凭什么不让贫下中农挑?毛洪之平静地说,跪着的孩子,怎么拉得出屎来?
坐下来商量,毛洪之提出解决办法。要想有大粪,必须让孩子们安心读书。东头出砌匠,砌围墙,修房子;西头出木匠,做课桌凳,修门窗。东西两个蔬菜队,每学期各出三百块钱,用于建设学校。大粪均分,要挑一起挑,不挑都不许动。
脚有些冻,我变换姿势,让血脉通畅一些。阿姨见机,立即拿取暖器过来。老人家笑道,现在的条件,可比原来好多了,门窗严实,不烤火也是暖和的。我们那时候,哎,一并说给你听。
毛洪之当校长,一个老师分一包烤火炭。自己也有一包,没拿回寝室,就放在办公室待客。客是要待,办公室可以另外安排,毛洪之没有。不是刻意为之,而是习惯。早晨晚上,都是一身单薄衣衫,手脚冻出疮来,也没觉得冷。
接下来,革命运动开始了,当年文教科科长兼县第一中学校长作为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下放县第三中學附属小学接受批斗。于公于私,毛洪之都该将其批倒批臭,踏上一只脚,让其永世不得翻身。毛洪之没有下手,他说,人家一个老婆六个娃子,都指望他吃饭,他倒下去,一家子人怎么办。不仅如此,毛洪之还弄来一个缝纫机,让他老婆做些针线活儿,以贴补家用。
但是,保守派不行,他们声色俱厉质问毛洪之。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是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些阶级推翻别些阶级的权力的暴烈的行动。你老实交待,为什么放着走资派不斗?
事实证明,心慈手软也是犯错误。毛洪之被发回原籍。大队党支部书记说,你解放前就走了,大队哪里管得了呢。没有名字,就没有工分,就不能分口粮。毛洪之茫然无措,正愁没得饭碗的时候,甘坪管理区找过来,请他去马蹄沟当老师。那里有一个中学班,老师都被打倒了,孩子们只好放羊儿。放羊儿是形象说法,指学生像羊群一样没人管。
到马蹄沟第一堂课,毛洪之讲《卜算子·咏梅》。漫天飞雪,百丈悬崖,苍茫天地间,唯有梅花怒放。不畏严寒,不事张扬,只在分内中,履行自己本职。写梅而没有梅字,由送到迎,由俏到报,落脚于一个笑字。这是梅的内敛,也是梅的坦荡。下课钟声一响,毛老师声名就在校园传开,及放学,整个马蹄沟都沸腾了。这么好的老师,真是老天爷给山沟里送来的大礼啊。
我相信,当年毛老师,是用切身感受讲授诗词。这样的教学,怎么不动人呢?
1975年,区里打电话,通知毛洪之回原单位工作。马蹄沟人极力挽留,一个小队写一封信,一起送到区里。钢笔、毛笔或铅笔,信纸、火纸或烟盒,内容只有一个,历数毛洪之的好。
老人家说,我这个人,干大事不行,做小事还可以。当年管全县工作,总是跟领导不对模儿。到学校下农村,倒能赢得群众称道。啊呀,忘了跟你说,饿饭那时候,精壮壮的小伙子,走着走着,倒下去就起不来了。上级派我到新二大队驻队,那是正月间,我去了就开群众会,所有红薯,一个都不能吃,全部排到地里当母子。三个多月时间,红薯长起来,彻底扭转饥饿局面。临走,老百姓拉着我的手说,毛同志,你莫慌走,到屋里尝尝红薯,我们收了一大堆啊。
群众挽留之下,上级通知有所改变。毛洪之就近到当铺中学,担任校长。当铺中学有学生,有教师,就是没教室。学生不能在凉天地里上课,毛洪之带教师到山里,买树盖房子。老人家坚持着,先是上山砍木头,不是买一根扛一根回来,而是买一堆,再找板车往回拉。晚上住岩洞,上无被下无褥,冻得一夜睡不着。毛洪之起来写诗:身卧岩洞珍珠泉,龙皮凤羽御风寒;床边哗啦溪流水,狼嚎狐鸣独自眠。
这期间,毛洪之再次递交入党申请书。他诚恳写道:寒冷锻炼意志,温暖滋养思想。寒冷是天气,温暖是组织。作为一个戴罪之人,组织没有抛弃我,始终把我留在革命队伍当中,这是组织给我的成长机会。在粟谷中学,在县第三中学附属小学,在马蹄沟,他克服一切困难,完成组织交给的任务。他意志坚定,思想纯粹,请求党组织批准他的申请。
组织考验毛洪之,仍然没有批准,而是调他到当铺高中,担任副校长兼教导主任。这又是白纸上作画,一切从零开始。首先,面向全县选拔教师,配齐配全高中课程。难点是,想来的不好用,好用的不想来。其次是招生,与选拔教师一样,拔尖学生被重点高中挑走,普通学生才上当铺高中。毛洪之认为,拔尖与普通,并不是绝对的,只要善于发掘,就能成为人才。时任县委书记陈金怀托付重任,交待他选拔一批飞行员,推荐一批工农兵学员。老人家说,我负责挑选的那些人,虽然基础差一点,但经过培养,都成为栋梁之才。
临近退休,毛洪之随妻子到县原种场居住。本为养老打算,又有重任光临。县原种场书记和场长一起登门,跟毛洪之说,我们早就仰慕您的大名,当校长办学校,当老师育桃李,几十年孜孜不倦,堪称教育家啊。您看我们原种场的孩子,小学毕业就没有学上了。毛洪之毫犹豫地答应下来校长,又在原种场办了一所中学。
时间很快,两个半小时,老人家侃侃而谈,人名地名都不打顿。我说,爷爷,您先歇一会儿。老人家站起来说,我来找找,看那些书能不能找齐。阿姨赶紧到里屋,抱一摞子书出来,《文史资料》七辑以及《老区教育史》《翰墨丹青谱忠魂》《薤岭松声》等。我惊叹,您这一生实在啊,办五所学校育几代桃李,编十本书籍录百年历史,真是了不起。老人家摆摆手,说,我对不起党,一生都在大门外面站着,等我过那边去的时候,先给毛主席检讨,再向马克思报到。
毛洪之高龄九十六岁,有大名立世,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