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帆
一
栩栩把乳头从不同的角度挤塞进马克斯的嘴巴里,又使尽解数从下托递,从两侧捏送,一时她的乳房和马克斯的脸颊就像两个圆球贴在一起。然而无论母子俩怎么努力,却终是不得食。三天大的马克斯早已失去耐心,继续他哇哇大哭的表演。栩栩痛苦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泪水就不断线地流出来。
栩栩一双通常在美睫下闪闪发光的水灵灵的大眼睛,如今布满血丝和疲惫,看得嘉翔一阵发怵,没来由地又想:千万别搞出个产后忧郁症来,那可就不好了!这么想着,他就又开了一小瓶配方奶来。
栩栩抹了泪道:“再给他吃这个,他更不会吸奶了。”
嘉翔道:“护士不说了,婴儿天生都是会吸的。可能还是你的方法方式有些问题。”
“又是我的问题?!我肯定有奶的,都要涨死了,还被他咬得生疼。”
嘉翔一时语塞,抱过马克斯,一边走动,一边抖着安慰,再拿配方奶喂他。马克斯如得神器,立刻“嗷嗷”地吸起来。
嘉翔劝栩栩道:“你再喝点鱼汤吧。吃过了,休息一会儿,兴许就有奇迹了。”
栩栩不应,又开了泵奶器的电源。嘉翔看她的双乳被泵奶器催压拉伸,四周青筋暴露,那声音像一个患哮喘的人大口呼气吸气。他抱着安静喝奶的马克斯走到厨房,准备偷空喝点稀饭。他尚未坐下,就听见栩栩痛苦地尖叫,忙着又走回客厅,只见她满眼含泪道:“太疼了!好像都出血了,奶水却还是一滴两滴,黄的。”
嘉翔不惑有二,自认熟男一枚,对迎接新生儿有充分的心理准备,经济上也有保障,却不料被突如其来的疫情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们本来的计划是嘉翔母亲过了春节就来美国帮忙看孩子,看满半年,婴儿也壮实,可以祖孙三代回中国,和他团聚。然而疫情发展诡谲迅猛,美国很快不再让公民和绿卡持有者以外的中国人入境。
嘉翔倒是春节前赶了过来,确定他母亲不能来之后,就四处找月嫂,找了两个多星期,才定下来一个。本来这个月嫂做完当前这家,正好衔接上;但如今顾虑疫情,要在家隔离一阵子才能出来做事,算算就只得四月初开始了。
嘉翔听说许多美国人生孩子亲自动手、母子快乐的故事,因此自信满满可以安全度过月嫂前来帮忙的这段日子。而且,眼看着他自己一时半会儿也不能顺利回国上班,不若静下心留在美国,好好照顾栩栩和马克斯一段时间。
纽约封城已经好几天。去医院之前,他们买足了厕纸、大米、鸡鸭鱼肉之类食品,也囤积了大批奶粉、尿不湿等婴儿用品。生产过程还算顺利,虽然栩栩的奶水一直不出,但那黑人护士长以她三十年的从业经验保证,回家后他们要坚持让马克斯练习吮吸,栩栩的奶水最终会“像喷泉一样涌出来”。
这日早上回家,几乎无车可打,等了一个多小时才有一辆优步车接了他们。到了家,嘉翔就忙着烧鱼汤,想用饮食疗法帮助栩栩出奶。栩栩却说美国鲫鱼有土腥味,勉强喝了一小碗,自然也是于事无补。
二
马克斯喝完奶,嘉翔又给他换了尿不湿,一边哄他睡觉,一边就在手机上谷歌“产后不出奶”“产后乳房胀痛”之类。想不到这是个热门话题,三寻两搜的,成千上万的信息就冒了出来。
原来许多产妇有类似情形,网上的解决方法也是五花八门,比如有多人建议用消毒后的针轻轻刺破乳头上的白色奶点,就可轻松出奶。嘉翔给栩栩看了,又研究了一下她的乳房,并没找到明显的白色奶点。又有不少人说可以找催乳师,某个论坛里更有现身说法者,讲经催乳师催乳一小时,产妇的奶水喷射而出,几乎溅泼了催乳师一脸。
他又搜寻词条“纽约”和“催乳师”的组合,第一条就是一位自称崔姐的专业人士,有自己的网站,网站上图片丰富,还有诸多产妇的感谢和见证,也包括具体的服务项目以及联系方式。病急乱投医,他按图索骥打了电话过去,开了扬声器,和栩栩一起接听。
对方接了电话,听了情形,就表示肯定是堵奶了,需要按摩疏通,这个是她最拿手的。又说她今天上午刚帮一位产妇完成通乳工作,如今在家吃饭休息,下午有空“出诊”。
他们夫妻听她如此说,立刻觉得可信度又增加了几分,就问对方时间和价钱,虽然一次两小时要收费近三百,但是看着栩栩痛苦的情状和期待的神情,嘉翔也不做多想,立刻预订了服务,又把自家的详细地址给对方发了过去。
崔小姐看了地址就道:“现在是特殊时期,我是不敢坐车出门的。如果您能开车来接我,也没问题。当然,我相信你们都是阴性的。”
嘉翔忙道:“我们在医院都检测过的,都是阴性。您自己不开车吗?没家里人可以送你一下?”
崔女士笑道:“大兄弟,我平生最怕开车,家里也没人送。您也不开车吗?”
嘉翔一时不知怎么跟她解释这个问题。去年他和栩栩来美度蜜月期间发现怀孕后,栩栩就留在了美国。嘉翔小心行事,一来栩栩没有美国驾照,二来周围泊车也不方便,因此宁愿她每次出门叫电召车或者打优步,以保无虞。
末了,嘉翔只好道:“我们不是长期住在美国,因此一直没买车。”
崔女士又道:“那你有没有熟识的朋友?这点忙,好朋友肯定帮的。”
嘉翔三年前回国,先是失业,然后离婚,颇为羞愧,并没和多少人说起。及至事后,偶尔有人问起,他已经在中国“东山再起”,就有意无意模糊当初回国的动机。亲密的爱人尚不能处理长途关系,何况一般交往的朋友或者同事?
此刻被人如此诘问,他只好道:“那这样吧。您先吃饭休息,我打电话问问朋友。问好了,我再打电话找您。”
挂了电话,他思索再三,决定给徐若飞打电话。虽然无数次地设想过和前妻徐若飞在纽约皇后区某地可能偶遇的尴尬情景,但嘉翔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去主动联系她,甚至还开口要她帮忙。
三
打了电话过去,徐若飞倒是很快接了。
嘉翔开口道:“事情有点急,所以打电话找你。”
徐若飞意识到他在美国,就道:“没想到美国的情形会变得这么糟糕。我已经在家两个多星期了。你还好吧?到底有什么急事?”
嘉翔看了一眼躺在沙发上痛苦假寐的栩栩,走进卧室带上门。“是这样的。太太刚生了小孩,才出院回家。”
徐若飞愣了一下道:“恭喜呀!男孩女孩?”
嘉翔道:“是个男孩。”
徐若飞就道:“那你娘一定高兴了。母子平安吧?这种时候在医院生产,也是惊险。”
嘉翔切入正题道:“打电话给你是因为有个不情之请。孩子妈现在不出奶,据说催乳师可以帮忙。但这个催乳师住在皇后大学那里,说现在不好打车,而且她也不敢打车,说他们附近有个开优步的孟加拉人,前两天去了艾姆赫斯特医院,就没能回来,家里人只能在手机上见最后一面。因此她非要我去接她,而且还要我保证自己是阴性的——我们在医院都检测过的。我们暂时没有车,因此想起来,借你的车用一下。”
徐若飞在那边略微沉默了一会儿。嘉翔脑子飞转,想她要是拒绝怎么办,想她是不是还开那辆他们当时租买的“土八路”(Subaru)森林人,又想起当初他们曾经讨论过不能借车给朋友的话题。
徐若飞到底开腔了:“好吧。你们住在安妮塔公寓楼?”
嘉翔说“是”,若飞就道:“我一会儿给你送过去。”
嘉翔如释重负,出了房间,就告诉栩栩:“跟一个朋友借好了车子。她一会儿送过来。”
栩栩道:“他要上来吗?家里这么乱,是不是要整理一下?”
嘉翔完全没想到这码事,也不知道若飞会不会要上楼来,搪塞道:“这年月病毒猖獗,理论上是要居家避疫的,不一定要上来吧。你歇着,我稍微收拾一下就好了。”
这个一居室是若飞和嘉翔在纽约买下来的第一个公寓房子。后来他们收入上涨,又一直没有小孩,付清了原本不高的房贷,又在邻近的森林小丘买了一个更宽敞的、复式结构的三居室。新居里,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卧室,还有一间客房又可做书房。若飞和嘉翔每天营营碌碌之余,多少有个感觉良好的理由。
没想到嘉翔的公司因为软件问题导致闪电交易,一家全球上千员工、年盈利过亿元的知名对冲基金公司就此一蹶不振,分拆、并购、裁员,发生得迅雷不及掩耳。更没想到的是,嘉翔此后一年多都没能找到新职位。
他郁闷之际,回国看护做手术的父亲。昔日老同学孙刚也来医院看望老爷子,因聊起他得了一大笔投资、想做电子和高频交易的想法,嘉翔就答应了留在国内帮忙把公司的系统先搭起来。一年来去,眼看和若飞的关系行到水穷处,却无法坐看云起,不得不选择了离婚这条道。
两个人没有孩子,分割起来倒也简单:已经付清按揭的这套小房子给了嘉翔,还有按揭的三居室和其他财产留给了若飞。
四
嘉翔的房子出租了一年,他在国内就认识了栩栩,两人婚后先来美国旅游。旅途中发现栩栩有喜,时值川普推出各种移民新政,两人害怕夜长梦多,就让栩栩留在纽约待产了。嘉翔来回几趟把她国内的重要家当搬运过来。因是孕期,也没做什么装修,不过换了沙发、窗帘等物。过去几个月又置备了这样那样的婴儿用品,加上纽约封城之前的大买特买,家里到处都是物什,包括许多还不曾扔掉甚至不曾打开的纸箱。
嘉翔三下五除二把几件碍眼的大东西收拾好,就算大功告成,便向栩栩邀功。栩栩躺在沙发上,一脸的不满意,只道:“好吧。我的瑜伽垫和琴就放客厅吧。”
正说着,若飞的电话来了。嘉翔忙着拿钥匙、找口罩出门下楼去。拿起那只N95口罩,嘉翔就笑道:“你那个朋友克莱尔倒是客气,送了一打N95口罩。她还要到医院来看你,我说不行,医院这时节只允许一个家属进出。本来说连配偶都不可以进产房的,其它手术都暂时停了。”
栩栩抽了张面巾纸,擦了湿涨的鼻子和潮红的眼眶,又皱眉捂胸。“克莱尔也是个可怜人。跟男神好几年了吧,打胎都打了两次。上回听说男神在国内拍戏又勾搭上一个更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她在微信上发疯,直接要约男人。还叫大家给她红包,谁给她100,她就返人家1000,说就是要一种满足感,就是要把男神的钱给花光。后来割腕被送去医院抢救,我大着肚子去看她,陪她大哭了一场。”
嘉翔不晓得克莱尔还有这么一档子惊心动魄的事,一时无法置评。据说克莱尔本来也是国内崭露头角的女演员,跟国内某个一线男演员配了一部戏就心甘情愿被男神包养起来,又送到美国来以免原配直接上门闹事。克莱尔在法拉盛图书馆参加文艺活动时认识了应邀去拉琴的栩栩,不想两个人是同年同月生的人,就此成了好朋友。
嘉翔到了大厅,却见若飞正站在那里和帕特尔先生打招呼。她依然留着短发,戴着眼镜和口罩,穿着一件轻薄的红色羽绒服,衬出她清瘦的体形;乍看之下,倒像是变年轻了一些。
若飞看见嘉翔,笑道:“没想到这个印度老头还记得我呢,直接开门让我进来了。我正好在大楼门口找到个位置。喏,就停在那里呢。这是车钥匙。保险卡在副驾驶座前面的屉子里。万一碰上情况,也许有点用吧。”
嘉翔道:“你怎么办?上楼坐坐,还是我把你送回去先?”
若飞愣了愣,道 :“没想过这茬儿。送我回去,回头你还得把车送回去,然后再送你回来?得了,我上楼看看大人孩子。”
嘉翔尴尬地笑笑,也不好说什么,就带她乘电梯上楼。在逼仄的电梯里,两人自觉地退到边角,算是保持社交距离。无话可说之时,只听得电梯顶上白炽灯发出的“嗞嗞”声响。强光底下,嘉翔倒注意到若飞额前几根白发不老实地闪亮着,再想她毕竟和自己是同龄人,而自己已是华发纷生,就把心底刚要升起来的那点莫名怜悯打压了下去。
五
进了门,栩栩正抱着马克斯来回踱步,看见他们,一边拉上口罩,一边惊讶道:“哎呀,没想到你带了一个女、性、朋友回来。”
三个人都愣了一下,嘉翔忙着道:“这是若飞,以前跟你说过的。”
栩栩“哦”了一声道:“徐姐好!久闻大名呢。”
若飞把手里的礼物袋交给嘉翔,笑道:“匆匆忙忙,也没来得及买什么。就从家里带了两瓶酒,还有一打人家送的GAP口罩。”
栩栩看着嘉翔收了礼物,就把孩子交给他,自己走去卧室,抛下话道:“我进去洗一下脸。”
嘉翔对若飞道:“你自己找地方坐。家里乱得很。”
若飞道:“孩子叫什么名字?感觉更像妈妈呢。”
嘉翔道:“Max,马克斯。”
若飞轻笑一声,道:“怎么像马克思似的。那是什么乐器呀?”
“哦,栩栩的大提琴。她以前是南京一个乐团的大提琴手。”
若飞检视一番,好像终于发现沙发上有一角可以坐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坐下,又盯了倚在墙角的大提琴盒袋道:“一说起大提琴,我就想起‘如泣如诉’这个词儿。”
“其实也不是啦。因为栩栩的介绍,这一两年听了一些‘两只大提琴’(2CELLOS)的演奏,其实大提琴也可以不那么‘如泣如诉’的。最近在微信上都有好多人转那个豪瑟的大提琴演奏短视频嘛。还是看人看曲子吧。”
若飞淡淡道:“好吧。不争这个,咱也是外行。”她注目于墙上的两张大幅照片,一张是栩栩拉琴的特写,另一张是他们二人的结婚照。若飞看了一会儿,就笑道:“照片上你看着还挺年轻的。”
嘉翔“哈哈”道:“人家照相馆的人保证价格打折,年龄也打折的。”
正说着,手机响了。嘉翔把孩子腾换到另外一边肩膀,接了电话,原来是那个催乳师。
“大兄弟,你们还需不需要服务呀?借到车了吗?我这边忙定了。还有别的电话在问呢,但咱们讲个先来后到的不是?”
嘉翔忙道:“好好,我马上过来接您。——栩栩,你好了没?我要去接崔女士了。”
半晌也听不到回音,嘉翔挂了电话,无奈地对着若飞撇了撇嘴、滚了滚眼球,又走到卧室门口轻轻敲了两下。
若飞别过头看窗外,又站起来脱羽绒服,道:“这个大楼的暖气总是调得太热,比帕克公寓大楼的热多了。也该快停了吧?”
嘉翔放低声音,对着门内道:“你好了吧?我要去接那个催乳师了。回头还要把车子给若飞开回去。”
栩栩似乎抽泣了一声道:“我马上好。”
若飞也走过来,道:“要不你把孩子放下,我替你看会儿。你先去接人吧。”
嘉翔有些诧异,也不想再催栩栩,正好电话又响起来,就把马克斯放到小摇篮中,又跟徐若飞简单交代了一下怎么喂他配方奶,便匆忙出门去接崔媛媛了。
六
嘉翔在街边接上崔媛媛,倒有些地下党员接头的意思。崔媛媛长得喜庆,比嘉翔想象的要年轻,一时暗自疑惑她的资历。
上了车,崔媛媛就面授机宜道:“万一被人盘问,咱们就互称兄妹啥的,表明我们是一家人。”
嘉翔没想过这一层,不由笑道:“美国人不会这么多管闲事吧?”
来去路上没太多车辆,路边电子牌上不时闪过“居家避疫,压平曲线”之类提示,偶尔也有救护车“呜啦呜啦”地驰过,听得人心里发毛。到了楼下,那个空车位居然还在,想想也合情合理。这样的日子,原是没什么人要开车出门的。
进了大楼,看门人帕特尔先生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准备下班。嘉翔看了看手机,离四点还有十来分钟。
帕特尔微笑道:“又一位女士?”
嘉翔觉得他话里含着审问的含义,只笑道:“这是我的表妹,来看看新生儿。你还是每天坐地铁来上班吗?”
帕特尔耸肩摊手,“我能有什么办法。这是我的工作。”
崔媛媛用英文插了一句嘴道:“那太危险了……”
正说着,电梯来了。两人跟帕特尔匆忙说了一句“多保重”,就飞快闪进电梯。
崔媛媛接着用中文道:“这太危险了。他一个人坐地铁,这一个大楼的人都处于危险之中。所以我听说你们住在公寓楼里,很有点犹豫的。我更情愿去单门独户的人家,毕竟跟外界交流少些。听说艾姆赫斯特医院的病人尸体都是放在大冰柜货车里运走的……”
嘉翔在微信里看到过一些类似的新闻和传言,也不知可信不可信。等到马克斯出生,他再无时间精力关注这些信息,不过得空了看看一亩三分地网站上触目惊心的数字。
进门的时候,嘉翔见栩栩指着孩子对徐若飞道:“他好像对着你笑呢!”
她们各坐在沙发一端,马克斯的小摇篮放在靠沙发中间的位置。嘉翔这时意识到她们两人在一起,可能尴尬到什么程度。捕捉到她们眼角的笑意时,他莫名惊讶,虽然那笑意因为口罩的阻隔,多少有点儿不够真切。
崔媛媛洗了手,就要察看栩栩的乳房。栩栩提议到卧室去,媛媛道:“我看你们床蛮高,还不如就在客厅沙发上。有时候你需要躺下来,有时候你又需要坐起来,这样我也方便按摩。”
大家也不好说什么。嘉翔把马克斯和摇篮移开,给崔媛媛搬来小塑料凳子。若飞折到厨房里看手机。栩栩敞开胸脯让崔媛媛检视,两只乳房肿胀,如同即将爆裂的石榴。
崔媛媛道:“我的大妹子呀!你这奶堵得不轻、涨得不轻呀。可不能耽搁了。一不小心就拖延成乳腺炎了,更糟糕的是,将来演变成乳腺癌什么的。幸亏你们找到我了!”
这骇人听闻的言论听得栩栩和嘉翔都噤了声。那边若飞也走到厨房门口,远远关注了一眼,站了一会儿,就又走到靠窗的一端去。
七
崔媛媛笑道:“不过也别怕。我呢,一个是给你按摩,疏通你乳房周围的经络穴位。不通则痛,通则不痛,一定要让小家伙喝上母乳。这个可太重要了。现在的孕妇都跟西人似的,喝冰水啊,喝咖啡呀,然后各种毛病都来了。现在堵奶涨奶的真不是你们一个,我天天都被叫,忙得不可开交。”
嘉翔插嘴道:“你还有一个网站。我想你生意一定不错!”
“大兄弟一定是搞技术的吧?那网站还花了我好几千块钱呢,可是对生意确实很有帮助。我正在请人做公众号呢。现在就这个最有宣传效果。不过,我也害怕太火了,自己忙不过来。”
崔媛媛一边大声说话,一边找了她的蔻驰包,取了一只简易塑料袋出来,里面是几只毛茸茸的棕褐色的球状果实,似乎还带着毛刺。
崔媛媛解释道:“这是我辅助性的中医治疗,很简单。这是中药,金缕梅科植物枫香树的干燥成熟果序,果实成熟后采收,除去杂质,干燥,叫‘路路通’,也叫枫香果和九孔。你们看,这果子有很多通孔,天生是通乳通尿的,而且活血去毒。清水煎服,一日三次,立马见效。你们先把这个用清水煎上。我只有这五颗了,全带来了。回头你要再去药房买些。”
嘉翔到厨房取了小锅,放了清水,开火煮起来。他拿出一枚路路通果子仔细检视,不觉笑道:“这个就是枫球果嘛,后面的可乐娜公园里就有很多。那次下大雪,我们去公园堆雪人,还带了一根胡萝卜给雪人做鼻子。最后从雪地里捡了两只枫球果,给雪人装了眼睛,还说这眼睛好,毛茸茸的,别具风情……”
嘉翔说着说着,想自己混淆了是跟若飞去的那次,还是最近年前和大肚子的栩栩去的那次,不由渐渐放低了声音。
若飞嘀咕道:“居然要求助中医了。你问问她这要不要再清洗一下吧?”
崔媛媛听到了,回道:“不用的。是已经清洗后烘干的。一大碗水就够了。你们也可以过来看看我怎么按摩的。这样呢,以后你们自己也可以做。我一般只出诊一次的,一般人也就足够了。我看这妹子堵得不轻,可能你们之后还要时不时按摩下。”
若飞就道:“我帮你看着火。你去那边看着吧。听你媳妇叫得蛮惨的。也看看马克斯,别已经睡醒了。”
嘉翔再回客厅,就见崔媛媛双手在栩栩褪了乳罩的、青筋累累的胸脯上动作,揉面般,由外及里,慢慢向着乳房靠近,却在接近之际又向外围压去。平躺着的栩栩紧闭着双眼,眼角有泪沁出来,不时示意性地伸手,惊呼一声“疼”。
崔媛媛笑道:“妹子怕疼呢。我手很轻了。大兄弟,你看,这是天池穴,这是神藏穴,这个是鹰窗穴。咱们按摩呢,要循序渐进,要画圆圈,从上到下,从外到里,两个圆画到一起,再分开……”
嘉翔看栩栩痛苦满脸,遂坐在沙发沿上,握了她的手。栩栩的手微微颤抖,让他想起在医院生产的那一夜。那时他也是一直抓着她的双手,在医护的指导下,不停给她鼓气,要她用力再挣一下再挣一下,煞有介事地喊:“你可以的,你可以的!加油,加油!再来一次,再来一次!”直到婴儿出了产道,哇哇啼哭起来。栩栩的整个身体也突然松软下来,像一枚风中的叶子忽然停止了挣扎和歌唱。
后来栩栩跟他说,她没想过到美国医院生小孩是让丈夫进产房,并且可以拉着太太的手的。她喜欢他们用的词“绑”(bonding),丈夫和妻子在生产过程中的拉手,母亲在产后抱着孩子,都有着无可替代的“绑”的作用。绑,就是这次生产教会她的关键字,不仅把她和马克斯绑在了一起,也终把她和嘉翔绑在了一起。
八
崔媛媛给栩栩按摩了将近两个小时,满额是汗,不停用纸巾擦拭。嘉翔劝她摘掉口罩,毕竟家里太热,而他们又敢打包票是没有感染的。崔媛媛却不肯,说她天天有客户,不能这样麻痹大意,嘉翔反而不好意思了。她按摩的效果也相当明显。起初栩栩还时时因为疼而喊出声来,渐渐就只是偶尔皱皱眉头,到后来她闭着眼睛的样子几乎有点享受的意思了。
外面天色全黑时,崔媛媛让栩栩坐起来,用力挤压她的一只乳头,就见一缕细细的淡黄的奶水喷上她举起来的纸巾。崔媛媛大功告成一般,笑道:“成了!你自己感觉感觉,是不是不再像石块那么硬了?有点像蒸得恰到好处的馒头了?”
嘉翔听得忍俊不禁,栩栩嗔怪他道:“你笑什么呀?快把孩子抱过来试试看吧!”
若飞道:“这路路通的水已经凉透了。要不要现在就喝上?”
崔媛媛起来去卫生间洗手,道:“对,马上给她喝。大兄弟,你送我回去,顺便到同仁堂再买10剂量的药。吃三天,估计就一通百通了。很便宜的,一剂也就两块钱。”
去法拉盛的路上,崔媛媛忽然问:“那个女的是你们家月嫂还是丈母娘呀?”
嘉翔哑然失笑,想了想,只好道:“她是我的前妻。这辆车子就是她借给我们用一下的。”
“我说难怪呢。我琢磨着,这月嫂也太不麻利了。但也不像她妈呀,都不会照顾自己的女儿,就站得远远地看,抱孩子也不熟练,还嫌弃中医……你这么一说,就都解释得通了。”
嘉翔笑道:“对对,通则不痛。记得以前这短短一段到法拉盛的路,也能堵得人抓狂。今天倒是一路畅通呢!”
一时就到了法拉盛,崔媛媛让他在39街找个地方停了,打了双闪灯等她去同仁堂抓药。不到几分钟,她果然拿了一袋子路路通出来。因先前嘉翔加她一笔小费,她再不肯收药钱。
送崔媛媛回家路上,嘉翔笑问:“看您年龄也不大,怎么干上这一行的?还这么有经验?”
崔媛媛道:“说来话长。我是跟旅游团偷渡来的。一开始经人介绍去做按摩。哎呀,妈呀,你知道的,我们有个小姐妹前年就是在39街上因为警察扫黄而坠楼死了。我真是吓破胆了,赶忙辞了那种工。后来就去做餐馆,做了几家,老板不是关门就是跑路了。然后呢,也是机缘凑巧。我们一起住的公寓里,有个孕妇不出奶,大家都去出谋划策。我有按摩的经验嘛,以前也听人说过孕妇不出奶的事情,所以就大胆试了试。不想还真有用。渐渐做出了名气,后来就干脆直接专做这行了。唉,条条大路通纽约,说到底,路都是人走出来的,是不是?”
嘉翔被她说得如醍醐灌顶,连心情也和路况一样畅快。等他到楼下,发现那个空位已经被占了。他在附近几个街区转来转去,竟找不到空位,只好泊在较远的黄石大街上,再一路走回来。
九
到家时候,若飞正在栩栩的指导下给马克斯换脏掉的尿不湿。两个女人都摘了口罩,谈笑风生的,倒像换尿不湿是很有趣的一件事情。
见他回来,栩栩就道:“你快洗手吃晚饭吧。徐姐和我都已经吃过了。徐姐帮忙把那只鸡给炖了。她自己都没怎么吃。”
徐若飞也笑道:“那个路路通好像蛮管用的。栩栩刚才喂马克斯,都喂得他打嗝儿了。”
嘉翔喜不自禁,奔忙了大半天,也确实饿了,终于可以安心坐下来吃顿晚饭。徐若飞又和栩栩聊起南京的鸭血粉丝之类美食,眼看嘉翔吃得差不多,就站起来道:“我也该回去了。你们折腾了大半天。趁小孩睡着,该休息就休息吧。”
嘉翔道:“车子停在黄石大街上。我还是带你去吧。别你到了那里找不着。”
两人出了大楼,沉默着走了一个街区。嘉翔想起什么,笑道 :“你和栩栩两个都聊什么了?好像还蛮聊得来的。”
若飞道:“没聊什么,瑜伽之类。我发现她虽然年龄不大,还蛮懂事。”
嘉翔道:“她母亲去世早。你现在一切都好吧?”
若飞道:“你如今有了儿子,就好好地过你的日子吧。我怎么样,都是过去式了。”
嘉翔道:“这话怎么说的。总不至于成了路人甲、路人乙的关系吧?总还是关心你的嘛。不管怎么样,总希望你过得开心。”
徐若飞有些恼的样子,呛道:“关心?开心?关心关心,是不是把心关起来的意思?反义词就是开心吧?中国词真是莫名其妙呢。”
嘉翔听她声音高起来,就一如从前有些气矮。他努力着,不让自己“低声下气”,强自笑道:“那希望你幸福吧。”
徐若飞鼻孔里出了一口气,抬头望了望天,转了转手里的车钥匙,忽然道:“幸福?跟你说吧,我年前刚做了乳腺切割手术。那是我的至暗时刻。可是没有人来问我,我也不能告诉任何人。我一度觉得,我的一辈子,我作为女人的一辈子,已经完结了。”
徐若飞说着,忽然就哭了,又扬起拿钥匙的手,用袖子抹眼泪。“现在又碰上这个疫情。我一个人困家里几个星期,都快要疯了。”
嘉翔吓了一大跳,趋前一步 ,想要抱她一下安慰她,却停在半路,鬼使神差地说起英文来:“Everything will be all right!(一切都会没事的)。”
他们一路走过来,不见人影。这会儿却不知怎么有一条狗在街对面对着他们“汪汪”叫唤了几声,牵狗的白人男子拽了拽狗绳,低低斥道:“Easy!Everything is all right!(放松!一切都没事的!)”
嘉翔发呆的瞬间,徐若飞已经进车坐下,发动了引擎。她随手打开了调频台,正放着一首蕾哈娜的《留下来》。嘉翔想他自己刚才开车,大概有些紧张,居然没想到听音乐。他们以前一起的时候,倒是有上车就开音乐的习惯。在近十年的婚姻生活之后,更多时候他们似乎无话可说,而外界的声音成了填充他们之间空白的必须和必要。
若飞把车慢慢挪出,在街心打了个弯,然后往东朝森林小丘一带开过去了。嘉翔才意识到若飞可以先送自己回去的,不过想想也就几分钟的路,就又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