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光华,蒙耀远
(1.2.黔南民族师范学院,贵州 都匀 558000)
新中国成立70周年以来,特别是党的十八大以来,在党的文艺路线、方针、政策的指引下,我国文学、戏剧、电影、电视、音乐、舞蹈、美术、摄影、书法、曲艺、杂技、民间文艺、文艺批评、文艺工作社会科学研究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文艺精品佳作不断涌现。习近平总书记一贯高度重视文艺工作,高度重视文艺批评,2014年10月15日,亲自在北京主持召开文艺工作座谈会并作重要讲话。习近平总书记在这篇闪耀着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的重要讲话中指出:“要高度重视和切实加强文艺评论工作。文艺批评是文艺创作的一面镜子、一剂良药,是引导创作、多出精品、提高审美、引领风尚的重要力量。……要以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为指导,继承创新中国古代文艺批评理论优秀遗产,批判借鉴现代西方文艺理论,打磨好批评这把‘利器’,把好文艺批评的方向盘,运用历史的、人民的、艺术的、美学的观点评判和鉴赏作品,在艺术质量和水平上敢于实事求是,对各种不良文艺作品、现象、思潮敢于表明态度,在大是大非问题上敢于表明立场,倡导说真话,讲道理,营造开展文艺批评的良好氛围”,“文艺批评要的就是批评,不能都是表扬甚至庸俗吹捧,阿谀奉承”[1];“要坚持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发扬学术民主、艺术民主,营造积极健康、宽松和谐的氛围,提倡不同观点和学派充分讨论,提倡体裁、题材、形式、手段充分发展,推动观念、内容、风格流派切磋互鉴。”[1]笔者认真学习,反复领会,认为习近平总书记这一重要论述,是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开展文艺批评的重要指导方针。用习近平总书记“要以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为指导,继承创新中国古代文艺批评理论优秀遗产,……倡导说真话,讲道理,营造开展文艺批评的良好氛围”的指示来观照当下文艺界、学术界“说真话讲道理”开展批评的实际情况,当下诗评、文评、书评、影评等作品鉴赏评论在取得丰硕成果的同时,能够按照党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做到“说真话讲道理”的,尚有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尚有少数诗评、文评、书评、影评的作者总是碍于各种人情世故,还不能、还不敢真正敞开心胸“说真话讲道理”,所作文艺批评说好话、吹喇叭表扬奉承的偏多,尚缺乏引导创作、提高审美、引领风尚的有价值的直接精准批评;对所研究、所批评的作家、作品著作,往往是优者“捧杀”,虚言好话,说尽好话,能真正开展率直有价值批评的还是不多见;对有缺点或不足但尚有修改价值的诗文著作,又往往“棒杀”而不留余地。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文联第十次代表大会、中国作协第九次代表大会上的讲话中指出:“坚定文化自信,离不开对中华民族历史的认知和运用。历史是一面镜子,从历史中,我们能更好地看清世界、参透生活、认识自己;历史也是一位智者,同历史对话,我们能更好地认识过去,把握当下,面向未来。”[2]学习领会习近平总书记这一指示精神,古为今用,我们欲借中国古代学者间相互批评这面历史镜子来学习借鉴,找出差距,以便改进前行;通过与历史智者对话,“让历史说话”“同历史对话”,以便“我们能更好地认识过去,把握当下,面向未来”。
晚清时期著名诗人、著名学者郑珍、莫友芝被《清史稿》评价为“西南大师”,世誉为“西南巨儒”。他们诗文交往三十余年,相互注序批校多部诗文著作,堪称体现文艺批评、学术争鸣“说真话讲道理”正能量的典范,值得现当代诗人、作家、文艺理论家、学者与之交流对话,以资镜照借鉴,“打磨好批评这把‘利器’”,古为今用,推陈出新。
郑珍(1806—1864)字子尹,号柴翁,自署巢经巢主。贵州遵义道光十七年(1837)举人。莫友芝(1811—1871)字子偲,号郘亭、紫泉。贵州独山道光十一年(1831)举人。郑、莫两人著作等身,凭借学问淹博、人品高尚进入《清史稿》之《儒林传》和《文苑传》。郑珍师从安徽歙县嘉庆进士、著名学者程春海(字恩泽);又师从贵州独山嘉庆进士、汉学大师莫与俦(字犹人)。莫与俦为翰林院庶吉士、遵义府学教授,係莫友芝的父亲。《清史稿·文苑传·莫与俦传》谓“其后门人郑珍及子友芝遂通许、郑之学,为西南大师。”[3]曾国藩《莫犹人先生墓表》谓莫犹人“第五子友芝遂通许、郑之学,充然西南硕儒矣。”[4]曾国藩后来又致信莫友芝:“郘亭尊兄大人阁下:……每览尊集及子尹兄所著书,窃幸并世幽人,已有绝学;而西南儒宗,殆无他属,钦企不可言喻。”[5]所以晚清以降,世称郑珍、莫友芝为“西南大师”“西南巨儒”。
道光十八年至二十一年(1841),郑珍、莫友芝受聘修撰《遵义府志》四十八卷(90万字),成就卓著,赢得著名史学家的美誉。《清史稿·儒林传·郑珍传》评价说:“《遵义府志》古今文献蒐罗精密,好古之士欲考镜南中,争求是书,比之《华阳国志》。”著名学者梁启超在其《清代学者整理旧学之总成绩·方志学》中评价说:“郑子尹、莫子偲《遵义府志》,或为府志中第一。”[6]此评也许过誉,但在全国八千二百多种地方志中名列前茅则确定无疑。著名史学家萧一山在其《清代通史》中评价说:“《遵义府志》博采汉唐以来图书地志,荒经野史,援证精确,体例谨核,时论以配《水经注》《华阳国志》。”[7]
郑珍、莫友芝都是中国学术史、文学史上学贯古今的著名诗人、著名学者。他们这两位同门师兄弟,相交相知三十多年,相互为对方诗文著作作注、作序、作批校,留下了珍贵的文献记录。既尊重对方所作注序批校,又敢于对对方所作注序批校中的批评校订之说发表学术争鸣意见,敢说真话,善讲道理,实事求是,坚持真理,得理不让于同门师兄弟。下面按照时间先后顺序,整理、摘选郑、莫二人相互注序批校诗文著作的四个例子,以窥其知音诤友间开展文学批评、学术争鸣之一斑。
郑珍著有种桑养蚕丝纺科技著作《樗茧谱》一书。遵义道光知县德亨关心民生,欲将郑书印行民间,以指导遵义各地百姓种桑、养蚕、纺丝,造福于民。德亨得郑书“而读焉,文辞雅质,古色斑驳,欲施之民间果难家喻户晓。”[8]德亨请莫友芝作注诠释。莫氏“辞不获命”,便“暇日逐事咨访”,亲自到桑山,蚕户、丝坊调查第一手资料;“举郑君书细核一过,为疏其难明而附以未备”[8],注释疏解郑书疑难,充实郑书未备内容,添加注音,所作通俗易懂的注解文字大大超过了郑氏《樗茧谱》原书文字。遵义官府道光十七年四月广为印行郑《谱》莫《注》,于是桑农蚕户、丝坊工匠商铺通过莫氏通俗易懂的注文读懂了郑《谱》,以致使晚清遵义家喻户晓而让黔北各县百姓获益。郑《谱》莫《注》古今刊刻再版数十次,成为中国农桑学史、丝坊学史上的名著遗惠至今。莫氏在《注叙》中直言批评郑书“此斑焉古色,眩于目而棘于口者,将覆瓿不暇,而尚欲以家喻户晓,不几于秦人之入越、夏虫之语冰也哉!”[8]面对莫氏的直言批评,郑氏亦承认《樗茧谱》“非法施书也,且词不便俗,倩莫君摭此别为之,庶有裨乎?”[8]莫氏从普及推广应用、便于桑农蚕民、丝纺工匠阅读操作加工方面实事求是作注,将郑书从学术殿堂中搬到桑蚕丝纺实践一线,通俗易懂;又直言批评,敢说真话,不虚言掩饰郑书之弊;郑氏大度接受批评,且将己见说出,遵义县令德亨记郑氏之言写入《原叙》,刻在书中让世人知晓,令人钦佩!
道光二十九年(1849)五月,莫友芝考证、辑佚、刊刻失传了的宋人石子重在乾道八年所著《中庸集解》一书行世,使宋代经学名著石氏《中庸集解》失而复得,再造中华善本书,功莫大焉。郑珍审读之后,修书批评莫氏所辑佚的《中庸集解》分章有误,莫氏在书末《跋语》中引郑氏批评语曰:
郑珍云:“石氏分章当是三十九。……惟‘道之不行’至‘道其不行矣夫’,朱子分为二章者,石氏元当从吕、游合为一段。……石氏元书必是三十九章,今宜以‘道其不行矣夫’六字并入上章。”[9]
面对郑氏这一批评,莫氏在书末申辩说理,坚持己见:
友芝按:此校实为审密。惟思《辑略》小注五处并一例,似不得遽以《集说》无者遂谓非石氏之旧,或卫氏录漏。且作两章,理原一贯,今未遽依改,存其说于此。[9]
莫氏此后又写了一封长信《答郑子尹商补中庸集解刻板书》再次申辩四十章说之理由:
书来,谓友芝误读南轩语,致牵《辑略》章题为《集解》章题,诚然。……惟来谕谓:“子曰:‘道其不行矣夫’,直补在‘鲜能知味也’下为一章,以合吕、游、侯三家之说。”鄙意犹未敢从。……[9]
莫氏此信手稿今存于上海图书馆中,点校稿已经收入笔者点校整理的《莫友芝全集》第十一册第1964至1966页之中,参见于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11月版。
由以上简引可知,郑氏三十九章说,莫氏四十章说,是不同学术观点的学术争鸣说。郑氏敢于申说己见,直言批评莫氏,不怕得罪莫氏,可谓知音诤友。莫氏从古代浩如烟海文献中考证、辑佚、复原石子重书,所掌握的史料依据比郑氏丰富,对石子重书的研究也比郑氏深入,故而在《中庸集解·跋》之外,又专门写下一封近2000字的长信论证己见,回应郑氏之批评。最后刻印行世的《中庸集解》仍坚持四十章之说。郑、莫师兄师弟这种在学术争鸣中敢说真话善讲道理的学术批评,是真正的学术批评!
咸丰二年(1852),郑珍、莫友芝两位诗人都要选编诗歌刊刻印行诗集。莫友芝请郑珍帮助选编。郑氏从莫氏道光甲辰(1844)以下至咸丰壬子(1852)八年诗作中朱圈选定401首诗,编为《郘亭诗钞》六卷刊刻传世。郑氏在《郘亭诗钞·序》中评价莫氏诗学习孟郊、陈师道已经深得其精髓,而且莫诗已经接近了韩愈、苏轼的诗歌水平与境界:
其形于声、发于言而为诗,即不学东野、后山,欲不似之不得也。虽然,孟于韩,陈于苏,犹赪之去纁,仅一染耳。子偲方强仕,学日宏日邃靡底极,余恶知今之东野、后山者,不旋化为退之、子瞻者邪?[10]
郑氏又在《郘亭诗钞·题识》中评价莫氏有的诗已经达到杜甫诗之境界:
乙巳、丙午两年之作,縋深造幽,已到少陵整致境界。五字十八佳作。七字多不浑脱处,良由少决荡耳。……其取旨也务远,其词也务新,句揉字炼,使其光黝然,其声憀然,绝无粗厉猛起气象。是其所取径造境,非直近代诗人所无,亦非鲁直、无己所能笼络。……[10]
就各体论之,律诗胜于古体;而七律之出入黄、陆,又胜五律;五古之骎骤杜、韩,又胜七古;绝句则全是宋派,意所不属故耳。[10]
作为师兄,郑氏熟知莫诗,所作评价既是精准评价,也是高度评价,也同时实事求是批评莫氏作诗:“惟用思太深,避常过甚;笔墨之痕,时有未化。”[10]
“用思太深,避常过甚”,即批评莫氏作诗有显摆学问之嫌,遣词炼句,用典古奥深僻,不平实通俗,导致诗句难读难懂;“笔墨之痕,时有未化”,即批评莫诗明引暗引古代典故词语入诗,时有食古未化、过分雕琢斧凿生硬以及过分追求新奇之嫌。例如《郘亭诗钞·卷四·公孙橘二首并序》两首五言小诗,序和注就用了将近400字,征引典籍如《上林赋》《太平御览》《蜀都赋》《齐民要术》《花木志》《汉书》《伊尹书》《说文解字》《吕氏春秋》《博物志》《华阳国志》《初学记》《涪翁杂说》十三种之多;援引伊尹注、应劭注、郭璞注、魏王注、左太冲注、张揖注、刘渊林注、李尤注等近十位古人之注。卷六之《郑君生辰敬赋二十四韵》完全是一首关于东汉郑玄学术考证诗,序注繁难征引文字几倍于诗。莫诗又喜用古字生僻字,难识难读。郑珍这一率直批评,是莫友芝这类清代宋诗派诗人诗作追求新奇、忌熟忌俗、生硬拗折之通病。
莫友芝对郑氏帮助圈选编刊《郘亭诗钞》删除了九十一首诗,不是很满意,认为有颟顸马虎之处,但是莫氏仍然按照师兄郑氏圈选编刊之意刊刻《郘亭诗钞》六卷行世。莫氏这一本意在同治五年版《郘亭诗钞》其子莫彝孙《题识》中反映出来:“昔刻本非我意,亦既颟顸问世,故从若辈行之。”[10]知音诤友间的学术批评,直言褒贬,真话不掩饰;求同存异,包容互谅;让历史,让读者品鉴评价。这就是学者诗家郑珍、莫友芝的修养度量!
我们再来看莫友芝咸丰二年(1852)帮助郑珍圈批《巢经巢诗钞》的序文批校。
郑珍《巢经巢诗钞》手稿,莫友芝为郑诗所作之序批手稿,近170年来古今一直没有人得阅研究。
笔者整理点校《莫友芝全集》,在上海图书馆首次发现了郑珍、莫友芝这一珍贵的国宝级圈批校订手稿。郑珍《巢经巢诗钞》手稿开篇即是莫氏用墨笔为郑氏诗集手书之《序》,郑氏诗集卷一至卷九正文,莫氏用朱笔圈点批校,共见39条批校(序文2见,诗正文37见)。莫氏《巢经巢诗钞·序》批校手稿[9]开篇批评严羽“别材别趣”之说,强调“圣门以诗教”应“破万卷,理万物”,“才力瞻裕”方为诗。郑氏正是“才力瞻裕,溢而为诗”的学者诗家:
对客挥毫,隽伟宏肆,见者诧为讲学家所未有。当其兴到,顷刻千言;无所感触,辄经时不作一字。而其盘盘之气,熊熊之光,浏漓顿挫,不主故常。
莫氏在《序》中穿越时空隧道超前评价郑诗:
友芝论吾子尹平生著述,经训第一,文笔第二,歌诗第三,而惟诗为易见才,将恐他日流传,转压两端耳!
莫氏果然独具慧眼,一语中的,从清咸丰二年以后,郑氏有多种著作刊刻行世,可谓著作等身,但是郑氏最为后世人称道、最为出名的即是其巢经巢诗。著名学者梁启超在《巢经巢诗钞·跋》中评价说:“郑子尹诗,时流所极崇尚,范伯子、陈散原皆其传衣。”[6]陈衍在其《石遗室诗话》卷一评论指出:“有清一代诗宗杜、韩者,嘉道以前推钱箨石侍郎,嘉道以来则程春海侍郎、祁春圃相国,而何子贞编修、郑子尹大令皆出程侍郎之门。益以莫子偲大令、曾涤生相国诸公,率以开元、天宝、元和、元祐诸大家为职志,不规则于王文简之标举神韵,沈文慤之主持温柔敦厚,盖合学人诗人之诗二而为一也。”[11]郑珍和莫友芝共有的关心民生、忧国伤时之愁苦酸涩诗风成为晚清代表诗风。著名学者郭绍虞在《中国文学批评史》高度评价说:
当时海禁已开,国家多故,具有敏锐感的文人更觉得前途的暗淡不安,于是言愁欲愁,其表现力量,也就更能深刻而真挚。黔中诗人莫友芝和郑珍,犹足为代表。姚永概《书郑子尹诗后》云:“生平怕读郑莫诗,字字酸入心肝脾。”在这种诗格中,也真觉谈神韵、谈格调都无是处,即侈言性灵如随园一流之矜弄聪明者,也不大相侔。[12]
莫氏高标准、严要求帮助郑氏圈批《巢经巢诗钞》入集诗。卷一至卷九诗正文37条朱批,只有3条点赞朱批:例如卷六《题新昌俞秋农先生书声刀尺图》一诗,莫氏批赞曰:“直是汉魏乐府!”卷八《赠老友赵芝园商龄芷庭锡龄兄弟并示婿廷璜二首》,莫氏批赞曰:“经巢绝句,当以此等为上乘!”卷九《十六日送子何归覲》,莫氏批赞曰:“此等诗,经巢集中亦不多见。”
但是莫氏圈批,更多的是严厉直率的批评,不怕得罪师兄郑氏。例如卷一《发武陵》:“目送南船去,含悽内暗伤。……”莫氏朱点“伤”字,批曰:“‘伤’韵句似无著,缘未解题事。”《五盖山砚石歌赠石友钰刺史并序》:“石友见而异之,身凿山取琢砚,谓胜端溪下岩。”莫氏朱点“胜”字,批曰:“‘胜’字太夸。”湖南郴州五盖山石作砚,何能与广东德庆县端溪名砚相比?故莫氏严厉批评“‘胜’字太夸。”卷二《凉夜》一诗,莫氏朱批曰:“此诗应删而未删。”卷三《三月初十沙洋》:“……儿女齐送我,老路从此入。……”莫氏朱点“入”字,批曰:“‘入’韵二句,意境不惬。”卷五《愁苦又一岁赠郘亭》:“……欲死不得死,欲生无一佳。……”莫氏朱点“死”“佳”字,批曰:“二句太无著,终思全璧。”卷六《飞云岩》,莫氏朱批曰:“岩太夸,经巢此诗未极其胜。”……
①痊愈:临床症状、体征均消失,随访3个月未复发。②显效:临床症状、体征基本消失,或显著减轻。③有效:临床症状、体征有所好转。④无效:临床症状、体征无改善,或有加重。
为使《巢经巢诗钞》入集诗更加精益求精,减少疏误,莫友芝对师兄郑氏敢说真话,直言批评,不怕得罪人;该表扬处,亦不吝惜笔墨,在《序》文和批校中直指郑诗堂奥,穿越时空超前精准预言郑诗“将恐他日流传,转压两端耳。”这一评价经得起历史和时代的检验评价。郑珍对师弟知音的诸多批评,有修养有气度,共采纳莫氏十条批评意见。例如卷一《芝女周岁》:“……为纪晬盘诗,悲风助填结。”莫氏朱笔改“风助”二字为“喜共”,又批曰:“结句直不合,止收忻幸意即得。”郑氏刻本后来果依莫批改结句为“悲忻共填结”。卷八《贵阳寄新化邹叔绩兴义》之四:“著述太勤宁止病,田庐差足且少闲。”莫氏朱笔改仄声之“少”字为平声之“粗”字,批曰:“‘少’,无平,改。”郑氏刻本后来果依莫批改为“田庐差足且粗闲”。卷九《梦砚斋歌为唐子方方伯赋并序》:“唐子方方伯之侍其尊公直圃先生令粤西也。……盖明赠兵部尚书顺德陈忠愍公邦彦物也。……”莫氏朱点“西”“愍”二字,又朱批曰:“改‘东’,改‘烈’。”郑氏刻本后来果依莫批改“粤西”为“粤东”,改“忠愍”为“忠烈”。对莫氏其他批评意见,郑氏不愠不恼,认为可改可不改处则存而不论。
郑珍咸丰八年(1858)完成著名的《说文逸字》一书,郑氏请莫友芝作《序》,莫氏同年11月为师兄大著撰作《后序》。莫氏《后序》首先正面高度评价郑书成就:
子尹卅年前从程春海侍郎问故,誓通许学。见段、钱诸老书,证义虽备,而补正讹脱未有专力为者。浏览条记,分别审录,得凡百六十五文,谓之《说文逸字》,系以解说讨论,分为二卷。偏旁所逸,本书可定,犹取他征,外百二十馀文,益有凭证。复有传本讹旁,楚金窜衍,鼎臣误增,诸家引他籍冒许书,与引者讹改,不应今本;今本讹改,不应所引,今行《韵谱》阑入俗书,且三百文,不苟一字溷入。其子知同惧观者谓本书疏漏,执为议端,又述其说为《附录》一卷。此其致勤极慎,既末由蹈穿凿不根,亦无失于株守曲护,其功于南阁甚鉅矣哉![13]
但莫氏同时又在《后序》中不完全同意郑书指责东汉许慎《说文》逸收汉字之说,提出批评意见:
夫许君取诸经传古文、史籀大篆、郡国鼎彝,合《仓颉》下十四篇,采通人,依秦篆,傅汉制,以为此书,主明字例之条。匪乡壁虚造不可知,不谬于史籀、孔氏,非举汉秦前文字一皆备录,亦犹谓群书所载,略存云耳。
莫氏认为许慎《说文解字》收字释训主要是为了“主明字例之条”——即说解汉字“六书”造字条例,而“非举汉秦前文字一皆备录”。实事求是客观公正评价,莫氏这一研究观点非常正确。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一书是为首次全面解说汉字“六书”(指事、象形、会意、形声、转注、假借)造字原理条例而撰著的中国第一部文字学开山巨著,而不是为了收尽解说汉秦以前所有汉字而编著的字汇书。在郑书所论《说文》逸收165字之外,莫氏《后序》又举出49个《说文》未收之字例,并用三分之二(约1600余字)的序文篇幅论证己说,例如:
莫氏又举例论证说:
郑玄稍晚于许慎,亦是汉代解经释字的著名学问家。莫氏援引郑玄注解上古经书用字同样为许慎《说文》所无的例子亦很有说服力。可见莫氏谓《说文》“主明字例之条”、“非举汉秦前文字一皆备录”之批评郑书之说持之有据。
为师兄郑珍《说文逸字》作《后序》,莫友芝点赞的好话说得少而精,而面对面争鸣批评之说占据了《后序》的大部分篇幅;郑珍胸怀宽广,治学服膺真理,认为师弟莫氏之说不无道理,故而很大度地将争鸣批评己书的莫氏《后序》刊刻于自己的著作之中,不怕学术批评,任人评说,难能可贵。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不忘本来才能开辟未来,善于继承才能创新。优秀传统文化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传承和发展的根本,如果丢掉了,就割断了精神命脉。我们要善于把弘扬优秀传统文化和发展现实文化有机统一起来,紧密结合起来,在继承中发展,在发展中继承。”[14]习近平总书记鼓励当代文艺工作者、社会科学工作者“同历史对话”“要善于把弘扬优秀传统文化和发展现实文化有机统一起来,紧密结合起来,在继承中发展,在发展中继承。”遵照习近平总书记的指示,我们在同历史对话中找到与晚清著名诗人、学者郑珍、莫友芝对话这一范例,映照郑、莫这面古代文艺批评、学术争鸣的“历史镜子”,在当下可以得到什么启示?其现实意义何在?我们认为可从以下三方面加以总结。
汉末、三国初之曹丕著《典论论文》批评说:“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傅毅之于班固,伯仲之间耳;而固小之,与弟超书曰:‘武仲以能属文为兰台令史,下笔不能自修。’夫人善于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相短。”[15]曹丕所言,确实是中国文人间的一种陋习,自古至今都存在,理应受到反对批评。郑珍、莫友芝这两位晚清诗人、学者,互为对方多部诗文著作批校注释,互作序跋,既准确评价对方诗文著作之优长,又敢于说真话,直言批评对方不足与可商榷之处,面对面学术争鸣激烈,但是他们二人并不互相轻视,反而更加亲近,更加尊敬对方。郑珍在为莫友芝《郘亭诗钞·序》中说:“自子偲来吾郡,即兄视余,交三十年,知独深。子偲方强仕,学日宏日邃靡底极”;又在《郘亭诗钞·题识》中评价莫氏诗与才华:“就各体论之,律诗胜于古体;而七律之出入黄、陆,又胜五律;五古之骎骤杜、韩,又胜七古;绝句则全是宋派,意所不属故耳。郘亭与伯容平时论此事每推我,平心自揣,实才不逮两君,只粗服乱头,自任其性,似稍稍不无一得耳。”莫友芝在为郑珍《巢经巢诗钞·序》中说:“子尹长友芝五岁,友芝兄视之。自廿年前,友芝侍先君遵义郡学,子尹居东八十里乐安溪上,每以秘册互假写勘,时常往来。丁酉以后,春官奔走,郡乘牵绊,两人共晨夕尤夥。至辛丑,先君见背,即卜兆乐安溪上青田山,復结庐其间,以近吾子尹也。计订交到今且三十年,虽中间饥驱离索,不常合并,而靡不以学行文章相礲砥。而子尹事事精锐,对之使人气馁。”莫友芝在《说文逸字·后序》中不完全赞同郑书之说,举出例证论证己说;但是莫氏仍然高度评价郑氏撰作《说文逸字》取得的成就:“此其致勤极慎,既末由蹈穿凿不根,亦无失于株守曲护,其功于南阁巨矣哉!”郑珍一辈子主要生活、治学、著述在贵州,当时贵州之外并没有多少人知道郑珍诗歌成就、学术成就,莫友芝走出贵州,在京师,在大江南北受到祁寯藻、曾国藩、李鸿章、翁同龢、潘祖荫、张裕钊、张文虎、高心夔、王闿运等朝廷高官、社会名流学者好评。莫友芝总是对他们说:诸公谓余诗写得好,学问做得深而精,然而余之师兄郑子尹之诗与学问更胜于在下。莫氏把郑子尹之《巢经巢诗钞》《巢经巢经说》《说文逸字》《汗简笺正》《仪礼私笺》《轮輿私笺》《播雅》等著作带出去推荐给各位名流赏读,因而使得郑珍名扬天下。祁寯藻、李鸿章并不认识郑珍,但是通过莫氏的推介,他们向朝廷密荐郑、莫,朝廷下诏任命郑、莫为“江苏知县”。莫氏辞不受命,郑珍后来病故于遵义亦未受命。曾国藩并没有与郑珍见过面,听了莫氏推介,读了莫氏带来的郑氏著作,曾氏咸丰九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致信莫氏说:“侧闻阁下与郑君息影穷山,搜讨遗经,六合之奇,揽之于掬;千秋之业,信之于寸心。每览尊集及子尹兄所著书,窃幸并世幽人,已有绝学;西南儒宗,殆无他属,钦企不可言喻。”曾国藩后来请莫氏致函邀请郑氏入幕治学共事,声名远播。晚清学者陈田、陈夔龙于宣统三年在京师刊刻之《黔诗纪略后编·莫友芝传》中说:“子尹上春官不第,以校官株守乡里。子偲出与当代巨人游,于都门书肆识湘乡曾相国,与订交;寿阳祁相国亦折节唱和,游道甚广。山右何愿船、粤西王侪鹤、楚北张廉卿、王子寿,皆上下议论。子尹为一世通人,晚岁足不出穷山,海内知有郑君者,子偲力也。”[16]郑、莫相互砥砺治学,相互注序批校对方诗文著作,相互为治学精益求精而开展学术批评,一反“文人相轻”的陋习,成为知音诤友,成为文人相亲相敬的范例,值得当代文人学者仿效学习。当代文人学者都能像郑、莫一样成为文人相亲相敬的知音诤友,树立良好的人际关系,就不会“各以所长,相轻相短”,就不会互相瞧不起、互相轻视诋毁而“棒杀”;也不会“因为彼此是朋友,低头不见抬头见,抹不开面子,就不敢展开批评”[1]。作家、诗人、文艺理论家能够相互尊重,相亲相敬成为知音诤友,能够开展“说真话,讲道理”的文艺批评,“打磨好批评这把‘利器’,把好文艺批评的方向盘,运用历史的、人民的、艺术的、美学的观点评判和鉴赏作品”,才可以使文艺批评成为“文艺创作的一面镜子、一剂良药”,成为推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艺繁荣发展的重要力量。
习近平总书记在2014年文艺工作座谈会上讲话中指出:“文艺批评要的就是批评,不能都是表扬甚至庸俗吹捧,阿谀奉承。”面对面批评敢说真话,讲道理理直气壮,无虑无惧,对当代文人学者知识分子来说还是有一定困难的。一般多是顾虑重重,撇不开情面,生怕当面说了真话,伤了友谊感情,生怕得罪人,故而无论是同学师兄弟,或是老师与学生,或是上级与下级,或是同行文人学者研究评论对方诗文著作、影视作品,或写诗评文评,或题书评影评,或受邀作序题跋,往往总是留着批评性的真话不说,多说表扬点赞的好话。即使偶有学术争鸣,偶有极具批评价值的评论序跋,有些作者既不喜欢听,也不喜欢看,更不愿意印入自己的诗文著作中供人品鉴评说。如此一来,文艺批评就很难成为文艺创作的镜子和良药,很难成为引导创作、多出精品、提高审美、引领文艺风尚的理论借鉴与支撑,不利于文学艺术的健康发展。对照郑珍、莫友芝这面历史镜子,解析郑、莫这一古代文艺批评的范例,他们两位师兄弟、两位古代著名诗人、学者,相互序注批校对方诗文著作,能够做到深入对方诗文著作堂奥,读懂读透对方诗文著作真谛,精准评价对方诗文著作的价值成就、艺术特色、美中不足以及在文学艺术史上的地位和影响,而且经得起历史和时代的检验。他们在序注批校中敢于当面说真话展开学术批评,引经据典论说自己的批评意见无虑无惧,一点都不怕得罪师兄师弟,而且为了传承发展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精益求精还能做到得理而不让于师兄师弟。文艺批评的精髓与正能量就是说真话的批评,就是讲道理有创见的学术争鸣;就是“在艺术质量和水平上敢于实事求是,对各种不良文艺作品、现象、思潮敢于表明态度,在大是大非问题上敢于表明立场”。郑珍、莫友芝的文艺批评、学术争鸣就是真正的文艺批评、学术争鸣,体现了清代学者实事求是、严谨治学的良好学风;郑、莫文艺批评、学术争鸣的精髓与正能量,就是敢于实事求是“说真话,讲道理”,就是“在大是大非问题上敢于表明态度、表明立场”。他们二人相互砥砺问学著述,相互批评借鉴,相互吸人之长补己之短,所以郑、莫的诗文著作成为了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中的传世精品,备受点赞好评。对照郑珍、莫友芝两位古贤这面历史镜子,参悟郑、莫文艺批评、学术争鸣的精髓与正能量,我们当代文艺工作者、社会科学工作者坚持为人民服务、为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服务这个根本方向,在坚持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指引下学会敢于实事求是说真话展开文艺批评、学术批评,善于讲道理展开学术争鸣无虑无惧,我们的文艺创作与文艺批评就能够精品佳作频出,习近平总书记“倡导说真话讲道理,营造开展文艺批评的良好氛围”就一定能够蔚然成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学艺术百花园就一定能够繁花似锦春满天。
他人对自己的诗文著作提出了批评意见,自己应该秉持什么样的态度来正确对待?在北京文艺工作座谈会上,习近平总书记为我们指明了正确的态度:“真理越辩越明。……作家艺术家要敢于面对批评自己作品短处的批评家,以敬重之心待之,乐于接受批评。”[1]当代诗人作家、艺术家、文艺评论家以及所有知识分子都应当按照习近平总书记的指示去努力践行,欢迎批评,善待批评,服膺真理,求同存异,大度包容。以上所引郑珍、莫友芝两位古贤的范例,已经为当代诗人、作家、艺术家、理论家和学人树立了榜样:
第一,公开明言表态接受批评意见。
莫友芝为郑珍《樗茧谱》作注,在《后序》中批评郑书古奥难懂:“此斑焉古色,眩于目而棘于口者,将覆瓿不暇,而尚欲以家喻户晓,不几于秦人之入越、夏虫之语冰也哉!”郑珍公开接受莫氏批评,承认所著《樗茧谱》“非法施书也,且词不便俗,倩莫君摭此别为之,庶有裨乎?”郑珍这一虚心接受批评的态度,通过遵义郡守德亨所作《樗茧谱·原叙》记录公之于世。正是因为有此虚怀若谷的态度,郑珍同意将通俗易懂、且总字数超过自己原著《樗茧谱》的莫氏注语印于书中,郑《谱》、莫《注》才能成为双璧流传古今,嘉惠遵义府下各县百姓,造福于民,至今广为流传,备受称颂。
第二,虚心接受批评意见,在己作中作出修改。
郑珍刊刻《巢经巢诗钞》之前,请莫氏帮助圈批入集诗。莫氏堪称知音诤友,高标准严要求圈点批校郑诗,卷一至卷九共出34条批评性批语。郑氏虚心接受10条批评意见,后来在刻本中按莫氏所批作出修改。除上文第二部分所举三个修改例子外,此再补记三个例证:郑诗卷五《题黔西孝廉史藡州胜书六弟秋灯画荻图》:“平生我亦可怜儿,家贫读书仰母慈。”莫氏朱笔校改“可怜”为“顽钝”。郑氏刻本果依莫批修改。卷八《四橘堂歌并序》:“若忆老夫开堂四十日,诗岂不注无欲斋。”莫氏朱笔校改“诗”为“集”。郑氏刻本果然依照莫批修改。卷九《检藏碑本见莫五昔为汉宜禾都尉李君碑考释并次其韵》:“……遥闻新获汉安字,……”莫氏朱圈此句,又于天头批曰:“此处终须改实。”郑氏此诗是步莫氏诗原韵而作,莫氏认为“遥”字过虚。郑氏刻本果依莫批改“遥闻”为“迩闻”。郑氏不因为自己是师兄而傲拒莫氏批评,反而在刻本中虚心修改,使《巢经巢诗钞》减少了疏失,更加精益求精。郑氏的虚怀若谷使其《巢经巢诗钞》成为名传古今的精品诗集,备获殊荣。
第三,面对批评,服膺真理,求同存异,包容大度。
文艺批评、学术批评,贵在说真话阐发不同学术观点以展开学术争鸣。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智者千虑,或有一失。批评者之说,不一定全部正确;被批评者,面对正确之说理当虚心接受,服膺真理;面对可商榷之说、可改可不改之说,则可求同存异,包容大度。一个虚心的办法是将批评者之说印入自己诗文著作之中,将学术争鸣之说接受社会、历史的检验,任人品鉴评说。郑珍、莫友芝就是这样做的。例如郑珍批评莫友芝辑佚的《中庸集解》“石氏分章当是三十九(章)”。莫氏不同意郑氏的批评,便在书末《跋》记中记录郑氏批评意见,略加论证己说。莫氏又专门为此致信郑氏《答郑珍商补中庸集解刻板书》,博引论据,详论己说之不诬。莫氏“四十章”之说,郑氏“三十九章”之说一同印入书中,任由同行方家、学人、读者品鉴评说裁定。又如:郑氏撰著《说文逸字》一书,论说考订东汉许慎《说文解字》逸收之字。莫氏不完全同意郑氏的之说,便在《后序》中提出己见,详加论证。郑氏并没有因为莫氏提出批评异说,而删去莫氏《后序》,而是求同存异,很大度地将莫氏《后序》印入所著《说文逸字》书中任人品鉴评说。习近平总书记指出:“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东西呢?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有了真正的批评,我们的文艺作品才能越来越好。”[1]
以上三种接受他人批评意见的方式,都需要作者自己胸有修养,人有气度,不愠不恼,胸怀宽厚深广。郑珍、莫友芝两位古贤做到了,真正为后人树立了榜样。现当代文艺工作者、社会科学工作者在钦佩的同时,更要虚心学习借鉴,使实事求是“说真话讲道理”的文艺批评、学术争鸣体现正能量,成为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艺批评、学术研究的自觉行动和常态化文化学术活动;要像郑珍、莫友芝那样接受批评求同存异有修养有气度,使自己胸怀豁达、开朗、宽广、健康,成为仿效郑、莫两位古贤,如同曹丕在《典论论文》中力赞之“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15]的记录新时代、书写新时代、讴歌新时代,讲好中国故事,有作为有成就的诗人作家、文艺评论家和学问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