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莹莹,廖嘉豪
(华南理工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广东 广州 510640)
人民政协①是土生土长的、具有中国特色的制度安排,具有“我有你没有、我能你不能”的政治优势,在建立新中国和社会主义革命、建设、改革各个历史时期发挥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2019年9月习近平总书记在庆祝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成立70周年大会上强调:“要准确把握人民政协性质定位,人民政协作为统一战线的组织、多党合作和政治协商的机构、人民民主的重要实现形式,是社会主义协商民主的重要渠道和专门协商机构,是国家治理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具有中国特色的制度安排。”成立70多年来,人民政协的性质、地位和功能不断地进行着适应性调整,从代行人大职权的国家权力中心地位,到作为统一战线组织、多党合作和政治协商机构,再到十八大以来作为国家治理体系重要组成部分的新定位,体现出人民政协在国家治理体系中身份地位存在某种程度的动态变化性,这势必给新时代人民政协如何在国家治理体系中发挥更大作用带来一定的挑战,内在地要求对人民政协“何以生成”这一根本性问题追根溯源,进行深入的历史考察和理论分析。
目前关于人民政协“何以生成”这一根本性问题的研究相对少见,相关研究可以归类为三大视角:一是较为主流的历史变迁视角,对人民政协的生成持功能替代的看法。从中国共产党最初发表的“五一口号”可知,有关召开人民政协的论述是“迅速召开政治协商会议,讨论并实现召集人民代表大会,成立民主联合政府”[1];后来由于解放战争迅速发展的形势超出了预期,中国共产党必须要加快建政的步伐,新政协被赋予代行建国的任务[2],作为新政权召开制宪会议以及中国共产党获得社会支持的制度性平台。[3]
二是过程—功能视角,关注人民政协生成过程中不同主体的作用,其中多数研究聚焦于中国共产党的努力。抗日民主政权的“三三制”实践被认为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政党协商和联合政府的雏形[4],其展现出的协商民主的理念和实践也被认为是人民政协协商民主肇始的重要源头。[5]“五一口号”的发布则标志着中国共产党提议建立人民政协的开始,其既是政治宣传,也是实践中的纲领和目标。[6]此外,民主人士的贡献同样值得关注。以民盟为主的民主党派人士在新政协筹备期间联合发表的《告海内外同胞书》,以及各种形式的反对国民党独裁统治的政治宣传,对人民政协的成功召开尤为重要。[7]时任民盟主席沈钧儒更是直接或间接操办了民盟与新政协会议召开前后有关的政治活动,其个人对新政协成功召开的影响举足轻重。[8]
三是路径依赖视角,强调旧制度对人民政协的重要影响。大部分学者普遍认为旧政协某种程度上为新政协提供了经验借鉴和思想启迪,即便其失败了也仍在当时人民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9]秦立海认为,即使是国民党也不得不承认旧政协具有道义上的约束力;而且从旧政协决议在政争中发挥的作用来看,它不具有法律效力这一点并没有减损它的意义,反而成就了它超法律的正当性。[10]人民政协正是吸纳了过往历史的民主正当性,并作为这一正当性获得兑现的开始。[11]
综上,关于人民政协何以生成的研究虽然都不约而同地触及旧政协制度的影响以及当时不同党派和关键人物的作用,但这些探讨最终仅停留在表层,导致当前对人民政协何以生成的研究多是通过对历史资料的呈现以某一维度进行论证,缺乏有说服力的解释。基于此,本文试图从结构与整体的视野对人民政协何以生成这一根本性问题进行历史考察和理论分析,廓清影响人民政协生成的关键变量,分析这些变量在人民政协生成过程中所发挥的作用,并呈现变量背后的逻辑关系。
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观点,社会形态是由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构成的。所谓经济基础,是上层建筑赖以生存、发展的物质基础;所谓上层建筑,又分为政治上层建筑和观念上层建筑,是经济基础能够确立统治地位、得以巩固和发展不可缺少的政治和思想条件。其中,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二者是由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这一对矛盾派生出来的。
值得注意的是,这里所说的“决定”带有“归根结底”的意思。经济基础是在总的时期内决定着上层建筑。上层建筑可以影响经济基础,与那些不利于自己的经济基础中的生产关系进行政治的、思想的斗争,也即常言的反作用。当上层建筑能够使生产关系适度超前,包容和推进着新生产力的发展时,其反作用便是积极的;当上层建筑使生产关系落后并阻碍生产力发展时,反作用便是消极的。这时,正如马克思所述:“于是这些关系便由生产力的发展形式变成生产力的桎梏。那时社会革命的时代就到来了。”[12]而这种社会革命正是要改变社会的上层建筑,以重新使生产关系适应生产力的发展。因此,毛泽东认为:“当着政治文化等等上层建筑阻碍着经济基础的发展的时候,对于政治上和文化上的革新就成为主要的决定的东西了。”[13]326不过,适度超前的生产关系仍是以一定的生产力作为基础,只是这种在“质”上体现出优势的生产力在“量”上暂时处于少数。因此,上层建筑在总的时期内不能、也无法超脱于经济基础。经济基础就是如此决定着上层建筑。
人民政协作为统一战线的组织形式以及协商建国的制度设计,属于社会形态中政治上层建筑的一部分,其产生必然根植于彼时社会的经济基础之上,从总体上受当时社会阶级及其经济状况制约。基于此,考察人民政协的生成逻辑必须牢牢把握当时中国社会的经济基础,主要是从阶级和所有制的角度阐明彼时中国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几乎不可调和的矛盾。具体体现为经济上工农无产阶级和封建大地主阶级、资产阶级的矛盾,资产阶级内部的民族资产阶级和官僚资产阶级的矛盾。这种阶级逻辑展现出的经济基础中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在总体上决定着当时中国社会一切问题的走向。
其次,还要掌握社会里上层建筑的状况与变化。其中,正是由于当时落后生产关系与生产力之间的矛盾,因而特别要理清观念上层建筑的情况,理解中国共产党关于革命和建国的先进理论。正如列宁所言,“没有革命的理论,就不会有革命的运动。”[14]中国共产党基于中国实践的革命和建国的理论,昭示着其不仅要在政治上建立民主、平等的国度,更要在经济上实现全民所有、共同富裕,从而让中国人民真正实现“人民当家作主”。这种民主建构逻辑呈现出的中国共产党的人民民主理念,一方面指引着中国共产党的现实行动,一方面为团结、容纳社会各阶级和实现各民族、各党派大联合提供了思想理论基础,引领着政治上层建筑的变革方向。
在政治上层建筑方面,尤其需要关注中国共产党如何在众多救亡图存的政治团体中脱颖而出成为人民和历史的选择;各民主党派何以抛弃性质和立场更为接近的国民党,转而投向中国共产党并认可其构建新中国的路径。正是这些政党间的博弈和互动,对人民政协的生成有着重要且直接的作用。同时,在具体解释中国共产党最终选择、继承政治协商会议这一机构形式的问题上,必须要考虑旧政协制度的影响。虽然大多数制度主义学说对新制度的阐释都强调其建立是从既有制度世界中汲取经验[15],但无论是以皮尔森(Paul Pierson,2000)为代表的强调扭转和退出成本的观点[16],还是克里尔夫妇(Ruth Berins Collier and David Collier,1991)为代表的主张关键节点对下一阶段政治遗产的重要影响的分析框架[17],实际上都是聚焦于某些关键行动者的分析。因此,还是需要回到结构主义的视野,从上层建筑的角度也即旧有制度本身如何影响和制约人的观念、思维、行动来解答新制度的产生。这种国家建构的逻辑揭示出中国共产党与各党派的政治互动,乃是基于中国社会的客观阶级及经济情况,在先进革命理论的指引下团结、整合、带领全国各族人民为建立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新中国而进行的波澜壮阔的抗争,由此直接导致人民政协的生成。
综上,遵循国家与社会关系的分析视角,本文从“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一经典矛盾的辩证互动关系出发,提炼出阶级、民主建构和国家建构三大逻辑,由此建构人民政协生成的分析框架(见图1)。
图1 人民政协生成逻辑的分析框架
所有制结构和阶级结构本质上是一个经济范畴,同时又是历史范畴;所有制结构直接决定阶级结构,阶级结构又反作用于所有制结构。当时的中国属于传统小农经济大国,农业人口及由其创造的农业产值在中国占据极重要的地位。然而作为这些物质财富直接创造者的绝大部分农民却无法享有他们的劳动所得,其生产成果连同生产资料在内几乎都被封建地主、买办、官僚资本家等所攫取。而近代资本主义的发展一方面带来资产阶级的兴起,代表着当时的先进生产力;另一方面也加速了农民阶级的破产和工人阶级的壮大,大大提高了革命的潜在力量。因此,农民阶级、工人阶级和资产阶级作为国内当时最重要的构成阶级,它们在经济结构中的位置与状况在总体上决定了其阶级代表(党派)的行动。
1933年中国农业净产值近187.6亿元,占国内净总产值的65%,这一数字是由占人口总数近80%的农民阶级创造出来的。[18]这从根本上决定了中国是个农业大国,农民的问题是中国革命所无法回避的问题。
早在1925年,毛泽东就通过实地调查将农民阶级划分为富农、中农和贫农三大群体,其中富农约占5%,他们虽也参加劳动、但会有一部分土地出租甚至放高利贷;中农约占20%,他们在经济上自给自足;贫农约占70%,大部分没有自己的土地,所受剥削与压迫也最严重。[13]6-9根据陶直夫的估算,1934年全国耕地分配中,人口占比4%的地主占有50%的土地,占比90%的中农和贫农则仅占32%的土地。农村中近10%左右的富有者统治着近90%的劳动人民,这种状况直到新中国成立前夕仍未得到缓解。[19]除了受到封建地主的盘剥,农民还持续遭到帝国主义和官僚资本的掠夺。1930—1936年间,中国出口总值(主要为农产品)由14亿元降到7亿元;与此同时,官僚地主在战争期间不断兼并土地、囤积粮食。据1935年四川10个县的统计,当地1.8%的官僚地主占据30%的耕地,甚至有军阀地主在县境内占田3万亩以上。[20]沉重压迫加上天灾,农民入不敷出,各地农村中过半者靠借款、借粮艰难度日。[21]
在此情况下,农民被迫离村寻求活路,其中超过50%选择到城市(见表1)。缺乏知识技能的农民在城市里只能出卖劳力谋生,摊贩、手工业者、产业工人甚至流民等成为了他们大部分人的归宿。当时的社会成分调查表明,工人大量来自农民,部分来自手工业者和城镇贫民[22],他们事实上是我国工业无产阶级的后备力量。
表1 1935年离村农民去向调查[25]
根据国际劳工局中国分局在1935年的调查,当年全国近600万人失业,仅上海一地就达61万余人[24];另有资料指出,该年我国仅手工业失业者已达580万人。[25]工人方面,韦风在1938年指出,抗战初期全国失业工人至少达350万人。[26]然而,抗战胜利并没有让情况得以改善:1945年12月天津有22.95万工人失业,占全市工人总数的39%[27]275;1946年上海失业工人增至30万人,占全市产业工人的40%[28];同年5月,成都有14万卷烟业工人失业;1947年5月济南失业工人占工人总数9/10,等等。[27]275庞大的失业数字侧面印证了离村并未根本上改变农民的状况,无产者的命运仍在延续。
同时,资本家及其附庸对工人的盘剥也尤为残酷。以本溪县为例,除开恶劣的生活环境,资本家及其附庸通过在工人生活地周围开设商铺,以工资赊购的方式让工人购买高出正常价格数倍的生活用品,使大量工人工资被扣光后还反欠巨债;更有甚者,在工人住地贩卖毒品、开设赌博[29],以各式方法实现对工人长久的剥削和人身控制。
以上数据资料实际上反映了两大事实:其一,当时中国社会的生产关系极度畸形。工农作为绝大部分物质财富的直接创造者,他们所受盘剥与压迫也最为残酷,其所得被极少数人长期霸占。对于农民,其劳动所作遭掠夺是一方面,关键在于作为生产资料的土地被占有,这使得绝大多数农民失去了生存的唯一依靠。对于工人,不仅在于其创造的剩余价值被资本家通过以货币支付的工资形式所攫取,更在于身体劳力作为其最后换取生存资料的本钱都被资本家及其附庸长期控制、摧残。换言之,中国的革命从根本上必须面对、解决工农的问题,彻底破坏旧有畸形的生产关系并将其重塑,以适应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这既是最广大工农阶级的呼唤,也是社会向前发展的必然要求。其二,中国的工农阶级具有天然的联合基础。这种联合基础表面上是农民离村,在身份上转换成手工业者、工人;深层次上是农民由于失地成为无产者,进而在性质上与工人相接近。但在根源上,是作为社会极少数的封建地主、买办、资本家、官僚、军阀等对生产资料和生产成果的全方位占有,使得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成为庞大的产业后备军。农民失地一方面失去了谋活依靠,另一方面则让工人随时处于被替换状态,从而令工资、待遇长期处于极恶劣水平。换言之,工人阶级所要解决的问题实际上也是农民阶级的问题,二者在根本利益上是一致的。
因此,毛泽东断言:“中国的革命实质上是农民革命。”[30]692工农无产阶级的客观情况,决定了其是生产力与生产关系这一主要矛盾中最具决定性的主要方面,也就决定了上层建筑无论是在观念或政治上都必须做出相适应的变革,以解放工农,使生产关系重新适应生产力的发展。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生产关系的再塑造并非简单地将土地等生产资料重新分配。千百年来的人类历史已经充分证明,私有的生产资料所有制将不可避免地使社会趋向两极分化。换言之,简单把土地交还给无产阶级,只会再次迅速分化出新的地主、买办、资产阶级,开始又一轮循环,这实际上也是黄炎培提及的“历史周期率”的实质内涵。因此,毛泽东回答“民主”是解决“历史周期率”的答案,其含义绝不仅是通常理解上的监督或投票,而是让占绝大多数的人民从生产关系开始,在经济和政治上都真正成为这个社会和国家的主人。
1933年,工业在国内净产值中占10.5%,居第二位。[18]41历经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后,工业发展水平仍保持增长:1949年中国工农业总产值为人民币460.1亿元,其中工业总产值79.1亿元,占工农业总产值的17%[31]134,较1933年所占比重上升6.2个百分点。对于当时仍处于封建小农经济的中国而言,工场协作、机器大生产的生产方式所能创造的生产力远高于过往任何时期,因而资本主义仍代表着先进生产力,资产阶级也就具备一定先进性,在当时社会中占据重要地位。
不过,资本主义及资产阶级在我国的发展并不顺利。早期的资产阶级主要由睁眼看世界的地主阶级转化而来,但这种转化实质上是为了维护旧有封建统治而做出的被迫改良,也就并不能真正有利于资本主义的发展。同时,帝国主义时代的列强为了使资本增值不断进行殖民输出,将大量国家变为其经济体系的二级附庸,因而既不可能对中国这一富庶的封建小农国家视若无睹,也不可能放任其走向资本主义瓜分世界市场。故这些资本主义帝国列强与封建地主阶级形成合流,通过扶植买办代理人、输出商业、金融资本对各行业和部门进行控制等方式,实现了对中国的殖民统治。
因此,在近代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资产阶级逐渐分裂为民族资产阶级和官僚资产阶级。以“四大家族”为代表,官僚资产阶级与封建地主经济、帝国主义势力联系密切,通过政治强制手段垄断了全国经济命脉,敛取了巨量财富。抗日战争胜利后,这些官僚资产阶级累积了100亿到200亿美元的巨量资本。[32]697新中国成立前夕,全国银行总数为3489家,其中官僚资本控制了2448家,占比70%;全国纺锭的40%、织布机的60%、全国钢铁产量的90%、煤的33%、电力的67%以及全部铁路、公路、航空运输等也被官僚资本所掌控,约占全国产业资本的80%左右,垄断了全国的经济命脉。[33]
民族资产阶级则是我国资本主义在列强忙于一战无暇东顾时,作为官僚资本和封建地主经济的对立物发展起来的。[31]62据估算:1936年民族资本中80%以上是商业和金融资本,民族工业资本家所积累的资本仅11.7亿元左右,尚不及当年国民党四大银行所收存款(26.7亿元)的一半。[31]67这种资本的组成结构意味着其在市场竞争中极易遭到寡头的渗透和控制,也就决定了民族资产阶级在经济上缺乏自立自决的根基,必然带有相当的依附性和软弱性。
因此,当列强从战争抽身重新将目光放在中国、并完全确立了它们的在华代理人后,民族资产阶级短暂的春天结束了。以“四大家族”为首的官僚资产阶级以各种名义开始将民族资本和民营工业收为己有,控制和垄断了所在地区的工矿业。[34]1935年,民族资本占资产资本的比例为88%,高出官僚资本66个百分点;到1942年,民族资本占比较1935年大幅下降近58个百分点,低于官僚资本近40个百分点,仅为30%左右(见表2)。
表2 官僚资本和民族资本比较(1935—1942)[32]1419
以上数据资料同样反映两个事实:其一,中国资产阶级内部有着明显的分裂。官僚资产阶级与封建地主阶级、帝国主义的合流,既阻碍了小农经济的运行,也束缚了资本主义的发展,在事实上不仅与工农无产阶级形成根本对立,还与民族资产阶级在核心利益上存在难以调和的矛盾。这种矛盾一方面使资产阶级内部迅速走向分裂,另一方面使民族资产阶级与工农无产阶级有了阶段性的共同敌人,为二者的转向与联合奠定了基础。但是,碍于自身经济结构和实力,民族资产阶级只能依附于其他力量实现自身和资本主义的发展,导致其在根本问题上的局限和软弱。换言之,民族资产阶级既无法承担领导中国实现现代化转型的历史使命,其态度也只会在形势逼迫下转向。其二,中国的资本主义实际上是封建地主经济与帝国垄断资本的混合物。这意味着原本作为封建社会中较先进部分的资本主义及资产阶级,大部分成为了带有强烈买办性质的封建主义及地主阶级的附庸,也就使得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没有带来中国社会的真正变革,反而使落后的部分进一步加强。同时,又因为这种强烈的买办性质,从根本上决定了我国不可能通过发展资本主义迈向现代化,反而会有陷入分裂的危险。因此,在当时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里,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不过是一体两面,对任一方的绥靖都将招致另一方的重新滋生。
综上,“反帝”、“反封建”不仅意味着打倒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更意味着在此之后必须实现对资本主义的超越。这种内在要求决定了未来新政权的性质和形式虽然首先要适应经济基础的客观情况,以使被落后生产关系桎梏的生产力得到解放;但是,“分散的个体经济——家庭农业与家庭手工业是封建社会的基础”[35],因而归根结底是要以更超前的形态引领经济基础的变革发展,避免再度陷入封建主义的复辟和帝国主义的控制。这就使得新政权的性质和形式必然是临时的、过渡的,并且为了引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发展,其必然是自我革命的。从这个意义上讲,阶级逻辑对人民政协的生成起到了基石作用,从根本上决定了新政权及其机关所必须具备的新民主主义性质,以及其必然的临时性、过渡性和自我革命性。
近代中国极为深刻的社会矛盾必然要引起一场最为广泛和深刻的社会变革。近百年救亡图存的探索,唯有中国共产党脱颖而出,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指引了道路。因此,对于中国共产党革命和建国理论的考察,有利于更好地认识中国革命的发展历程,从中把握社会各阶级及其政治代表在现实中的互动,更为清楚地认识人民政协作为近代中国革命的产物之一,其背后所蕴含的理论先进性和必然性。
如何使古老中国在内忧外患的情况下实现现代化转型是近代中国面临的最重要的问题。以孙中山为首的资产阶级革命党人拉开了深刻社会变革的序幕,自此中国事实上成为了人类各式制度、思潮的试验场,但最终都走向失败。表面上看,这是因为封建主义势力的束缚以及帝国主义的干涉,但根本上是因为这些尝试都回避了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广大工农的核心问题,导致资产阶级无论是民主改良或革命,最终实现的依然是少数人对大多数人的统治。其建立在生产资料私有制基础上的民主即便暂时成功,也必将引起广大人民的再一次革命。
中国共产党在坚持马克思主义的基础上,深刻把握住彼时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根本属性,其要实现的是以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工农为主的中国人民在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中都真正当家作主的人民民主。这也决定了其要求的不仅是主体、程序、范围上的全过程的人民民主,也是各领域、各维度上的全方位的人民民主。为此,必须进行彻底的反帝反封建,实现中华民族的完全独立,创建新政权,让国家从根本上掌握在作为整体的人民手中,在前提上确保人民民主得以实现。[36]在此基础上,通过改造、重塑生产关系以适应和引领生产力的发展,并不断对包括政治、文化在内的上层建筑进行调适,使人民政权的经济基础得到巩固和发展。这种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相互促进过程,既让实现人民民主所必要的物质和制度条件得以准备、完善,也使人民运行民主的能力得以培育、提高。
需要注意的是,在对生产关系的改造和重塑过程中,势必令经济基础中较落后的部分受影响,也就必然使其阶级和代表在政治、观念、文化等整个上层建筑中表现出对抗性。这就要求新政权必须具备克服矛盾,乃至于自我革命的性质和能力,保证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也即整个社会形态的人民民主底色。而这种自我革命的性质和能力,唯有通过将整个政权统一置于作为先锋队的中国共产党的民主集中的领导下,才得以可能和实现。
在深刻把握客观社会现实的基础上,中国共产党明确表达了中国革命需要分两个时期:“其第一步是民主主义的革命,其第二步是社会主义的革命”[30]665。这里的“民主主义的革命”即新民主主义革命,中国共产党在具体中主要是依靠土地革命发动广大工农,以“武装的革命反对武装的反革命”[30]604,并通过农村包围城市、武装夺取政权来“改变这个殖民地、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形态,使之变成一个独立的民主主义的社会”[30]666。同时,由于反动的封建势力和帝国主义过于强大,中国共产党在强调以工农联盟为主的基础和前提下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建立了各革命阶级各革命派别的统一战线。
其中,土地革命的实质在于“扫除农村中的封建关系,把土地变为农民的私产”[30]678,这不仅是作为政治上动员广大工农参与革命的保证,也是使长期处于畸形的生产关系重新适应作为主体的小农生产。在此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各种合作经济、社会化大生产则是具有社会主义性质的经济。而统一战线的建立,根本在于中国共产党认清中国经济仍十分落后的现实,将矛头始终对准封建地主经济和官僚资本主义,因而阶段上“并不没收其他资本主义的私有财产,并不禁止‘不能操纵国民生计’的资本主义生产的发展”[30]678。换言之,新民主主义革命实际是让过去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生产关系被彻底打碎并重新塑造为适应生产力发展的状态,从而使整个经济基础呈现出新民主主义的性质。这就决定了作为革命产物的新政权必须在上层建筑中反映这种性质,也即建立“各阶级联合专政、采取民主集中制的新民主主义国家”[37]1062,以巩固和稳定新民主主义的经济基础,使社会的形态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变成新民主主义社会。
随即,“革命的第二步”也即社会主义革命开始了。为避免建立在生产资料私有制上的小农个体经济自发地走向资本主义以及使原有的资本主义经济过于壮大,新政权将采取不同途径使资本主义经济过渡为社会主义国营经济,以及将个体经济引导向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由此,必须逐步推动整个社会向着社会主义形态前进并逐步过渡至共产主义形态。在这个过程中,经济基础的变动必然引发工农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甚至可能的官僚主义者阶级的矛盾。故唯有从一开始就把整个政权及其机关统一置于中国共产党这一广大人民群众意志集中代表的领导下,使其从各阶级联合专政的国家过渡为工人阶级领导的、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人民民主专政的国家,才能确保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中的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持续进行。
在中国共产党最初的构想中,“新民主主义的政权组织,应该采取民主集中制,由各级人民代表大会决定大政方针,选举政府。”[37]1057同时,其必须建立在“实行无男女、信仰、财产、教育等差别的真正普遍平等的选举制”[30]677的基础上。但在生产资料私有制以及个体小生产下,无法保证人民始终平等地拥有行使人民民主的权力和能力,即便是在中国共产党控制的解放区、以及建国初大部分地区所运行的“人民代表会议”,其代表仍是通过协商、指定、聘请、选举等多种形式而非普选产生的。[38]换言之,为社会主义设计和准备的人民代表大会制度,在新民主主义的社会基础上运行只能呈现为一种过渡形态。
综上,当新民主主义革命即将取得胜利之时,中国共产党的目标路线决定了其中必须要有相应的机关和制度作为统一战线在国家建构中的部分,以容纳革命中的团结力量,这就揭示了人民政协生成的理论必然性。同时,原本构想于作为政权组织形式的人民代表大会制度暂不能在实践中运行,无法承担建国任务,使得用于政治协商、新民主主义性质更强的人民政协被赋予代行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职权、并作为事实上的临时最高权力机关而诞生。这实际上是中国共产党关于革命和建国理论的先进性和必然性,以一种偶然的形式展现了出来。从这个意义上讲,民主建构逻辑对人民政协的生成起到了引导作用,从理论上揭示了人民政协的诞生、成为新民主主义政权临时最高权力机关以及后来一系列转变背后所蕴含的必然性与合理性。
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国民党、各民主党派作为社会主要阶级的代表,它们间的博弈互动直接决定了中国的未来走向。中国共产党始终沿着其目标和路线,团结不同力量开展反帝、反封建斗争,又在斗争中不断维护、巩固统一战线的团结,最终使建立有别于过往一切旧社会的新政权得以可能。人民政协也正是在这种斗争和团结的直接作用下,作为新民主主义革命的直接产物而诞生的。
抗日战争胜利后,饱受多年战乱的中国人民无不表示出对和平的殷切向往。同时,国际上雅尔塔体系确立,美、苏两大超级大国开始对中国施加压力和影响,试图阻止中国政局的激化以危及战后世界新秩序,打破两国的势力平衡。[39]382在此时局下,国共两党从过去全方位的激烈冲突暂时转到了谈判桌前,作为“中间势力”的各民主党派也因此成为两党在政治上竞相争取的重要力量。但是,国民党作为官僚资产阶级和封建地主阶级的代表,同时又是帝国列强的在华代理人,与代表最广大工农无产阶级的中国共产党从根本上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国共双方对此都有清醒的认知,唯独各民主党派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1946年1月,中国共产党、国民党以及各民主党派在重庆召开政治协商会议(即旧政协)商讨新政权的建设问题。在“施政纲领组”第一天的讨论会上,民族资产阶级代表李烛尘提出“国共两党都不要在工厂中设立工会,不要发展工人党员,不要搞罢工。”黄炎培对此表示赞同,并批评国共两党“都不退出工厂,工厂就不太平了。”考虑到民族资产阶级经济和政治上的实力,其提议首先遭到了国民党代表张励生的严厉斥责,争论最后在中国共产党代表董必武的和旋下不了了之。[40]李烛尘的想法客观地反映了民族资产阶级长时间所持的“中间路线”,即既反对国民党的独裁统治、也不认同中国共产党的建国构想,提倡“和平改良”,幻想建立所谓的资产阶级共和国。由于资本天然的逐利和剥削性质,以及民族资产阶级经济、政治上的软弱和摇摆,中国共产党实际并不认可民族资产阶级的路线。但出于中国人民对和平的渴求、以及维护统一战线的需要,以毛泽东为首的中国共产党人始终在会议期间谋求与各民主党派共同反对国民党的封建独裁统治,甚至不惜在军队和政权问题上做出巨大牺牲,力争达成最后共识。
换言之,中国共产党不仅是与国民党作斗争,也要与统一战线中偏离目标和路线的部分作斗争,以确保革命朝着理论构建中的目标和路线前进。作为此时斗争的结果,国民党迫于压力让步,旧政协最终通过了和平建国纲领、关于军事问题的协议等五项协议。
由于阶级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国共两党过去因外敌侵略形成的暂时性和解必然重新转变为激烈冲突。国民党为了维持自身的独裁统治以确保官僚资产阶级、封建势力以及帝国主义的利益,公然暗杀民主人士、血腥镇压反战师生,在全国施行白色恐怖[39]374;又在停战期间悍然进攻中国共产党控制的解放区,试图以武力强行获得完全的统治。旧政协及其决议就此被推翻。中国共产党则始终贯彻其目标路线,反对国民党的封建独裁统治,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早在抗战期间,中国共产党就在敌后按照“三三”制原则建设根据地[30]742,有效地“团结了广大小资产阶级群众和争取了中等资产阶级和开明绅士”;和谈期间面对国民党在旧政协名额分配上的刁难,又主动减少自身名额让给中国民主同盟,促成旧政协的召开;解放战争时期,毛泽东明确“对这个阶级(指民族资产阶级)的经济地位必须慎重地加以处理,必须在原则上采取一律保护的政策”,团结和争取各民主党派等以“孤立中国革命的主要敌人蒋介石反动派。”[41]
在这个过程中,旧政协虽然失败了,但却事实上为中国人民带来了和平希望,因而成为了民众观念上判断个人、党派和政权等正当与否的基准之一。同时,旧政协开创的政治协商机制及所蕴含的协商民主精神对于不具有参政权、执政权的各民主党派和中国共产党、以及长期处于封建统治的中国人民有着巨大激励,也就使得旧政协作为民主与和平的象征被广泛宣传,乃至成为了社会整体共识和思维惯性,影响着各主体行动。因此,“政治协商会议”成为了各界在建国问题中共同承认的、具有超然正当性的政治契约。谁反对旧政协,谁就背叛了中国人民,谁就丧失了参与到政权的正当性。
对于中国共产党而言,统一战线是贯穿革命“两步走”路线的重要法宝。新政权的制度安排不仅要容纳和安排各民主党派等在新民主主义革命事业中做出贡献的力量,也要团结、促使它们在将来的社会主义革命中保持统一步伐、发挥重要作用。“政治协商会议”作为当时各党派一同开创、彼此承认的政治契约,既在形式和功能上都与即将产生的新民主主义政权相适应,又蕴含着超然正当性的政治资源,迅速被中国共产党以制度安排的形式加以继承和改造。1949年中国共产党召开第一届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总共662个席位中,知识分子和资产阶级的比例高达40.6%②;大会选举产生的中央一级政权机构共61名成员中,各民主党派和无党派民主人士共31名。[39]429
由此可见,中国共产党在建国问题上始终精准地把握了整个社会的客观现实与主要矛盾,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为反对国民党反动统治、建立新政权而斗争。人民政协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从旧有制度里被继承和加以改造,新生为服务于中国革命的统一战线的制度并被临时赋予建国任务。从这个意义上讲,国家建构逻辑对人民政协的生成起到直接的作用,直观地展现了人民政协如何在党派的互动博弈中从旧有制度被继承、改造、新生。
人民政协的生成并非偶然或是单因素决定的,而是由当时中国社会的客观矛盾引起的革命所导致的结果。从国家与社会关系的分析视角出发,其中有三重逻辑起着作用:第一重是阶级逻辑,中国社会深重的矛盾引发了革命,催生了革命的理论和行动。工农无产阶级在当时创造了中国几乎一切物质财富,却又遭受最为残酷的剥削和压迫,因而是最广大、最具有革命性的阶级;而本应作为先进力量的资产阶级却在封建势力和帝国主义的干涉下形成分裂,官僚资产阶级既侵害了民族资产阶级的利益,又从根本上抹杀了中国通过资本主义迈向现代化的可能,使民族资产阶级与工农无产阶级的联合得以可能。这种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中的阶级矛盾从根本上规制了上层建筑的形式与发展,构成了人民政协的阶级底色。第二重是民主建构逻辑,革命的理论指引着革命的运动,中国共产党基于对近代中国社会的深刻认识,创造性地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为中国迈向现代化提供了一套科学、完整的理论;其人民民主目标与“两步走”路线引领着革命的行动与进程,从理论上预示了人民政协的诞生及其性质和功能的转变。第三重是国家建构逻辑,各政党间的互动博弈直接决定了政治局势的走向。中国共产党在其理论指引下,坚定地将斗争矛头对准代表官僚资产阶级、封建势力与帝国主义利益的国民党,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使新民主主义政权的建立得以可能。而在具体制度形式的选择上,旧政协除了本身就带有浓厚的新民主主义性质,更是成为了中国新政权正当性来源的代表,违背旧政协的路线和精神必然面临民众的正当性质疑。换言之,旧政协虽然失败了,但其政治遗产是人民政协必须面对的。因此,为了继承旧制度遗留的正当性资源以及顺应社会公众的呼声,中国共产党最终选择沿用“政治协商会议”这一形式,更名为“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并在性质和内容上增添新的内容,以完成对旧政协的改造和超越。中国共产党在解放战争中取得胜利,面临着建设一个新国家的历史任务。人民政协制度为构建一个具有广泛阶级基础和认可的政权提供现实路径,代行人大职权、履行新中国国家建构的历史使命,最大程度地回应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诉求。
从人民政协产生的过程来看,不可否认关键行动者在其中的重要作用。一般来说,时间跨度越短,领袖人物对事物发展进程起到的作用就越大,因此毛泽东、周恩来等中国共产党领袖和张澜、李济森等知名民主人士的作用在人民政协的生成过程中尤其受到关注。但是,这种着重于行动者的视角首先受限于研究者个人立场、价值观和所掌握材料,容易对同一事件做出迥然不同的叙事[42],进而导致对问题的解释众说纷纭、缺乏说服力。同时,这种视角的叙述往往停留于事件和过程本身并夸大了这个表面现象,忽视它们背后的社会结构力量及其逻辑、规律;把人的思想、主观意志,特别是英雄人物个人的思想和意志当成是社会历史发展的决定力量。[43]231因此,人民政协的生成也就容易被视为由个人意志所支配的偶然事件,其作为制度的一系列演变也容易被当作个人意志所支配的偶然事件的堆积。
中国共产党民主集中制的组织形式意味着对其领袖人物的行动不能简单地从个人层面进行阐释。在这里,党作为一个整体存在,领袖是全党意志的集中体现。这种意志的集中表现为在一些根本问题和方向路线上必须得到全党的认可才能上升为整体的指导性纲领,而这种认可不仅是议事上的表决,更是实践中的认同。具体来讲,1945年毛泽东思想被正式确立为党的指导思想并写入党章,是中国共产党自1921年建党以来全党在革命中多条路线无法取得共识,最后在实践中大浪淘沙、不断发展的结果。正因如此,它不只是个人的产物,更是基于众多先驱者经验教训的归纳与升华。换言之,是党作为客观实体在实践中对社会存在的高度认识。同时,社会意识成为某一历史事变的原因之前,它的产生是另一更深刻原因的结果,这个原因就是社会存在。也即引起中国革命的根本原因是彼时中国社会的矛盾,中国共产党的理论之所以先进,归根结底是由于它适应中国人民进行革命斗争的客观需要,反映了广大工农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的需求。[43]235因此,人民政协的生成从根本上是中国社会矛盾、新民主主义革命的产物,是统一战线这一党的理论和路线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实践中运行的结果,其临时承载建国任务则是领袖人物沿着既有路线和目标下的具体调适。唯有如此,才能更好地解释人民政协为何从一开始就被纳入到国家的制度体系,并始终随着时代发展在国家治理体系中呈现不同的性质定位和作用。
注释:
① 人民政协是1949年在北京召开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的简称;旧政协是1946年国民党根据“双十协定”召开的中国政治协商会议的简称。本文如无特别注明,人民政协即是指1949年成立的人民政协。
② 第一届人民政协的名单主要由党派代表、团体代表、区域代表、军队代表和特邀人士五部分组成,排除中国共产党、军队代表、解放区代表等均有中国共产党背景或与中国共产党联系紧密的单位,以及组成复杂的5人特邀名单、少数民族代表、宗教界人士后,剩下的席位通过判断其所属单位的成立背景、缘由、性质和成分等,以及抽查其具体参会人员的身份,从而确定明显属于知识分子和资产阶级民主党派的席位共计269席,约占662个总席位中的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