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歌与知音共赏

高谊

每个人在成长道路上也许会遇到对自己产生重要影响的人。1998年我参加了苏州市吴侬女子合唱团，遇上了沈苏斐老师，这是我的人生幸事。

1998年10月的一天，我当时是一名年轻的高中音乐教师，经朋友介绍到二郎巷参加一个合唱团面试。对于音乐专业科班出身的我来说，参加一个业余合唱团的考核本应胸有成竹，可当时我的内心却是惴惴不安。因为朋友告诉我：这个合唱团叫“吴侬”，两年前由歌唱家沈苏斐女士创建。沈老师既是团长又是常任指挥，她曾是海军政治部文工团独唱演员，是中国著名歌唱家周小燕的得意弟子。要面对造诣这么高的老师，我的内心不由得发虚。当天，我第一次见到了在苏州市音乐界鼎鼎大名的沈苏斐老师。正如朋友所描述的那样，沈老师气质高雅，打扮精致，说话温柔。自见她第一眼时，我就感觉她特别亲切特别温和，之前的心理包袱就自动化解了。再加上一起组织考核的吴侬团委老师们都很热情开朗，整个氛围很轻松，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团体。我表演了自弹自唱俄罗斯歌曲《北方的星》，唱了规定的视唱谱子。当天晚上就接到了被录取的电话，内心狂喜。从此成了苏州市吴侬女子合唱团的一员，从此期待着每周一次姐妹们快乐相聚，从此盼望着接受沈老师严格而专业的合唱训练。

沈苏斐与高谊

翻开“吴侬”歌谱夹，沈老师给大家排练了80余首保留曲目，每一首都堪称经典。其中有大量根据中国民歌、中国诗词改编而成的合唱作品；有世界各国艺术歌曲，沈老师教我们用拉丁语、英语、日语、俄语等原文演唱；有世界著名歌剧选段；还有一些艺术性较高的原创合唱作品。沈老师对音乐的理解敏锐而精准，她特别讲究“以声传情，以情动人”。她注重提升团员的合唱技巧，准确处理音乐要素、音乐风格及音乐情绪之间的关系，让歌声与情感相得益彰，所以“吴侬”的歌声特别具有感染力和表现力。《回娘家》的活泼调皮、《雪花》的圣洁高贵、《娘子军连歌》的刚强坚毅、《最亲一曲吴侬歌》的优雅秀美……在沈老师的指挥下，每一首都演绎得声情并茂、情景交融。“吴侬”自建团起坚持每年开专场音乐会，美妙的歌声飞翔在苏城大地。而当时苏州的合唱事业远未像现在这样欣欣向荣，是沈老师用她的专业金钥匙打开了苏州合唱艺术的大门。沈老师是苏州合唱艺术走向专业发展的先驱，传播高雅艺术，弘扬民族文化，接轨国际视野，坚持专业道路。吴侬女子合唱团虽然只是一个民间非营利性合唱团体，在沈老师的带领下，却成长为江南沃土上一朵绚丽夺目的艺术之花。

我入团不久，有一次沈老师在排练之前说了一个故事：一位吴侬团员在排练日晚上必须参加一次公务晚餐，可是用餐刚开始她就抱歉地说自己要去唱歌，所以必须提前离席。“唱歌怎么还要那么准时呢？”在场的其他人都觉得奇怪。那位团员说：“我们吴侬合唱团的唱歌可不同，我们有规定，不能迟到。”我听了这个故事暗暗想：大家都这么努力地遵章守纪，我自己也一定要好好遵守。沈老师在团队管理中就是这样特别擅长发挥榜样的作用。

每一次排练姐妹们相聚特别兴奋，要交流的特别多，女生们聚在一起有时候叽叽喳喳就说个没完，甚至有时候分声部排练的时候也有人偷偷说话。对此，沈老师多次组织团委开会共同商议解决办法，通过点点滴滴的事例来启发大家提升素养。2003年我去澳大利亚进修，回来后沈老师让我介绍在澳洲的所见所闻。我重点介绍了当时在澳大利亚参加一个诗歌沙龙的体验。这个沙龙也是每周活动一次，女士居多，大家在一起念诗、赏诗。每个人都安静专注地听主讲者说话，学术氛围特别好。活动一结束大家就热闹活泼起来，简直就是判若两人。我在介绍时沈老师全程以欣赏的眼光看着我，不时微笑点头。最后沈老师在归纳的时候复述了我提到的“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素养高修养好”的描述，我想这是她对团员美好的期待吧。

可以说“吴侬”的每一个团员都对沈老师深切爱戴和无比敬仰。大家仰慕的不仅是她的专业才华，更折服于她的人格魅力。沈老师教我们做人，从来不停留在口头上，她是用她高贵的气质来引领我们，用她高尚的品质来感染我们。她总是以美好之心欣赏周遭，以真诚之心对待他人。和她交流，不论是谈音乐或者只是谈家常琐事，总是感觉如沐春风。

沈老师说自己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所以她把合唱团里每一个人都当作自己的女儿那样喜欢，大家经常到她家去聊天交流。而沈老师和我在鼓浪屿的一次谈话却是特别不同寻常。那是2005年8月，“吴侬”赴厦门参加“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全国合唱展演。演出结束，团员们在鼓浪屿游玩。沈老师拉着我的手一边散步一边说话：“小丫头啊，现在团里年轻人越来越多了，专业上你来带大家，你做指挥吧。”我一听心里就急了:“可是我专业能力不够啊。”沈老师说：“没事的，不要害怕，要相信自己。我也征求了团委其他人员的意见，大家都推荐你呢。”说实话，对于担任“吴侬”指挥这件事我完全没有信心。虽然我在“吴侬”坚持唱了将近7年，在自己学校里也担任学生合唱团的指挥。但是我在大学里学习的时候，指挥只是学了点皮毛，而对于“吴侬”这么一个高层次的优秀团体，我感觉自己这个菜鸟根本无法驾驭。而且在团里我尚年轻，在很多资深前辈面前我完全没有底气做指挥。不容我迟疑，回到苏州，沈老师很快就让我上手指挥了。我记得第一次排练的是法国作曲家奥芬巴赫所写歌剧《霍夫曼的故事》第二幕中的《船歌》，那天排练的时候沈老师并不在现场，她就那么放心地让我接手做指挥了。后来我排练的时候沈老师都很难得来现场，而幕后她却经常约我到她家去。她家里养了一条叫“奔奔”的小狗。我那会儿特别怕狗，我去之前沈老师总是把奔奔关到阳台上，担心吓到我。她知道我喜欢吃甜食，总是拿出来很多她儿子从美国寄回来的巧克力、饼干和糖果，让我一边吃着，一边听她给我讲解作品。她把自己密密麻麻标注着很多排练要点的谱子复印了让我参考；她把她的书籍、音像资料借给我，让我多听多看；她以自己的专业成长故事来激励我……沈老师就是这样在幕后默默地帮助我、支持我。回想起来，从一开始沈老师对我就是放手的，给我最大的空间让我发挥，这是对我的高度信任。她的信任是对我最大的认可和尊重。2008年“吴侬”去日本金泽市交流演出，我指挥了两场。我记得演出结束，沈老师紧紧拉住我的手，激动地说：“小丫头成熟了，我太开心了。”在高高的金泽城墙下，团员们纷纷拍照合影，沈老师拉着我的手，两人一边走路一边说话：“小丫头，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我说：“沈老师，这次我们全公费到日本演出，我感觉像做梦一样。”沈老师说：“我在想接下来‘吴侬’该怎么走。我们自己培养了一个指挥，还外聘了一个指挥（苏大音乐学院李长松老师），合唱团的发展我不担心了。”听到这里，我不由得站直了身体，感受到了身上的责任。

后来沈老师的身体每况愈下，2013年由苏州大学音乐学院李长松老师接任苏州市吴侬女子合唱团团长。沈老师和周老师两人在医院一起住了六年半，吴侬团委成员就像照顾自己父母亲那样经常去看望他们。由于中风，沈老师讲话都困难了，每次我去看她，周老师说:“苏斐，你最要紧的学生来看你咯，开心吧。”沈老师躺在病床上，看到我便露出和蔼的笑容，轻轻地伸出她的手。她还是像原来那样喜欢握我的手。冬天我的手很凉怕冷到她，她却总是紧紧地握住，用她羸弱的身体来温暖我。我把我们排练、演出的视频放给沈老师看，她每次都聚精会神地看着、仔仔细细听着。我把她指挥的吴侬CD翻录到播放器放给她听，但又担心她听到歌声要激动，因为她听的时候心脏监视器就会产生波动。后来我带了个电子琴到她病房，当沈老师看到电子琴时，眼神一下子就发亮了。团委成员李菊琳去看她时唱了首《珊瑚颂》，沈老师给她弹了伴奏，这应该是沈老师最后一次弹琴。再后来沈老师病重昏迷，我去看她，我喊着“沈老师沈老师，我来了”，她的嘴唇微微一动，我知道她在喊我“小丫头”。2021年5月5日，沈老师永远地离去了，享年92岁。她离开大概一个月后，我做了个梦：沈老师给吴侬团委开会，临结束她轻轻吻了一下我的额头。

沈苏斐老师说：世界上有许多好歌，如果没有人唱，歌声永远展不开翅膀；世界上有许多喜欢听好歌的知音，如果没有人奉献出歌喉奉献出激情，他们就永远听不到那些令人心驰神往的迷人歌声。

好歌与知音共赏，这是沈老师的毕生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