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里笔记:家里

2022-05-26 00:50荆歌
苏州杂志 2022年2期
关键词:会客厅真丝馄饨

荆歌

家里

我又跟淑赟聊起,说炳高书记“心里,梦里,黎里”这六个字真好。她说:“还有‘家里’呢!”在黎里建了“荆歌会客厅”,黎里也算是有了一个我的家,黎里也是我的家里了。

《江南时报》采访我的时候,我告诉他们,我从前生活在芦墟,那是个跟黎里差不多样貌的镇子,如今同属于汾湖开发区。江南古镇的样子,就是芦墟和黎里的样子。那沿着细细市河的街道,青石板被来来去去的脚印打磨得很亮,有了雨水,竟像镜子一样亮,可以照见天光,照见道旁的绿树,照见人影。它的光亮,是时光和历史的光亮。那些房子,那些桥,那些建筑和建筑之间的构成,在天空勾勒出的线条,这是江南古镇特有的美,这种美对我来说,是亲切温暖的,是印在脑海深处刻在骨头里的,是伴随着我的精神发育和心灵成长的。所以走进这样的小镇,心里就会特别的舒畅和安静。在这样的环境里读书写作,或者发呆冥想,会是特别的自然和安心。

我小时候住的房子,就是穿过细长的弄堂,有着踩上去便嘎嘎作响的木楼梯。有结实木梁的屋顶,那些花格窗,每到夏天,我们就会全家行动,把它们从窗框里一个个卸下来,搬到河边去洗。洗了之后,它变得清洁了,散发出一种很好闻的香气。这是木头的香气呢,还是水的香气?或者说,是一种陈旧岁月的味道,它就是古镇的气息,是家的气息。

当然,我也要说,很多的古镇,早已经是被过度开发了。变得艳俗了,变得喧嚣了。至少在我看来,那种熟悉的东西,被扭曲甚至遮蔽了。黎里不是这样的,我希望它永远都不要这样。

其实不管是那些拥挤喧闹的古镇,还是像黎里、芦墟这样依然保持着它幽雅宁静的江南小镇,游客们的到来,都只是匆匆。我想他们是很难真正体会到它们的美的。心里梦里之外,家里这个概念真是很特别。这是要通过一种深入的接触或者说相处来感觉和体味的。安静下来,沉下来,这才发现自己的脚步和思绪,都有了穿越的本领似的,可以走到古代去,可以走到天光在石板路上跳跃的时间里去,可以走进那不需要灯光的黑夜,走进那只能靠读书和做一些白日梦来打发岁月的境地里去。

莫言签名本

那时候黎里这样规模的镇子,既不同于城市,又与乡村迥异。它慢悠悠地生长出一些读书人,生活着一些爱思索的人,而对于外部的信息,又一点都不闭塞。所以在相当长的一段历史里,我认为,尤其是江南,像黎里这样的古镇,它成了文人的输出地。我这么想不一定对,但是,鲁迅周作人兄弟,还有茅盾、丰子恺,当然还有柳亚子、陈去病、范烟桥这些人,都是从江南古镇走出去的,这是不争的事实。

钢琴

荆歌会客厅里放了一架钢琴,凡是光临的人都会以为我很会弹钢琴,其实我只是野狐禅,离专业十万八千里。之所以拿来放在这里,只是因为家里实在放不下了。搬家的时候,答应了把它留给买我们房子的人。但是我女儿知道后非常生气,她说你们怎么能把我的东西随便送掉?每一个键上可是都留着我童年印记的呀!于是就一直把它寄放在松陵商贸老钮那里。现在黎里有了会客厅,自然就把它搬了过来。钢琴真美!屋子里有一架钢琴真是不一样,气度变得不凡了。我在这里读书写作之余,就可以弹它自娱。我熟悉键盘,是因为曾经有过当教师的经历。那是一个放学后校园里几乎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偏僻乡村中学。当年我就是用学校的破风琴来驱赶寂寞的。风琴一边叹息,一边奏出忧郁的旋律,一个个青春的日子就那样在手指间漏掉了。后来给女儿买了钢琴,我有时候也会弹一弹,把它当作风琴那样弹《故乡的亲人》或《送别》。我还曾在耶路撒冷街头弹过一曲。那天我和妻子打车到了耶路撒冷最繁华的街区,是想去找古玩店的。古玩没找到多少,倒是看见街头有一架钢琴。我就坐下来弹《故乡的亲人》。寒风把我的长头发吹得像一面黑色的旗帜,妻子录了一段视频。异国的十字街头,人们对于一个弹奏街头钢琴的外国人视而不见,他们脖子缩在大衣里,匆匆地赶路,画面就像一部怪异的电影。哪天要把朱依东、左舒这些地师同学们请来,那么这架钢琴就不再安静了。

签名本

会客厅征集著名作家签名本的工作开展得很是顺利。作家朋友们真是给面子,短信发过去,很快就把他们的签名书寄过来了。很有意思的是两个文学家庭,一个是李锐蒋韵夫妇和他们美丽的天才女儿笛安,他们一家的签名书,占了书架整整一格。李锐一直都是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提名者。蒋韵也是一位红了好多年如今似乎更红的作家。笛安则是屡次登上福布斯作家富豪榜的作家,她有着海量的粉丝,被称“美笛”。但是她不是一位普通的流行作家,她的写作是有着重要文学地位的。这一家子真是文坛的奇观和奇迹。另外一个文学家庭是文学批评家南帆、小说家林那北和画家夏无双。给我寄书的时候,林那北取了一个硕大的纸板箱说:“把它装满为止。”莫言给我寄书也很有意思,他写上“荆歌好客,给荆歌会客厅”这句话之后,又在另外一页写道:“荆兄,因为写错了,手头又没有这本书了,所以撕掉重写,请谅。”莫言的毛笔字,本来就天真烂漫独具趣味,这几年认真下了功夫,写得越发好了,他还有用左手写字的绝活。给我寄书来,里面还夹了一幅书法,“荆歌会客厅”五个大字,神采飞扬,叫人喜欢得不行。

多肉馄饨

黎里、芦墟一带的馄饨从来就是好吃的,在苏式小吃的大风格下自成一派。半个世纪前我在芦墟读高中的时候,“来得福”的馄饨就非常有名。那时候普遍都穷,下馆子吃馄饨那是极度奢侈的事情。拿着钢精锅子去面馆下一碗几分钱的阳春面,对绝大多数家庭来说也不可能是经常的事。一般都是自己在家里裹馄饨。裹好了,就说“跟来得福的一模一样”。其实不可能一样。老字号品牌的东西,总是有它的绝活。来得福的拌馄饨尤其好,馄饨皮子薄而筋道,馅饱满而鲜美。也不知他们是用了什么调料,能把一碗无汤的馄饨拌得那么好吃。我已经多少年没有吃来得福馄饨了,不知道这家店还在不在芦墟镇上。

那天看海燕朋友圈,她在吃“家华多肉馄饨”,看照片很好吃的样子。昨天下午去会客厅,何家浜路一转出来就看到了。赶紧停车,进去买了两碗带回家。没有坐下来吃,是因为家里晚饭还没有着落,带了生馄饨回去下了吃正好。

大概十多年前,我们还住在吴江,就经常到黎里吃馄饨的。吃了还要带,储存在冰箱里。就是觉得好吃,并且还放心。就是喜欢吃这种夫妻老婆店的传统点心,觉得这就是家乡的味道,小时候的味道。人的味蕾,因食物而分泌消化酶,据说很大程度上是童年少年时期就确定了的。小时候吃的东西,在生理上默契了,长大了就特别接受这样的食物。

很多年前在黎里吃的馄饨,肯定不是这家“家华多肉”。记得那时候常去的一家是在河边的,皮子碱水有点重,微微发黄。家华这家的面比较白。没有买多肉,不想吃太多肉。只要了两盒荠菜鲜肉的。吃了没有失望,皮子薄却很有嚼头。馅很好,没有我们所惧怕的很多油和很多味精。关键还是现裹的,没有速冻,连冷藏都没有。很多东西进一下冷藏味道就会大打折扣,这很奇怪。

真丝

会客厅楼上的房间,果然就铺上了真丝的被褥。整个床上,里里外外都是纯天然百分百的桑蚕丝,这是怎样的奢华啊!据说宋美龄那时候不管走到哪里,都随身带着真丝被褥。也许她是奢靡,与她喜欢用红珊瑚和翡翠做衣服的纽扣相比,非真丝不睡觉就算不了什么。当然另一方面,据说她有很严重的皮肤瘙痒症,只有贴着真丝,皮肤才不会作怪。真丝真是好东西啊,我是沾了“太湖雪”的光。“荆歌会客厅”跟太湖雪江南丝绸文化馆是前胸贴后背的紧邻。其实确切地说,是他们把原本要做民宿的一楼一底借给了我。非但不要租金,还把这房子依然看作了他们的地盘,设计装修全包了,这才让我有了享受满床豪华真丝的福气。我也真不把他们当外人,兰兰铺床叠被之后,发图给我看,说这颜色花样图案都是胡老师亲自为荆歌老师挑选的。我却并不觉得满意,因为我脑子里早就预想好了,床上要水灰的色调,不要任何花样。犹豫再三,还是跟胡总说了。大家都叫胡毓芳“胡老师”,是因为她以前当过老师,她好像也喜欢别人叫她老师。胡老师马上说,其实她一开始也考虑是不是要给我床上配上灰色的被褥的,因为她注意到我平时的穿着都是黑、灰和藏青色为主。后来只是为了跟古建筑的格调配套,才选了带花的江南风床上用品。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睡了这样的床,睡了这么高级的被褥床单枕套,平常的日子还能过下去吗?

金秋雅集

辛丑金秋雅集,算得上是会客厅开门迎客的第一个活动。我请范小青、王尧、小海、朱文颖、薛亦然、朱红梅、汤海山,还有胡毓芳、钮法明等人过来,到会客厅吃茶,不是揭幕,也不剪彩,给会客厅“开个光”,也就算是正式开门迎客了。

相约下午二时,我却一早就过去了。把所有的茶具都洗得干干净净,备足了各种好茶。中午一个人去吃了一碗多肉馄饨,却还走错了店。因为那条路正在施工,我也没有抬头看店门,吃了一半,才知道这家并非“家华”。但是一样的好吃。在黎里,我还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家多肉馄饨,它们并不连锁,各自为政,但也都好吃。吃了馄饨,去超市买了洗手液和拖鞋,提着它们往回走的时候,突然内心生出了一丝孤独的美感。就像1999年我在南京生活的那一段日子。好像自己突然之间变成了单身,在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却又总伴随着陌生感的古老小镇上开始了独自的生活。家就在何家浜路的尽头,在“太湖雪”展示厅边上的石库门里,静悄悄的院落,听得到河里的水声。

洗了一个澡,便在床上躺下了。这张床,后来被诗人小海戏称为“中国文坛第一床”。这是因为,它铺满了“太湖雪”纯天然的桑蚕丝,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全部都是真丝。范小青和朱文颖坐在这张床上,感觉她们快乐极了,一定也是羡慕极了。红梅把她们和床一起拍了下来。这是一张有意思的照片。我发了微信朋友圈,小青调侃自己说,她的表情又丑又傻。其实她还是很开心,她的手抚摸着柔滑的被子,她的快乐是从手心传递到心里,又传递到脸上的吧。

午睡时我躺在舒适的床上,却并没有丝毫的睡意。正如小青后来所说,这样的被褥,是最适合裸睡的。是的,我的皮肤,和细腻柔滑到极致的真丝接触,那感觉真的很特别,还有一点儿古怪。躺了半小时,眼睛都没有闭上。我看着陈旧但是经过了整修的屋顶,看着稳固而结实的木梁,看着排列整齐的蟒砖,仿佛回到了童年。童年以及少年,有多少个夜晚,我的头顶,都是这样的一幅图景。房梁和木柱,依稀还在散发出木头的香。我的身体仿佛没有了重量,云一样飘浮起来。并且脑子里也产生了荒诞得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我竟然有这么一个闪念,觉得这样敦厚结实的房梁,真是适合挂一根清洁的布条,把自己的脖子挂上去,然后踹翻脚下的凳子,人的身体就悬空了。生命就这样结束了。有什么不好吗?在这根木梁上,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吗?在类似的木梁上,肯定发生过这样的事。我为什么要这么想?我不应该这样想!我爱生活,我热爱生命,却在这一个时刻,脑子里产生了如此荒唐的念头。并且回忆起,少年的我,不是也曾经躺在床上,朝着屋顶,产生过这样荒诞不经的遐想吗?

大家对这个会客厅喜欢得不得了,说既有古典的优雅,也有现代的简洁和舒适。朱文颖每次活动都是姗姗来迟,她来到的时候,一场骤雨,已经驱赶了秋老虎的闷热。她惊喜地说,这个地方,比你照片上拍出来的还要好看啊!

王尧接受记者采访时说:“荆歌会客厅”不仅承载了作家荆歌对故土的深厚感情,更是当代作家思考怎么为这个时代留下历史,把文化植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为古镇增添新文化元素的一次实践。

记者总是希望挖掘出一件事情的深文大义。其实很是惭愧,我真的觉得所有的意义,甚至是简单而朴素的,就是“心里、梦里、黎里、家里”这几个词儿。

金秋雅集

后灵也来了。他当然不是作为官员来参加这次雅集,就是好朋友的身份吧!晚餐后大家又到会客厅,不仅喝茶聊天,而且弹琴唱歌。有一架钢琴也真是很快乐的事。后灵是书法高人,我认为他的字,是比绝大多数职业书法家都要好的,好在境界高,没有俗气。他写了一幅特别好的“荆歌会客厅”横幅带来。我得装裱了挂起来。大家唱歌,后灵也唱。据说他还会记谱。年轻时候显然也是文艺青年一枚。

快乐的一天过去了,客散尽,会客厅突然安静下来,汇入了古镇更为宽阔厚重的静谧。我整理屋子,清洗茶具。听到灯光仿佛在发出嘶嘶的声音。夜凉似水,整个镇子在清新的空气中陷入了古代一样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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