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淼
袁宏道担任吴县县令时只有二十八岁。那是万历二十三年(1595),晚明时期最好的年华,诚可谓四海升平,万物安宁,帝国虽然腐败已极,处处隐藏着深深的危机,却依然维持着表面的繁华,大明王朝如同回光返照一般,沐浴着绚烂璀璨的夕阳余晖。而彼时的苏州更是奢靡至极。名重一时的笔记作家王锜所谓:“闾阎辐辏,万瓦甃鳞。城隅濠股,亭馆布列,略无隙地。舆马从盖,壶觞罍盒,交驰于通衢。水巷中光彩耀目,游山之舫,载妓之舟,鱼贯于绿波朱阁之间,丝竹讴舞与市声相杂。”当是苏州繁华的真实写照。而这还只是成化年间的景象,到了万历年间,苏州的繁华有增无减,甚而跃居为“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看过去更像是彼时大明王朝的一个浓浓的缩影。
身为一介士子,平生最大的愿望,无非是金榜题名、出将入相——想当初凿壁悬梁发奋、十年寒窗苦读,图的不就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吗?但袁宏道却无疑是一个例外,在出任吴县县令之前,袁宏道已经在老家湖北公安待了将近两年时间,他于万历二十年(1592)考中进士,即告假返乡,却迟迟不愿去京城谒选。对于袁宏道来说,考取进士已经证明了自己的才华,真正做官却是一个负担,他曾经亲眼目睹大哥袁宗道在京城为官的操劳与辛苦,他更愿意留在家乡,安享名山揽胜、优游岁月的日子。这既是他的价值观,也是他的人生理想。
然而,在学而优则仕的时代,做官的好处可谓人人尽知。清人欧阳钜源说:“官之位高矣,官之名贵矣,官之权大矣,官之威重矣,五尺童子皆能知之。”对官本位社会做官的好处做出了精到的点评。想要真正践行袁宏道的人生理想,对于彼时的他来说的确还是太早了点,他毕竟只有二十五岁,有着大好的时光,有着远大的前程,何况对他抱有殷切期望的父亲并不允许他这么早退居林下,他也要养家、也要糊口,他本人又岂能决定自己的行止呢?
按说吴县县令是一个不错的仕途起点,袁宏道虽然考中了进士,但成绩一般,只能外放任职。晚明时期的吴县乃是“钱谷多如牛毛”之地,能够荣任吴县的父母官,算是谋到了一份“肥缺”,如果没有大哥袁宗道在朝中的影响,可以想象,袁宏道显然很难有此幸运。尽管袁宏道有着满腹的不情愿,甚至将官场视作压抑个性、画地为牢的樊笼,并一再声言“如何囚一官,万里枯怀抱”,但他终于还是身不由己地走马上任了。
在吴县县令任上,袁宏道做了很多好事,他是吴县历史上难得的好官,大僚申时行甚至称赞他:“二百年来,无此令矣!”比如,他对吴县县衙进行了全面改革,任贤为能,裁除庸员;他对吴县的赋税进行了彻底的清理,一举解决了吴县县衙遗留多年的问题,开源节流,扭转了吴县财政亏空的状况。可见袁宏道处理行政事务的能力还是非常强大的,只要他愿意,他完全能够做一名沉稳干练的地方官员。难能可贵的是,做了两年吴县县令,袁宏道竟然室无余财,这在雁过拔毛的晚明官场,尤其是在吴县这个富贵风流之地,当更属凤毛麟角。与这些相比,袁宏道留给世人最深刻的印象,却是他对自己县令身份的极度反感,以及对官场陋规的深恶痛绝。
首先,袁宏道不适应每天起早贪黑、忙碌不停的生活。吴县经济发达,各种事务也多,尤其涉及经济纠纷的诉讼案非常繁重。面对着处理不完的公务和公文,袁宏道虽然勉力而为,却依然不堪其苦,疲于应付。袁宏道本质上是一个文人,他天性崇尚自由,向往不受羁绊、无拘无束的生活,然而,袁宏道在吴县所做的都是他不喜欢做的事情,虚与委蛇,迎来送往,想象着一种理想的生活,践行着另一种没有心灵参与的生活,他更像是一个精神分裂者,他在吴县的生活其实是扭曲的、错位的。
其次,袁宏道极其厌恶官场上的各种约定俗成的陋规。官僚既称体系,就有着一定的游戏规则,官场中人大都有一个最基本的生存技能,就是擅长打通各种关节——所谓“打通”,说白了就是收买,假以各种人情世故的虚伪面子,表面上是礼尚往来,实际上是行贿受贿,时时需要打点和应酬。总而言之,人在仕途,就要应对大量的人事往来,对上,要奴颜婢膝;对下,要恩威并用;对同级,要含而不露。再违心的话,要说;再恶心的人,要见。其诀窍不是致力政绩,而是平衡人际关系。这种圆滑与伪善的韬晦之术,对于袁宏道而言无疑就是受罪,他既不甘心情愿,因而显得处处被动,当然也无法真正投入其中,因为这些完全违背了他的天性。
正是因为这样,袁宏道才会在写给友人的书信中频频诉苦。他在写给丘长孺的书信中这样说道:“弟作令备极丑态,不可名状。大约遇上官,则奴;候过客,则妓;治钱谷,则仓老人;谕百姓,则保山婆。一日之间,百暖百寒,乍阴乍阳,人间恶趣,令一身尝尽矣。苦哉!毒哉!”他在写给沈存肃的书信中这样说道:“作吴令无复人理,几不知有昏朝寒暑矣。何也?钱谷多如牛毛,人情茫如风影,过客积如蚊虫,官长尊如阎老。以故七尺之躯,疲于奔命,十围之腰,绵如弱柳。每照鬓眉,辄尔自嫌。”说实话,做官一旦做到这种地步,实在了无生趣可言了!
比袁宏道晚生四十多年的李渔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乐不在外而在心,心以为乐,则是境皆乐,心以为苦,则无境不苦。”时当晚明,一代大儒王阳明倡导的“心学”风靡天下,晚明士人不仅追求物质上的享受,同时也追求心灵上的享受,这既是商品经济发展的结果,也是皇权松懈、王纲解纽的结果。袁宏道可谓得风气之先,所以尽管他明明知道“作令无甚难事,但损得一分,便是一分才。彼多事者,非生事即是不及事耳”,但他并不想委屈自己,他只想过自己喜欢的日子,他只想要自己想要的生活——亦即他本人所谓:“除却袁中郎,天下尽儿戏。”一句话说到底,他只想做自己。
关于人生理想,袁宏道曾经罗列出五种人生至乐:其一,看尽世间美色,听尽世间美声,身历世间闲适,说尽世间美谈;其二,良辰美景,花前月下,宾客杂坐,放浪形骸,极尽宴饮之乐;其三,家中多藏奇书,每日群贤毕至,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其四,千金买一舟,舟中多置梨园歌吹之具,邀请知己好友数人,泛家浮宅,遨游江上,不知东方之既白;其五,及时行乐,趁青春年少,将家中所有资财挥霍殆尽,到老来只须拿个破碗,挨门串户,以乞讨为生。他说:“大抵世间只有两种人,若能屏绝尘虑,妻山侣石,此为最上;如其不然,放情极意,抑其次也。若只求田问舍,挨排度日,此最世间不紧要人,不可为训。”
袁宏道罗列的五种人生至乐,除了其五有极端之嫌之外,另外四种其实都是性情毕现、个性张扬的表现,它们或许都能与玩物丧志沾得上边,却惟独与做官格格不入。若说人在仕途,身不由己,那么,仕途中人一旦有了与做官格格不入的想法,如何做官,显然就成为一个问题——袁宏道在吴县为官最大的快乐,恰恰是做官之外的种种:他喜欢游历山水,苏州附近的名胜,诸如虎丘、上方、天池、灵岩、西洞庭、东洞庭、姑苏台、百花洲……处处留有他的足迹。他喜欢聚饮,在吴县期间,他忙里偷闲,每每宴请宾客,竟至通宵达旦。他喜欢插花,将逼仄的居室插满鲜花,“朝看一瓶花,暮看一瓶花”。袁宏道本人并不善饮,却喜欢知己好友饮酒的氛围,尤其爱看善饮之人,他后来之所以写《觞政》,写《瓶史》,正是为了在苦境中寻找欢乐,力求将日常生活中的一切化为乐趣。
袁宏道在吴县做官只有短短两年的时间,其间尚有一件快事颇为可记,那就是发现了《金瓶梅》。袁宏道初见《金瓶梅》是在松江董其昌的府上,纸质发黄的半部书稿,很随意地摆放在董其昌的书架上。袁宏道从董府借来,当晚捧读,即以其特有的夸张语调大呼“奇书”,他马上给董其昌写信,询问《金瓶梅》从何得来,并盛赞《金瓶梅》“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在以后的日子里,袁宏道更是对自己所有的知己好友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荐《金瓶梅》,他惊叹《金瓶梅》对现实世界的揭露,他称赞《金瓶梅》对于人情世故的熟稔,他甚至在繁忙的公务之余,将《金瓶梅》完整地抄录了一遍。可以说《金瓶梅》作为一部“奇书”为世人所知,进而流布天下,袁宏道厥功甚伟。
给朋友写信,是袁宏道在吴县为官的另一大乐趣。在吴县期间,袁宏道写下了大量的书信,他在这些书信中敞开怀抱、直抒胸臆,谈人生,谈理想,谈风物,谈人情,谈对朋友的思念,谈做官的感受……袁宏道将尺牍提升为一种独具特色的艺术形式,打造成一种飘逸灵动的性灵小品文。袁宏道的朋友江盈科即这样评价他的尺牍:“中郎诸牍,多者数百言,少者数十言,总之自真情实境流出,与嵇、李下笔,异世同符。就中间有往复交驳之牍,机锋迅疾,议论朗彻,排击当世能言之士,即号为辩博者,一当其锋,无不披靡,斯以奇矣。要之,有中郎之胆,有中郎之识,又有中郎之才,而后能为此超世绝尘之文。”将袁宏道的尺牍比之于李陵的《答苏武书》和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江盈科可谓慧眼识珠。
万历二十四年(1596)二月,袁宏道接到家书,得知将他抚养成人的庶祖母詹氏罹患重病,他连续两次上疏乞归,但均未获准。同年八月,袁宏道本人突患疟疾,“旬日之内,呕血数升,头眩骨痛,表里俱伤”。他缠绵于病榻之间,有时勉强起来处理各种公务,终至“心如战马,睡不贴席,坐不支床,痰嗽带血,脾气久虚”。至此,袁宏道既挂念着家乡的亲人,又忍受着病痛的折磨,他已经忍无可忍,他出任吴县县令以来的种种压抑和郁闷,终于全面爆发了。
袁宏道一连五次上疏朝廷,请求辞职。他时而在这些《乞归稿》中陈述自己“如釜中之鱼,欲活不能,欲死不可”的病况,时而以商量的口气,请求朝廷暂且允许他辞职返乡,以待病痊之日改授教职。而在写给朋友的书信中,袁宏道则直截了当地表明他做官已经进入苦境,“苦瘦,苦忙,苦膝欲穿,腰欲断,项欲落”,就像吞吃熊胆一般,全身上下无处不苦。袁宏道甚至直接将自己得病的原因归之于做官,他说:“一入吴县,如鸟之在笼,羽翼皆胶,动转不得,以致郁极伤心,致此恶病。大抵病因于抑,抑因于官,官不去,病必不愈。”归根结底,他的病还是因为做官而起,事到如今,要保全性命别无良策,唯一的办法就是辞去官职。
万历二十五年(1597)正月,在先后七次上疏辞官之后,袁宏道终于如愿以偿,正式辞掉吴县县令一职。卸任之日,袁宏道首先感谢自己所得的这场病患,声言:“以官得病,此官苦也;以病得归,此病乐也。”继而欣然写下《病痊》一诗,来表达自己辞官后喜悦的心情:“病合当求去,宦情非是阑。与其官作病,宁可活无官。腰膝皆相贺,妻儿亦自欢。高堂垂万里,谁与说平安。”看来袁宏道的病果然是因为做官而起,现在辞掉了官职,不仅病好了,妻儿为之欢欣雀跃,甚至连他受损的腰膝也为他祝贺。
辞掉官职的袁宏道再无挂碍,颇有乍脱尘网、巨鱼入海的感觉。过去他虽然明言自己作令吴县,是为了“五湖有长,洞庭有君,酒有主人,茶有知己”,但他多次去虎丘观景,心思却全不在此。如今再看虎丘,已与他做官时的虎丘全然不同,他不禁感慨,自己终于有时间、有心情去欣赏虎丘的月之夜、花之晨和雪之夕了。而大哥袁宗道也堪称解人,他明白二弟发病实是因其内心高傲,不堪折腰之苦,所以他在写给三弟袁中道的信中如是说道:“既病矣,自宜解官,岂容以七尺殉一官也。”对袁宏道辞官的行为表达了高度的理解。
晚清大吏李鸿章尝言:“天下最容易的事情就是做官,倘若连官都不会做,那也太愚蠢了。”但事实的真相是,并非每一个人都适合做官——尤其对于那些时刻向往放飞心灵的性情中人来说,传统官场“备极丑态”的圆滑、因循和伪善,无疑是对人性最大的压抑与桎梏。万历二十五年(1597)三月,春光正好,袁宏道告别了吴县,前去江南各地纵情游玩,就此开启了他一生中最为闲适、最为愉快的山水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