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有声电影》结构中的美术属性

2022-05-26 10:21刘怡然
文学教育 2022年5期
关键词:老舍

刘怡然

内容摘要:在西方18世纪,“文学”和“绘画”一起被列入“fine art(美的艺术)”[1]文学与绘画在审美上的互通性可见一斑。《有声电影》在2000字左右的篇幅里,刻画了“二姐”“二姥姥”等七个人物形象,人物互动频繁,事件完整,乱中有序,在有限的文本空间里上演了一出幽默闹剧。这种高度填充的叙事结构和语言特色,与《韩熙载夜宴图》和修拉的点彩画法在艺术上高度互通,从而可以站在绘画的角度来解读。

关键词:老舍 《有声电影》 《韩熙载夜宴图》 美术属性 点彩法

“艺术各部门虽各有领域,可是艺术修养却不限于在一个领域里打转转”[2],老舍先生的这句话解释了“踏花归去马蹄香”和“张旭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这等引人拍案叫绝的佳话流传至今的原因。老舍本身具有极高的美术修养,所以他的艺术的灵感如一点浓墨滴入水的柔波,变化万千,无法规定在确切的框架之中,这些美术经验拓宽了老舍的艺术眼界,成为其文学创作的宝库。

一.《韩熙载夜宴图》的构图方式与《有声电影》的结构特点

《有声電影》记叙了“二姐”一家去看有声电影的趣事,按照时间顺序发展,有始有终。事情起于“二姐”打牌赢钱,想看有声电影“开开眼”,并邀请亲戚陪同;终于在众人看完电影后仍不知其为何物,由此引发讨论,其间发生了一系列滑稽可笑的行为。小说在有限的篇幅里,极致展现了众人“忽前忽后,忽左忽右,离而复散,分而复合”[3]的杂乱无章的局面。在具体情节呈现中,小说采取分割式结构,割裂时间轴,全文大致分为七小节:①序曲——二姐得了工资带大家开眼、②出发前的准备、③打车讲价、④进场找座、⑤落座、⑥“大讨论”、⑦散场。特别在④“进场”一节里,开头直接敲定“到场”,与上一节“二姥姥”尚且在与车夫讲价的场景实行大跨越,不交代清楚她是怎样和车夫讲价的,讲价结果同样留出空白,一等人究竟以什么方式到达电影院直至结尾读者也不知道。不过这些细节并不是老舍关注重点,他要表现的是二姥姥一席人的小市民形象,“讲价”环节正体现了“二姥姥”这个年老固执、倚老卖老的形象特点,至于到达影院的方式和讲价结果,并不能体现人物的性格,塑造形象的目的达到了,再进行大胆取舍,这样跳跃的过渡才显得必要且自然。

如同珍珠项链,择取代表性场景,详实书写,将一个个片段按照先后顺序排布,详略得当,文断意不断,小节之间由读者自行贯通,这样的叙事模式,不是流水般不间断的发展,而是主要小节尽力扩张,像珍珠一样饱满充实,省略的部分则靠读者阅读思维这一条线隐隐贯穿,从而使小说的重要情节更加突出,这样的谋篇布局正暗合了《韩熙载夜宴图》的构图方式。

《韩熙载夜宴图》是南唐画家顾闳中的画作,众所周知,这是一幅打探消息的“情报”图,当时南唐已经“病入膏肓”,韩熙载也是无力回天,因而配合李煜精心安排了一场夜宴,这纸醉金迷、花天酒地的生活,正是拒绝被重用的最好理由。顾闳中需要展示的不是一个场景,而是整个宴会的过程,这对于捕捉瞬时场面的静态绘画艺术无疑是巨大挑战。但是,顾闳中凭借高超的艺术天赋,以长卷的形式,将五个宴会场景依次排列在画布上,给李煜再现宴会经过。夜宴场景共分为5个画面,即“琵琶演奏、观舞、宴间休息、轻吹、欢送宾客”,五个代表性场景反应了整个宴会流程。更为巧妙的是,第一小节中被置为背景的羯鼓,在第二小节中由韩熙载亲自演奏;第三节李姬手拿的筚篥和竹笛,由第四节五位女子吹奏,藕断丝连,这种隐藏性线索将间断的画面相缀合,观者甚至可以想象出羯鼓被人搬出,以及竹笛筚篥被分发给乐师的场景,对于画家别出心裁的伏笔心领神会。顾闳中将画布无法承载的夜宴经过寓于“外空间”[4],增添画外音,这就把绘画的缺点转换成优点,集中笔力舒展主要场景,省去细枝末节的过渡,丝毫不影响宴会的完整性,错落有致。老舍和顾闳中一样,他们的作品不单纯唱“独角戏”,而是把读者(观者)拉入创作本身,使其运用“审美想象”自觉地梳理事件全过程,由于片段间的逻辑性,读者(观者)并不会产生错乱感,反而深陷“事件还原”的新奇之中。老舍的用意本就在于幽默的讽刺,一众人看似从头至尾都在为看电影做准备工作,但是仿佛准备工作还未完成,就忽然冒出一句“这场完了,晚场八点才开呢”,闹剧就此结束,由此,老舍使读者通过审美想象完成对跳跃式结构的缀合,在短小的篇幅中实现内容最大化。

可见,不管是《有声电影》还是《韩熙载夜宴图》,相比于直接记录事件经过的电影,它们的艺术载体都有一定局限性,在大量内容等待展现的情况下,文学艺术有篇幅的限制,绘画艺术的时间限制更突出,但它们之所以同时成为经典,就在于克服了这种局限,大胆舍弃,将笔墨集中在代表性场景中,删减不必要的赘述,以主要带动次要,内容在不知不觉中就丰满起来,自然且不突兀。

二.意合:西方油画点彩法

点彩法是19世纪新印象派的代表画家——修拉(Georges Seurat,1859-1891年)所创,即“依据光的分解原理,把色彩分解成一块块的纯色小色点在画面并置,并以此来表达物象在光照射下产生亮艳斑斓的瞬间印象”[5]。《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马戏团》等都是点彩法的成功运用。点彩法的重点在于,直接使用纯色小圆点,不在调色板上进行调色,从一定意义上讲,这时的画作还只是“半成品”,因为需要观者的介入,观者自觉的视觉将色彩粒子进行调和。可以说,人的眼睛才是调色板,观者的参与,才使得整幅画流动有活力。

如果把修拉的点彩画法与老舍的小说《有声电影》对比欣赏,也不难发现二者在艺术中的契合。《有声电影》的句子具有强烈的颗粒感,仿佛是一个个独立的粒子,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来,比如:“出发了。走到巷口,一点名,小秃没影了”,还有“既来之则安之,打了票。一进门,小顺便不干了,怕黑......”。但即使没有严密的逻辑,读者依然毫不费力地、津津有味地体会老舍的幽默,这就是因为他们在不知不觉中,运用大脑思维,把这些零星散碎的句子粘合在一起,就像人们看《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在一定距离中,不会有人感觉看到的是一个个纯色小圆点,而是一幅在无意中早已调色的经典画作。

句子的颗粒感具体表现方式如下:

(一)使用分号。以分号代替因果关联词,将原来的因果关系转换成相对并列的关系。

第一,分号相当于“因为”:“这还算顺当的;往常一个脸得至少洗四十多分钟”;“二姐喊卖瓜子的;说起家务要不吃瓜子便不够派儿”;“一进门,小顺便不干了,黑的地方有红眼鬼”,若是平常叙述,应当是“小顺便不干了,因为黑的地方有红眼鬼”。

第二,分号相当于“所以”:“想起来睡觉的舒服;她主张带小顺回家”;“二姥姥是天一黑就睡,所以决不能去看夜场;大家决定午时出发,看午后两点半那一场”,一般情况当是“所以大家决定午时出发”。如果说,有“因为”“所以”参与的句子存在因果逻辑的话,那么并列关系就割裂了原来的线性逻辑,使句子分裂成颗粒。

(二)排比

老舍在这主要的七个人身上均匀使用笔墨,也正是在人物间的互动和混乱中充实观影场景,产生幽默感。对人物的交代,老舍采取了排比手法,铺排人物的所作所为,就像是原色小圆点共同汇聚成一个杂乱无章的风趣场面。“四姨搀着二姥姥,三舅妈拉着小顺,二姐招呼着小秃和四狗子……”,这样的混乱在小说中频繁出现,虽然人物众多,但是都得到了出场机会,在简短的语句里把七人巧妙连接在一起,幽默讽刺地展现了二姐等人在电影院中的滑稽行径。

另外,还可以只保留句意的中心成分,甚至可以省去主语、谓语,比如“走到巷口,一点名,小秃没影了”。一般习惯性书写为“大家走到巷口,一点名,发现小秃没影了”。

三.技法的意义

老舍幽默笔触在《有声电影》这篇短文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可谓字字有嘲讽,充分利用反语,每一个字都“箭无虚发”,比如“文明一气”,读来倒像是“沆瀣一气”,与文明不沾边,如果说要给文章安排一个基调的话,那就是“小题大做”。针对小说内容来说,“二姐”等人物的行为就是小题大做。小说在看电影这一个“小题”里进行扩充,使它所承载的容量(不管是内容的充实丰富度还是幽默的意味)远远超出“有声电影”本身,转而关注七人的滑稽。“小题大做”并不等同于夸张,夸张往往超出事物本身,比如“白发三千丈”和“唯有泪千行”,这里的“白发”和“泪”甚至达到了与现实对立的程度;“小题大做”虽然也含有夸张意思,扩大事物本身的价值,但更多的是基于现实。这就为什么这篇小说有极强的画面感的原因,读者可以依据文本想象出“二姐”等人看电影的现实场面,感觉到的是滑稽,而不是刻意地夸大。“有声电影”本来并不是大事,但在二姐他们看来是一个仪式,这一点他们的郑重感和仪式感就可看出:首先,他们认为看不看“有声电影”很可能要被“阎王”盘问;其次,虽然是下午两点半开场,他们在十二点就开始准备,“找眼镜”、“找扣子”、“洗脸”、“换高跟鞋”,也可见大家对此次观影的严肃态度。

一次滑稽的观影经历,在老舍笔下却如军团作战一般,大队主战场在不断变换,人物也在不停地忙前忙后,读者的眼球跟随着忽前忽后,顿时硝烟四起。直到作战结束,即二姥姥睡着后,晚辈的夜间谈话,一句“大家都赞叹不已”还是激起了最后的涟漪,令读者忍俊不禁。“小题大做”牵连着一大群人物,他们都是组团出场,除了“二姐”外,并没有给他们独立的展示空间。在一系列排比中,人物间的间隔已经不存在了,仿佛“四姨”、“三舅妈”、“二姐”等人物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为了老舍表现场景的杂乱无章以及传达幽默才发展出来的。因此,他们的性格特点,在这里都成了次要,他们是一个整体,共同演绎了没见过大世面、没有高素质、追求新事物、却并非真正渴望发展进步的小市民形象。人物特点的集中,使短篇小说在有限且散漫化的空间布局里呈现出丰满的内容,又不至于偏离主题,如果单独描写哪个人物的性格,读者可能会分心去关注不同人物的不同特征,反而分解了老舍的嘲讽。

小说不是越大越有价值。老舍先生十分重视短篇小说,在他心里,写短篇小说需要更大的本领。老舍说过,“长篇有偷手”[6],即长篇尚可偷懒,短篇就不行,在冗长的文字里有这么几句精彩就足够引起惊呼一片,短篇则需要精心地谋篇布局,一字不可浪费。他在《我怎样写短篇小说》中表示短篇“最需要技巧,它差不多是仗着技巧而成为独立的一个体裁”[6],老舍正是在对短篇小说的一步步尝试中逐渐得知短篇的价值,他对待短篇小说是真诚且认真的。短篇的重点就在于如何把事情的经过完整展现在读者面前,即不可冗长乏味,又不能缺少重要情节。不可否认,《有声电影》和绘画艺术之间,具有异曲同工的默契,这是文学与绘画作为艺术,与生俱来的共通之处。

四.老舍创作意识中的绘画因素

老舍文学作品中的美术因素并不是偶然,他是有意识地把绘画因子融入小说创作,这离不开他长期以来对绘画的热爱以及相关经验的长期积累。在1933年发表《有声电影》之前,老舍曾于1930年到齐鲁大学任教,期间广泛参观画展,结识美术界好友,并于1933年初开始为《海岱画刊》写发刊词。其后更是在先前经验的基础上进一步打进画家群体,结识徐悲鸿、李可染、丰子恺等美术大家,就连其夫人胡絜青女士都是著名的书画家,可以说,老舍美术经验以及他的文化圈子,在一定程度上对其文学创作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老舍创作思维中有着不可泯灭的传统因素,例如《断魂枪》和《正红旗下》所讲述的故事足见老舍笔下的传统色彩。当然,这种传统离不来中国古代绘画的熏陶,拿老舍先生的收藏來说,其中的名家名作就数不胜数,有齐白石的《雏鸡图》、颜伯龙的《牧豕图》、傅抱石的《美人图》等等,他评价齐白石:“状物传神,雅俗共赏……变而不幻,新而不怪”[7],评价邵恒秋:“他的人物,据我看,胜于山水……他的人物的肌肉,神情,线条,折皱,都有科学依据……这便是抓住了现实,使绘画的效果不仅限于静静的美,而也使观者关切现实的社会生活,从美中也看到了真”[8],他写过众多绘画评论和画家的悼念散文,在美术上的成就不仅仅是一个爱好者,反而更像是一个见解独到的艺术评论家,有着自己的评价体系。此外,老舍非常讲究兼收并蓄,北京师范学校的正规的美术课,以及早年在欧洲的经历,使他有机会接触西方美术技法与思想,进入著名画廊欣赏西方名作,他曾经这样谈到印象派:“譬如一树,依时间而受光的方面不同,时时变化;因所受的光之角度不同,颜色复异;因季节日夜之不同,远近之不同,姿态又变”[9],因而老舍的眼光不仅仅局限于中国传统绘画艺术。

“小说是些图画,都用感情联串起来。图画的鲜明或暗淡,或一明一暗,都凭所要激起的情感而决定”[10],可见,老舍先生认识到了小说与美术的关联,他将这种融合艺术观运用到写作中。老舍虽不曾直接谈论点彩法,但是修拉作为新印象主义的创始人,一定在老舍脑海中留下过或强或弱的印象。这些绘画作品与精神内涵,长久地储存进老舍的写作词典,或不经意间或有意为之,造就《有声电影》奇特的审美享受。

参考文献

[1][波]符·塔达基维奇《西方美学概论史》[M].杨朔维译.学苑出版社1990年版.第26页.

[2]老舍.《乍看舞剑忙提笔》,《老舍全集》:(第十五卷)[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39页.

[3]老舍.《有声电影》,《老舍全集》:(第八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29-132页.

[4]白雪.从《韩熙载夜宴图》看传统绘画空间的意象性[D].山东大学.2014.

[5]唐佳.浅谈修拉画面中的“补色”关系运用[J].美与时代(中).2015(12):71-72.

[6]老舍.《我怎样写短篇小说》,《老舍全集》:(第十六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91页.

[7]老舍.《白石夫子千古》,《老舍全集》:(第十六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93页.

[8]老舍.《邵恒秋先生画展》,《老舍全集》:(第十七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471页.

[9]老舍.《〈文艺思潮〉讲义》,《老舍全集》:(第十七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80页.

[10]老舍.《事实的运用》,《老舍全集》:(第十六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25页.

济宁学院大学生研究性学习与创新性实验计划项目:“跨学科语境下中国现代小说与美术的关联研究”,项目编号:cx202192.

(作者单位:济宁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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