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怡雯
内容摘要:柳宗元因政治风波谪居永州长达十年之久,写下许多山水游记,作为代表的《永州八记》便是永州自然风光与文人独特视野的结合,达成了地理与文学的交融。柳宗元以清峻绮丽的笔触发掘了永州山水之美,引发后世对永州美景与文化的追寻,由此介入了永州的地方书写。而永州人文化的山水也延续着柳文的生命。
关键词:柳宗元 永州 身份 风景人文化 地方书写
柳宗元因参与永贞革新失败而被贬“南荒”十四年,其中有长达十年的时间处于永州。这场政治灾难让柳宗元的仕途壮志一挫再挫,只有寄情山水才能消解他的创伤。唐朝时永州远离都城,凄凉荒僻,而柳宗元以文人的视野游历永州,并将其记录下来创作出《永州八记》。可以说在被贬永州的十年里,柳宗元与永州不仅在地理上且情感上也是息息相关的,永州独特的山水风貌与柳宗元达成共鸣,因柳宗元的介入永州的地方书写也重新建立在了文人笔墨上,二者紧密相连。
一.永州其地
1.自然地理条件下的永州
永州一带自古被称为潇湘流域,地处湖湘与五岭之间,早在旧石器时代晚期就已有人开始居住,零陵是五岭地区最早受中原文化影响的地方。潇湘流域虽历经夏商周三朝的中原政权统治,但仍是不受重视的边荒之地。秦始皇二十六年,潇湘流域首次设立零陵县,元鼎六年,汉武帝置零陵郡,下辖7個县和4个县级侯国,其中泉陵侯国治所在今永州市。东汉光武帝建武年间,零陵郡治由零陵县移至泉陵县,永州城邑开始出现。隋文帝时将零陵郡改为永州总管府,永州之名始现。唐朝时,零陵郡基本确立了以永州城为郡治、以九嶷山和潇湘二水为中心的地理格局。
唐朝时的永州仍被认为是蛮荒之地,在地理位置上离都城较远。《永州府志》记载:“周秦以来,列于荒服者,盖以征发期会每多远阻也。”i“汉以后,生齿渐繁,而地偏南服。唐宋或以处迁谪。”ii永州在唐宋一直作为贬官的去处,人烟稀少,甚为荒僻。其地气候“夏或过炎,而至秋不杀。”iii永州地处南方,多雨湿热,又被称为“炎方”,柳宗元在《寄韦珩》中自述:“炎烟六月咽口鼻,胸鸣肩举不可逃。”iv炎热与瘴气遍布,决定了永州植被茂盛、蝮虺遍野的自然景观,在都城长大的柳宗元,自然无法适应这样的气候和地域特性。不论是在面对地理条件时生理上的艰难困苦还是心理上的失落迷惘,都推动着柳宗元走向山水自然,排解心中郁郁之气。
2.柳宗元笔下的永州
《永州八记》中不乏对于永州气候植被风貌的直观感受和描写,其地多湿热而草木繁茂,行游途中需要“铲刈秽草,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v,才能使嘉木奇石显露。“斫榛莽,焚茅茷。”vi“揽去翳朽,决疏土石,既崇而焚。”vii行游道路荒僻,需要亲自动手开辟,观赏风景成为一个体力活,但柳宗元对所见杂芜之景却持十分欣赏的态度,寄情山水正是他对现实抗争的表现。他赞叹于永州山水的奇险,多次直抒对永州山水的喜爱。“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viii“古之人其有乐乎此耶?后之来者有能追予之践履耶?”ix永州给了他一方自在清幽之地,沉浸山水才能得到片刻休憩,所以纵然是荒山凄水,柳宗元也不惧路途险阻,不断出发去寻找新奇的景致。
永州气候炎热,可偏偏在《永州八记》中对环境的描述多是幽峭和荒寒,特别是《至小丘西小石潭记》中所用“凄神寒骨,悄怆幽邃”八字,冷峭的气息扑面而来,砭人肌骨。或许是“四面竹树环合”的环境太过幽冷,又或许是因被贬的境遇而幽从心生。处在极度苦闷中的柳宗元试图借助山水来达到内心的平和,山水之游最终内化为精神上的遨游。“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x“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xi《小石城山记》中也提及“以慰夫贤而辱于此者”。xii既然此身被困于荒蛮之地,那么就让心神畅游于天地浩然之气间,以此作为凄苦内心的慰藉。
二.身份与山水
柳宗元起初作为一个外来者踏入永州,十年之间他逐渐建立起“永州人”的身份认同,加上他文人的视角,发现并记录下了永州风景独特之美,十年永州生涯对柳宗元来说是一种囚系,但柳宗元对永州来说是重新发掘永州的第一人。儒家言修身治国齐家平天下,柳宗元颓然赴任永州,又遭母身亡之大变故,无力言治国便先修身养性,在观赏山水中完成对生命的另一种积极探求。在贬谪文人与甘为永州民的双重身份的视野下,柳宗元笔下的山水经历人文化,而山水景物也不断内化为精神符号。
1.贬谪文人的身份
柳宗元以贬官的身份初入永州,只领了一个“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的闲职,甚至连府衙也无法入住,只能寓居龙兴寺。一方面终日困居无所事事,一方面政治失意内心苦闷怨愤之至,便携友人与仆从迈向山水之间。永州地处蛮荒未经开发,柳宗元作为一个外来者,未经历过这样的景致,内心的好奇驱动他进行野外探索。行游需要一定的勇气和冒险精神,文人与闲职的身份让他具备游玩条件,仆从开道,友人谈心,观看者的身份成就山水的观看之道。
再者,柳宗元还是一个贬谪之人,行游到目的地后“倾壶而醉”,“醉则相枕以卧”,内心苦闷始终郁郁难舒。观赏者不可避免地会将自身的情感掺杂在景物中,透过山水之景看到的何尝不是自己的遭遇与心境。炎暑蒸人的永州在柳宗元的笔下,呈现出清冷之态,尤其是用“凄神寒骨,悄怆幽邃”来形容环境的凄冷,由情及景,内心寒凉,景又怎可能热情似火,所以定下了《永州八记》的基调——幽峭荒寒。这是一种观看者受情感影响下的取景框,对于当地人来说实属平常景色,可对柳宗元来说便是美竹佳木无一不新。同样的山水,便会因心境不同而差之千里,因此柳宗元笔下的永州大多树则蔽日,水皆清泠。在心境的影响下观看到幽峭之景,不免思绪纷飞,便放任精神在山水之间遨游,以期形体消散,忧愁尽退,与自然万物融为一体。
2.“永州人”的身份
柳宗元不仅以贬谪文人的身份观赏山水的痕迹,同时也融入了身为地方官的忧思。他最初作为一个外来者踏入永州,但十年的光阴足以令他对这片土地产生感情,虽无法一展身手有所施为,但他仍心系百姓和民生,也曾上书希望朝廷可以指派他们这些地方闲官做些实事,为官者的自我修养与抱负从未改变。即使是在较为轻松闲散的山水游记中,也体现着民生多艰。钴鉧潭西不足一亩的小丘价只四百可还是长期无法出售,其中何尝没有民多疾苦,无力供养之因。居于钴鉧潭其上者扣门相求:“不胜官租、私券之委积……愿以潭上田贸财以缓祸。”官租、私券之积让人只能卖地鬻田以求生。柳宗元买下钴鉧潭上的田地和潭西的小丘绝不仅仅是因为简单的喜爱,更多的是出自对百姓的爱怜。
除《永州八记》外其他文章如《捕蛇者说》更是直指苛捐严税的弊病,可见柳宗元对于百姓困苦的关注。永州十年间柳宗元接触过许多下层人民,目睹当地百姓“非死则徙尔”的悲惨景象,毫不留情地揭露封建官吏的横征暴敛,控诉社会吏治的腐败。这其中不仅包含他对政治抱负的追求,更多的是对永州百姓的流离失所的怜惜,此时他已自觉转变为“永州民”的身份,虽不掌实职,但仍想为永州土地的改革作出贡献。他记录下永州的自然风景,实质上饱含了他对这片土地的爱,在这样的情感基调下为山水内化为精神符号提供了基础。
3.永州风景人文化
在柳宗元笔下,永州的山水各具形态,具有超凡脱俗的可供观看之处,甚至有其各自的形态和生命。西山的态势为“岈然洼然,若垤若穴”,泉水的流动为“流沫成轮”,小石潭的岸势为“犬牙差互”,袁家渴的风景则是“纷红骇绿”,景物的诡奥灵动之感令人惊叹,这些都是柳宗元充盈情感的体现。以及他对怪石赋予的生命力也使得描写别具一格:“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xiii靠文人对自然的热爱和丰沛的想象,永州的山水得以一种鲜活的姿态被记录和流传,这已经不单单是对山水本身的记录,更是文人对山水的理解和再思考。柳宗元自身雖处在孤独苦闷中,但仍想让永州的山水跳脱丛芜的掩埋,显露出任情任性的自由姿态,将情感融入山水,以期“心凝形释”,求得解脱之道。此时永州的风景便经过人文化了,任情豁达的精神由此诞生。
柳宗元将自身情感寄托在景物之中,游览山水景物成为他对现实的反抗,在游览过程中无可避免地流露出内心凄凉困苦而感到凄寒幽冷,但他所求理性地摆脱苦闷,最终“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因景而伤,却不沉迷其中,将抗争寄托在景物中,他笔下的山水自然内化为一种不断抗争的精神符号。
三.对永州地方书写的影响
柳宗元从永州山水中找到对苦闷现实的反抗之道,获得精神的平和自由,同时他以文人笔墨介入永州山水,展示了凄清幽寒却又昂扬恣意的山水风貌,柳宗元对永州的地方书写自此形成。一方面,柳宗元的书写赋予了永州一些地点特殊的含义,使得文人骚客了解永州,并以此怀念柳宗元。另一方面,后人对柳文的推崇和效仿,进一步促进了地方书写的延续,加强其内涵,对柳宗元构建的人文永州给予历史的回应。
1.“愚谷还因柳序称”
王阮《题淡岩》诗云:“浯溪已借元碑显,愚谷还因柳序称。”xiv柳宗元成了永州的代表,赋予了永州这个荒僻之地以人文意义,包括山水游记的传播,以及对一系列地点的命名。柳文可谓“半部地方志”。《永州八记》中提到的许多地名均被载入《永州府志·山川志》中,大都沿用至今。除却永州八记中提及的地点,最为人怀念的应属柳宗元居住地愚溪及“八愚”之景,这些都是柳宗元给永州留下的珍贵的文化遗产。
宋代汪藻在《永州柳先生祠堂记》中感叹道:“盖先生居零陵者将十年,至今言先生者必曰零陵,有零陵者亦必曰先生……零陵徒以先生居之之故,遂名闻天下。”xv永州山水借柳宗元之手流传后世,而柳宗元奇绝瑰丽的文风也借永州山水凸显,因此后世逐渐将对柳宗元气节风度的怀念与追忆寄托到永州大地上。从宋至清朝,历代文人途经永州,无不以诗文纪念柳宗元对永州荒翳之景的发掘,他用文人笔触赋予了永州诸多景点以人文含义。柳宗元让永州在文学地理历史上占有一席之地,无论是潇湘八景还是永州八景,都是自然与人文景观的合二为一。永州山水助柳宗元走出苦闷郁愤,而柳宗元将一身才气寄存在了永州,代代文人游历柳宗元品题过的永州风景和遗址,著文题诗以怀念柳公文章的风流气度,是后世对柳宗元构建的人文永州最好的回应。
2.后世柳文地方书写的延续
柳宗元被奉为“柳子菩萨”,他描述永州的地理气候、植被动物皆细腻生动,从永州过客变成了潇湘民,对永州山水倾注的真情实感使他获得了“乐居夷而忘故土”的向上的力量,而他对自然生命昂扬的赞叹也使得永州成了一块避世乐土,这块山水净土经过文人视野的介入,引无数世人向往。清代王日照曾曰:“一官匏系几何年,一代文章万古传。山水得名从此始,非公谁与破荒烟。”xvi柳宗元对永州多方面的描写为潇湘文学的山水盛景奠定了基础,当之无愧是人文永州的创造者。
柳宗元创造的地理人文化不仅包括风景和方志,柳学本身也是后世永州地方书写发展的基础。柳学以永州为中心,在宋代和清代分别形成了两次高潮,直至现代永州依旧是柳学重镇,历代《永州府志》《零陵县志》都刊载了柳宗元的文章。隆庆《永州府志》设“流寓传”,把柳宗元作为第一位传主进行详细介绍。永州人民感恩柳宗元的功绩,多次为他刻书传播,历史上柳宗元文集的永州刻本至少有7种以上。杨万里曾在《零陵县种爱堂记》中表达了对柳子的敬意,认为他对永州人民和永州文学做出极大贡献。柳学与永州联系紧密,正是在文人视野介入下,永州以一种全新的形象鲜活千年,后人不断从中汲取力量并给予回应,永州的地方书写因此发生转折并延续不朽生命。
柳宗元谪居永州十年,报国之志难申,通过游历山水抒发心中郁忿,《永州八记》不单单是文人行游之作,其峻洁清邃的手法以及对自然万物的探讨使得永州这荒僻之地在文学史上焕发出独特的光彩。柳宗元是永州山水之美第一个发现者,以《永州八记》为代表的山水文学,开创了中国游记散文的先河,地理空间与人文景观形成对话,美的发现与文学的创造融合,成就了柳子“甘终为永州民”的积极情感认同,也成就了潇湘文学的盛景之一。柳子厚发掘了永州,将永州独特的美景呈现给后人,永州因其染上文学色彩,成为文学重镇,引得无数文人骚客前往探寻和追忆,人文化的山水将永远怀念着柳子厚。
参考文献
[1](唐)柳宗元撰,(宋)廖莹中輯注:《河東先生集47卷》卷二十九記山水,宋刻本。
[2](道光)《永州府志18卷》,清道光八年刊本。
[3]袁素文:《永州城市文化的近代变迁》,湖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5年。
[4]赵彦霞:《论柳宗元贬谪时期的思想及文学创作》,内蒙古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4年。
[5]李云:《柳宗元山水游记创作渊源论》,内蒙古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
[6]王小兰:《“南荒”体验与生命吟唱——柳宗元永州、柳州诗歌研究》,海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9年。
[7]蒋云丽:《柳宗元与永州社会发展》,湘潭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
注 释
i(道光)《永州府志18卷·永州府志旧序》,清道光八年刊本。
ii(康熙)《永州府志24卷·卷二》,清康熙九年刻本。
iii(道光)《永州府志18卷·卷五上》,清道光八年刊本。
iv(宋)《河东先生集47卷·卷四十二古今诗》,宋刻本。
v(唐)柳宗元撰,(宋)廖莹中輯注:《河東先生集47卷》卷二十九記山水,《钴鉧潭西小丘记》,宋刻本。
vi(唐)柳宗元撰,(宋)廖莹中輯注:《河東先生集47卷》卷二十九記山水,《始得西山宴游记》,宋刻本。
vii(唐)柳宗元撰,(宋)廖莹中輯注:《河東先生集47卷》卷二十九記山水,《石渠记》,宋刻本。
viii(唐)柳宗元撰,(宋)廖莹中輯注:《河東先生集47卷》卷二十九記山水,《钴鉧潭记》,宋刻本。
ix(唐)柳宗元撰,(宋)廖莹中輯注:《河東先生集47卷》卷二十九記山水,《石涧记》,宋刻本。
x(唐)柳宗元撰,(宋)廖莹中輯注:《河東先生集47卷》卷二十九記山水,《始得西山宴游记》,宋刻本。
xi(唐)柳宗元撰,(宋)廖莹中輯注:《河東先生集47卷》卷二十九記山水,《钴鉧潭西小丘记》,宋刻本。
xii(唐)柳宗元撰,(宋)廖莹中輯注:《河東先生集47卷》卷二十九記山水,《小石城山记》,宋刻本。
xiii(唐)柳宗元撰,(宋)廖莹中輯注:《河東先生集47卷》卷二十九記山水,《钴鉧潭西小丘記》,宋刻本。
xiv《宋诗抄106卷·卷九十三》,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xv(清)《浮溪集32卷·卷十九》,清武英殿聚珍版从书本。
xvi(光绪)《零陵县志15卷·卷十四》,清光绪修民国辅刊本。
(作者单位: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