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婷:朦胧诗的浪漫主义底色

2022-05-26 10:21任毅
文学教育 2022年5期
关键词:舒婷朦胧诗浪漫主义

作为一个诗歌流派,朦胧诗人们在艺术主张和创作成果上以各自独立的形态呈现。唯一体现出这个诗群共性的地方就是,诗人在有限的创作篇幅内,极尽全力向接受者传达无穷的暗示和体悟,这种表达方式不是简单直接、明了果断的,它往往借助于一些不合常规的意象,采取一种甚至是几种组合后的艺术创作手法,以“言之无物,读之有味”的美学原则,营造某种氛围或者构建某类情绪,使接受者分明感受到自己情感被感染。朦胧诗人的创作现象对于沉淀许久的诗坛来说,无疑是一记春雷,唤醒蛰伏许久的各种思想。由于所处文化背景和历史语境的特殊,不少研究在定位朦胧诗的归属时,都将其划入现代诗派。

相较于浪漫主义诗歌奇特的想象、夸张的表达,崇拜自然,注重表现自我的主观抒情和强调对内心情感力量的重视和捕捉,朦胧诗侧重于随时势变化反映现实、反映现代情绪的思想内容,与时俱进的政治色彩更浓重。相较流派内的其他代表作家,舒婷的诗有其独特的创作心态和个性意识,极具浪漫主义色彩。在对她诗歌进行研究的过程中,研究者大多忽略了其中的浪漫主义精神,将其误置“朦胧”圈中。在这些分析的基础上,仍需进一步研究:舒婷的诗在浪漫主义精神上的独特表征以及其诗作中哪些方面具体表现出了浪漫主义。

事实上,浪漫主义诗歌是一种通过发散思维,寄情意象,展现自我,实现诗意升华的产物。[1]浪漫主义虽然在某些方面犹如海市蜃楼,但也绝非凭空杜撰,主观臆造。浪漫主义诗歌要能够在舞台上找到自己的位置,并且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诗人和读者之间要构筑起沟通、协调的桥梁,只有将其从小众群体转变为大众受体,才可能建筑起新的生存状态,创造繁荣的发展前程。

朦胧诗派的出场具有历史偶然性。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充当革命先锋和主力军的知识青年们,突然发现自己被推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位置,成为被边缘化的群体,使他们不由得对这场“革命”感到迷茫[2]。正是想要创造真正有价值的生活这一愿望,是其产生的最早的社会基础。当他们怀着这种复杂的情绪进行创作时,历史的荒谬性造就的特殊心理内涵和情感体验,抒发内心的苦闷,抚慰灵魂的创伤。于是,一种婉约隐晦,含混甚至歧义的诗意氛围就这样营造出来了。这是朦胧诗产生的又一重要原因。

当朦胧诗悄悄地在《诗刊》等重要报刊崭露头角时,诗人和诗评家再也不能转移他们的目光了。而伴随着舒婷《致橡树》获得满堂彩又遭到非议时,酝酿许久的诗坛论战开始了。可以说,朦胧诗能够得到“新时期文学”的认可并且产生深远的影响,除了个别存在“争议”的作品,就是十年论争引起的“公众收视率”。

朦胧诗确立文艺思潮史上的经典地位,历经了与新时期文学从统一到逐渐剥离,最后独树一帜的艰辛过程。朦胧诗初期被冠以“晦涩”“古怪”一类诗的统称,其中就包含现代派诗歌[5]P200。在诗评家和研究者长期论争和广泛认同下,朦胧诗存在的价值升华为异于当代诗坛传统创作手法诗歌的叛逆诗潮。借助《今天》诗刊与“星星”画派并肩作战,朦胧诗潮用反传统的宣言辐射到中国当代诗坛,用多元化的风格冲击新时期文学创作的单一僵硬的模式,从新时期文学的新诗潮中剥离并确立独立的诗坛地位,朦胧诗发展至此,已完全实现自己经典性的地位。

朦胧诗一度成为社会竞相追捧的潮流,尽管流派内诗人们的风格各异,情趣不一,但还是呈现出一些共同的创作特点。[2]

首先,朦胧诗人的艺术手法主要体现为象征化、意象化、立體化的特征。人们在意象的选择方面,常常把自己的生命意志融汇之中,以期达到物我同一的境界并以此寄托诗人自己漂泊不定的想象,展现无穷无尽的暗指性,表达多层主题,多层感情和多层思绪。

其次,他们诗歌的结构模式打破传统创作的表现技巧,大胆借用各种各样的艺术创作形式,尤其推崇浪漫主义诗歌中激愤而又渗透理性思考的表达形式。重视诗的观念省略和诗的主题暗示,以使作品的主题体现“不即不离,捉摸不行”的隐约性、“诗无达诂”的多义性。

最后,他们的主体风格体现在对人的描写上,并且这个人的形象常常伴随着诗人自我形象的显现。在朦胧诗之前,诗人作为人民群众的发言人,诗歌表达中的人是没有自我个性的“我”。朦胧诗人渴望在这种自卫又自娱的方式中抒写他们复杂混乱的思想感情,从而缓解沉痛和苦难的内心。无论是在语词新意义上的挖掘还是在诗歌表现视觉上,他们都更加注重人的普遍性价值和自我心灵探险的独特性,追求生活溶解在个体意识中的形态,塑造出个人的自我表达世界。

朦胧诗人在创作上相互保持着独立性,在形式上提供符合“一代人”的习惯和信仰,在创作上依靠诗歌文本自己说话的态度进行抒写。他们虽然没有完全统一的流派宣言,但对艺术的认识与理解在一定程度上是相似的。

舒婷是以“今天”诗群中的女诗人的角色走上诗坛的。20世纪70年代末认识北岛、江河等人后,相同的生活经历和相似的艺术风格使她成为《今天》的主要撰稿人之一。代表诗集有《会唱歌的鸢尾花》《双桅船》《始祖鸟》等。

以自我内心世界作为直接表现的抒情对象是舒婷诗歌独特的创作心态。[3]她以真切感人的自我抒情,表达内心深处的情绪碰撞,折射一代人心灵深刻伤痕的同时,也赞美理想的美好,呼吁未来的光明。《致大海》《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会唱歌的鸢尾花》就是其中的代表。此外,舒婷诗歌最为显著的特征是她极具浪漫主义色彩的个性意识。她不倦的追求个人尊严和自主价值,在她的诗歌中,“我”是一个极富献身精神的、勇于承担历史责任的卫道者,个人的失落和国家的命运永远是不可分割的整体,在观照现实的同时,流露浪漫主义的情怀。《船》《神女峰》《雨别》是这一特征的代表。

在创作上善于借助感性对应物,力图用暗示的方式充分展现诗人幽微难明的内在情感,而不是表现现实世界。在诗歌技巧方面,现代派诗人用象征主义将具有独立性的意象和个人的情感体悟有机地融合构建,创造出诗歌整体的意象美。

朦胧诗表现出思想观念和情绪上的复杂性和主客观世界认识上的模糊性。[4]正是朦胧诗人们这种热衷“隐”着说话的方式,一度被划入现代派的行列。抛开特殊文化背景和历史语境,舒婷的朦胧诗虽然在意象选用和组合上也频繁采用现代诗派的各种表现技巧,追求用奇诡的意象、隐晦的诗情将理性情感与感性情感的有机结合,她的诗歌其实并不朦胧,甚至可以说是明白如话,充分展现出浪漫主义精神的格调。

浪漫主义诗人的创作注重内心情感的抒发,他们将人放在极其重要的位置,颂扬人的价值和自由,追求人性真善美的回归。浪漫主义所描述的总是理想化的人,典型的人类情感。舒婷的朦胧诗从不同角度展现了浪漫主义这种柔和的温情。

浪漫主义的诗意核心是个人的主观抒怀和内心情感的挖掘。她用搁浅的船感慨一代人曲折的命运。希望重新确认人的价值。这种在迷惘与清醒、痛苦与希冀、失落与找寻、反思与重建之间徘徊的情感在《四月的黄昏中》和《雨别》这两首诗中得到充分的表现。诗人对心灵自由和人格独立的追求,对人与人之间真情回归的祈求,渴望世间充满理解、包容、博爱。

浪漫主义的情感性思维绝非没有自身的理性价值,在充分感性和恳切情绪的渲染下,不自觉地就产生了一些理性色彩。《致橡树》中显示出的要求女性人格独立的主体意识,就是在诗人主观抒情中天然的形成哲学的意蕴,让人印象深刻。在这首诗中,诗人讴歌平等、纯洁、坚贞的“爱”,不仅仅体现在呼吁女性在爱情中应该保持的独立价值,也充分反映了人类作为“人”的意识的觉醒和对于人与人之间交往关系的思考和追求。人与人绝不能在互相利用中建立关联,呼唤真诚善良美好的人性回归。诗人呼吁将个人与社会分割的历史终结,人应该得到应有的尊重,同时在社会中实行自己的权利,实现个人的生命价值。

舒婷朦胧诗还从侧面或从反面的角度呼应她作品中要求得到社会尊重这一意愿。如《风暴过去之后》(六),诗人愤怒的质问不仅是诗人的追求,更是每一个渴望获得社会承认、得到社会认可的人的追求。舒婷朦胧诗追求爱,追求尊重,追求独立,追求自我,尊求价值,对这种追求的表达她往往通过将国家命运和个人理想相互结合的方式表现内心复杂深沉却又丰富炽热的情感。

通过意象来表现诗人在现实生活中的独特感受与哲理思考,是舒婷朦胧诗的显著特色之一。诗人打破意象派单意象、凝固意象的传统,将要选用的意象进行切割、重叠、交叉、渗透、错位、变形以及抽象进行重组再造。而进入作品中的意象具有鲜明的视觉感和复合的知觉感,在新的范畴里获得了新的生命。

抽象与具象。将实体与虚体合成,实中含虚,虚中带实,传达理性情感与感性情感渗透交融的艺术魅力[7]。如《呵,母亲》将“怀念”物象化,用“花木掩映中唱不出歌声的古井”这一意象扩张怀念那种“温柔深谧”的氛围。

错觉与通感。其实,通感通常都是一种错觉,而错觉往往将人的感官全面开放和沟通,朦胧诗中这种再造意象的技巧,使得诗作增加了多义性[5]。舒婷在进行意象再造时以浪漫主义哀婉忧伤的格调进行塑造,在结构上偏爱意象套层结构。构成这种结构的意象群体是依靠意象之间相互转换连接实现的。

不同的文学创作现象都有其独特的思维形态,舒婷朦胧诗的浪漫主义色彩,不仅表现为熟稔运用传统线性思维结构方式,同时,她还擅于对其进行嬗变和调整,以一种发散性的思维形态来塑造作品中的悠远情思[6]。线性思维作为人类最常用也是最基础的一种思维形态,它讲究按照逻辑规律推理并且断定事物的前后联系和因果关系。舒婷在运用这种传统方式进行创作时,她巧妙地改变了思维一元化的模式。如《流水线》,在这首诗中可以窥探出“起承转合”的思维痕迹,但由于诗人用真诚恳切的情感呼唤对人的关怀,呼唤人的自由与解放,使得诗歌充满深刻的理解价值。因为跟随“感情的引领”,舒婷诗歌很少使用演绎逻辑的思维方式进行创作。如《四月的黄昏》表达爱而不能的悲剧性情感;再如《思念》中“在心的远景里∕在灵魂的深处”,以言简意赅的情感诉求去获取意犹未尽的理性价值。

舒婷有时也运用否定性的悖论思维方式,逆向表达自己独特的情感体验。比如《遗产》,曾经有人指责这首诗缺乏深刻的思想。然而,就是这样一首充满动人的爱和殷切叮咛的作品揭示了一代人特殊的心路历程和社会心理。幽婉凄凉的月夜,幼小的孩子没有母亲的关怀,只能怅然凝视着冰冷的光华,给自己的心灵寻找些许慰藉。在这样异常灰暗的背景下,促使诗人内心“人”的意识的觉醒。而实现这种新的变换又很是艰难,诗人急切的呼喊:“人啊,理解我吧。”这种呼唤人、要求尊重人的主体意向,让诗人把“我”和一代人、和国家命运紧密关联起来,显示出深沉博爱的人道主义。

此外,舒婷朦胧诗在整体情绪还体现出一种高昂激越的状态。她总是用肯定性的言语盛赞理想并且预言未来势必灿烂,在她的诗中,“损失”能够得到补偿,“呼吁”必然有所反响。《這也是一切》中,诗人这种痛苦的理想主义承认“一切”的合理性的基础上,打开新的成长的风帆。未来可能还要失望,但仍然要进行新的肯定和新的前进。这种不断呼唤人的觉醒,要求表现色彩鲜明的自我的极具反抗世俗精神、追求生命价值、张扬个体性格的浪漫主义精神贯穿始终。

当流派内其他诗人陷入新时期文学争辩中,舒婷朦胧诗却收获了人们的接受和认同。坚持直接抒发胸臆,表达内心情绪碰撞,始终怀抱对未来的希冀和赞美,无论在表达个人情感还是社会意识方面,都非常注重价值和独立。将浪漫主义精神理想主义和自由个性意识以自己人格的力量,孜孜不倦唤醒更多人沉眠的尊严和真善美的人性。这就是舒婷朦胧诗留给文艺思潮的背影。

整体来看,1980年代浪漫主义的重塑,首先表现在将人的个性解放出来,寻求个人完整的主体存在意识。其次,崇尚并要求个人主观情感的抒发,同时提高艺术审美的原则。再次,浪漫主义的重塑不再只与现实主义的冲突,而是在冲突的过程中与现实主义相依存。最后,不仅张扬个人的自然本性与心灵的思想自由,还强调保持叛逆性和革命性。这种建立在新的美学原则基础上的重塑,丰富了创作的蕴涵,也为浪漫主义精神的未来发展开拓出新的空间。

人们的思维中,总是将富含诗意的诗歌等同于古典浪漫主义诗歌,并且要求当下诗歌要将这种传统式浪漫主义思维融会贯通于创作之中[7]。然而,在文化多元化语境下,浪漫主义诗歌如何才能在诗人和读者之间绽放美丽,得到双方的认同,使浪漫主义精神再度焕发,这需要双方的共同努力。

读者是诗人成果的最大接受者。诗人的创作只有得到读者的品读,才最终实现诗歌的价值。对于读者来说,要适时转变诗性思维,辩证的感悟诗人对新诗的创作与突破,同时,要能够拥有独立的理解诗歌的思维能力,从被忽略的平凡生活点滴中发掘诗意。[8]

参考文献

[1]尼尔·格兰特,《文学的历史》,希望出版社2003年版,第93页。

[2]汤奇云:《中国现代浪漫主义文学思潮史论》,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171页。

[3]李骞:《20世纪中国新诗流派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87页。

[4]汤奇云:《中国现代浪漫主义文学思潮史论》,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175页。

[5]王干,《废墟之花——朦胧诗的前世今生》,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65页。

[6]王干,《废墟之花——朦胧诗的前世今生》,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04页。

[7]王干:《废墟之花——朦胧诗的前世今生》,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10页。

[8]本文所选舒婷诗作均出自《舒婷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李晶参与资料整合。

任毅,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武汉大学博士毕业,福建省写作学会副会长,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从事中国现代诗学和鲁迅传播研究,在《光明日报》《当代文坛》《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小说评论》《中国文艺评论》《鲁迅研究月刊》《福建论坛》《诗刊》《诗探索》等报刊上发表论文150余篇,出版专著《百年诗说》《0596诗篇》等多部,入选福建省闽南师大新世纪优秀人才支持计划。

舒婷,原名龚佩瑜,1952年出生于福建厦门石码镇,朦胧诗派的代表作家,《致橡树》是朦胧诗潮的代表作之一。著有诗集《双桅船》《会唱歌的鸢尾花》《始祖鸟》等,散文集《心烟》《秋天的情绪》《硬骨凌霄》《露珠里的“诗想”》《舒婷文集》(3卷)《真水无香》等。曾获全国中青年优秀诗歌作品奖、全国首届新诗优秀诗集奖、庄重文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盛典“年度散文家奖”等。

猜你喜欢
舒婷朦胧诗浪漫主义
十九世纪法国浪漫主义大师
名家手迹
打开《中国浪漫主义文学研究(1950-1960)》
选本编撰在朦胧诗建构中的作用研究
浅谈朦胧诗语言的空灵性
浅析拉赫玛尼诺夫《g小调钢琴前奏曲》的演奏技巧
一路顺风
诗,我喜欢舒婷
远和近
诗人舒婷的育子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