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周易》文本可分为经、传两部分,其中,传文主要是对六十四卦经文的训诂说解。《广雅》作为纂集类训诂专书,在吸收《周易》正文训诂材料时,会根据各种训释的自身特点,对训释采取不同的处理方式,如直接吸收、改造吸收、归并训条等。将《广雅》训释还原到《周易》文本语境中,可以发现,不同训释所表达的语义内涵具有层次性,分别为词源层面、词义层面、象征义层面和卦性层面。
关键词:《广雅》;《周易》;训释;语义内涵
《周易》[1]的文本内容包含“经”“传”两部分:
“经”,包括卦象、卦名、卦辞、爻辞,共六十四卦;而“传”,即相传为孔子所作的“十翼”,包括《象
传》《彖传》《系辞》《文言》《序卦》《说卦》《杂卦》等[2](第六册,P2346)。最初,“经”“传”各自为文,自汉代开始,易家在传授《周易》时就逐渐将其中的《象传》《彖传》《文言》部分拆分、肢解,归附于各条卦辞、爻辞之下[3](P3-6),而《系辞》《序卦》《说卦》《杂卦》诸篇,文本内容与卦辞、爻辞之间没有严格的对应关系,多是由卦名、卦序、占卜卦象之事的整体视角进行统摄性说解,难以逐条拆分,故仍单独成篇。《周易》的正文训诂材料,多包含在今本《周易》属于“十翼”的部分内容中。
一、《广雅》所收《周易》正文训诂概说
《广雅》①由三国时期魏国张揖编撰,为增补《尔雅》所作。此书广泛收集周秦两汉训诂材料,其中的一些训释则来自《周易》正文训诂。张揖认为,《周易》的正文训诂材料具有比较特殊的地位。他在《上〈广雅〉表》中曾论及《尔雅》的作者及成书年代:
(周公)著《尔雅》一篇,以释其意义。传乎后嗣,历载五百。坟典散落,唯《尔雅》恒存。……今俗所传三篇《尔雅》,或言仲尼所增,或言子夏所益,或言叔孙通所补,或言沛郡梁文所考,皆解家所说、先师口传,既无正验圣人所言,是故疑不能明也。[4](P4-5)
不难看出,即使行文中有“今俗所传”“既无正验”“疑不能明”这类表示传闻、怀疑、揣测的语句,张揖仍将《尔雅》的著作之功系于周公,认为《尔雅》为周公所制,又赖后世先师通儒递相增补而成。由此可见,张揖秉承了孔子尊崇周公的传统,认同并巩固了《尔雅》经训的权威地位。而关于《周易》经、传的成书问题,两汉先儒基本达成共识,认为经系文王所演,传为孔子所作。与《尔雅》训释相比,《周易》的正文訓诂材料具有同等权威性,是张揖编撰《广雅》时重点关注、纂集的对象。
《广雅》一书的分类体制、编排体例、训释方式,均继承《尔雅》而来。其中,训释以直训方式为主,即“以单词训释单词”[5](P61),训释中的程序化用语基本没有改变。因此,《广雅》在吸收《周易》正文训诂材料时,是以词语训释为主的。在判断《广雅》训释是否由《周易》而来时,需要关注以下四个方面:
首先,比较训释中的被释词和训释词是否相同,当二者相同时,便可以证明《广雅》训释与《周易》训释间存在一定渊源和联系;如果不同,则要进一步考察是否为特意改造。
其次,广泛搜索材料,并审视这一训释的来源是否单一。如果其他文献中找不到同样的训释、只见于《周易》时,就可以认定《周易》是该训释的直接来源。
再次,如果其他文献中也有相同的训释,这又可以分为两种情况:第一,其他文献材料在时间上晚于《周易》文本的形成时间,那么《周易》仍为最早的直接来源;第二,难以判定其他文献材料与《周易》文本形成时间的先后顺序,则默认《广雅》训释具有多种来源的可能。
最后,在判断来源时,尽可能成组观察。如《周易·杂卦》“乾刚,坤柔,比乐,师忧”一句,从行文上看,“乾刚、坤柔、比乐、师忧”很难判定为训释,即使《广雅》中有“乾,刚也”的训释,也难以据此一例就认为该训释是直接继承《周易》而来;如果成组观察的话,就可以发现,在《广雅》中还有“比,乐也”“师,忧也”的训释,在《广雅》之前的其他字书、注疏中均未出现,唯见于《周易》行文之中,这样就可以判定上述训释都是吸收《周易》而来的。
《广雅》的训释体例决定了它在吸收材料时是以直训为主的,《周易》正文训诂中的义界形式,往往会被作者省略或改造为直训,以便归入训条之中。如《周易·乾·文言》:“元者,善之长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这里的“元、利、贞”三词,皆是“X之X也”的义界形式。在《广雅》中,则取义界“之”后的字作为主要训释词,将“贞、干,正也。利,和也。元,长也”分别收入《释诂》的相应条目中。其中,“贞,干也”,则是通过“贞,正也”的训释,辗转归并入“正也”一条中。而《彖》《象》《文言》中其他说解句义的部分,《广雅》都略去不取。《文言》是为“乾、坤”二卦专门作的传,其他卦下均没有这部分内容。同时,其他卦下《彖》《象》中可吸收的词语训释内容数量较少,更多的可直接吸收的训释内容,则是集中在《说卦》《序卦》《杂卦》等篇目之中。
二、《广雅》吸收《周易》训释的处理方式
尽管《广雅》在吸收《周易》正文训诂材料时是以直训为主,但张揖对于这些训释的处理方式却不尽相同。可以说,不同的处理方式,体现出张揖对《周易》训释的认知和理解是有一定差异的。这里,我们主要是从训释、训条两个层面入手,对这些训释的处理方式进行分类。
(一)训释层面
训释包括被释词和训释词,其中,被释词代表词义系统中的语义成员,训释词则是对这一成员语义内涵的解释。同一语义内涵可以有不同的释义方式,反映在训释上,就是同一个被释词可以有不同的训释词,训释词的更换,能够体现对词义的不同理解。从被释词和训释词的异同角度来看,可以将《广雅》吸收《周易》的训释方式分为两种情况:一是对训释的直接吸收,二是对训释的改造吸收。
1.直接吸收
所谓“直接吸收”,是指《广雅》与《周易》中的被释词和训释词完全相同。例如:
(1)《周易·说卦》:乾为君。
《广雅·释诂》:乾,君也。
按:《周易》文本中,采用了程序化用语“为”,这里的“乾”是被释词,“君”则是训释词。在《广雅》中,省略“为”字,直接训为“乾,君也”,这里的“君”是指上位的统治者。《周易·说卦》:“乾为天,为圜,为君,为父,为玉,为金,为寒,为冰,为大赤,为良马,为老马,为瘠马,为驳马,为木果。”《国语·周语下》:“成公之归也,吾闻晋之筮之也,遇乾之否,曰:‘配而不终,君三出焉。’”韦昭注:“乾下乾上,乾也。坤下乾上,否也。乾初九、九二、九三,变而之否也。乾,天也,君也,故曰配,配先君也。不终,子孙不终为君也。”在《周易》占卜之事的语境下,乾卦可以代表天、君一类的事物。
(2)《周易·序卦》:泰者,通也。
《广雅·释诂》:泰,通也。
按:《周易》之中,否、泰二卦正相反,否卦,坤下乾上,乾象天,坤象地,天在极高之处,地在极低之处,彼此之间没有交集和沟通,在古人看来这是不流动的体现,是滞塞之况,因此,否卦趋凶。而泰卦,乾下坤上,象天地交通之义,彼此流动,因此,泰卦趋吉。这里的“通”,其实指的就是天地之间的通达、通畅,毫无阻塞。
(3)《周易·说卦》:兑,说也。
《广雅·释诂》:兑,说也。
按:“说”,即“悦”,表示“喜悦”之义。说、悦皆以“兑”为声符,且两字声音相近。《荀子·不苟篇》:“见由则兑而倨,见闭则怨而险。”此处“兑”与“怨”相对为文,表示“喜悦”之义。在《周易》中,兑卦系兑下兑上,兑为水,水有润泽万物之利。东汉刘熙《释名·释天》:“兑,悦也。物得备足,皆喜悦也。”意思是万物由水的润泽而生长备足。
2.改造吸收
所谓“改造吸收”,是指《广雅》在吸收《周易》的训诂材料时,将被释词或训释词中的某一项进行改换。通常是改换训释词,即换用另一个词表达同一词义,这时一定会伴随着训条的归并。例如:
(4)《周易·序卦》:屯者,盈也。
《广雅·释诂》:盈、屯,满也。
按:《周易》以“盈”训“屯”,“盈”表示“盈满”之义。在《广雅》中,则将“盈”“屯”都作为被释词,并用“满”加以训释。《周易·序卦》:“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盈天地之间者唯万物,故受之以屯。屯者,盈也。屯者,物之始生也。”《说文解字·屮部》:“屯,难也。象草木之初生。屯然而难。从屮贯一。一,地也。尾曲。《易》曰:‘屯,刚柔始交而难生。’”“屯”字字形如同一根幼苗顶破地面时的初生状态,尾部根系仍然弯曲,两片嫩芽刚刚吐出,等待力量盈满之时即可破土而出,用以象征事物初生的艰难。同时,事物初生,正待成长,处于积蓄力量的上升趋势,因此,“屯”也可以表示“盈”“满”之义。
(二)训条层面
训条包括多个被释词和至少一个训释词,具有多对一的对应关系。在《广雅》中,大多数情况下,都会由一个训释词统贯多个被释词,少数单独成条的内容则集中在《释言》部分①。在一定程度上说,将训释归入相应训条之中,就意味着可以将相应的语义成员纳入到更大范围或更高层次的语义系统中。
1.单独成条
实际上,《周易》中的训诂材料拆分下来都是单独的训释。《广雅》在承继这些训释时,没有任何改动,仍然保留单独成条的原貌,不与其他词语联系在一起。例如:
(5)《周易·序卦》:睽者,乖也。
《廣雅·释言》:睽,乖也。
按:《说文解字·目部》:“睽,目不相听也。”“目不相听也”,桂馥《说文解字义证》引异文作“目不相视也”。“睽”的本义是指二目不能集中视线同视一物,后引申出“乖离、相违”义。《广雅》中还有其他与“乖”相关的训释,如“乖,偝也”,“乖,离也”,但张揖并没有将这一训释整合入其他训条。究其原因,是在于张揖要保留该训释“声训”的特殊性。在《广雅》“睽,乖也”一条前后的训释,如“经,径也”,“卦,挂也”,“天,颠也”等,都是声训。声训由于自身具有由声音入手探求命名缘由的特点,很难用同一训释词来统摄多个被释词,因此,不能轻易并入其他训条。
(6)《周易·序卦》:姤者,遇也。
《广雅·释言》:姤,遇也。
按:在姤卦中,巽下乾上,除第一爻是阴爻外,其余皆为阳爻,因此,其卦象上的解读是“一女遇五男”。姤,与“遘、媾、逅”等字同源,音近义通,皆有相交、相错之义,故有相遇之义。
2.归并成条
《广雅》继承了《周易》训释中的训释词和被释词,同时,又将这些词与其他词联系在一起,纳入更广的语义系统之中。例如:
(7)《周易·序卦》:蛊者,事也。
《广雅·释诂》:蛊,事也。
按:“蛊”的本义是害人的毒虫,又有蛊惑、迷乱之义。而“事”,其实并非“蛊”的词义。《周易·蛊》孔颖达疏:“褚氏云:‘蛊者,惑也。’物既惑乱,终致损坏,当须有事也,有为治理也。故《序卦》云:‘蛊者,事也。’谓物蛊必有事,非谓训蛊为事,义当然也。”可见,《序卦》所言其实并非“蛊”词义上的训释,而是在阐明蛊卦所象征的意义。物受蛊便有惑乱,遇惑乱则需要治理,“事”的意思就是“治理”,亦即《杂卦》所云“蛊则饬也”,“饬”的意思是“整饬、整顿”。《广雅》则将此统一归入“事也”一条中。
(8)《周易·序卦》:萃者,聚也。
《广雅·释诂》:萃,聚也。
按:《说文解字·艸部》:“萃,艸貌。”段玉裁注:“《易·彖传》曰:‘萃,聚也。’此引伸之义。”可见,“萃”的本义是指草丛生的样子,后引申出“聚集”之义。在先秦两汉时期,“萃”常训为“集也”,《诗经》毛传、《楚辞》王逸注、《国语》韦昭注皆如此。以“聚”为训释词,则首见《周易》,后代注疏家也继承了这一训释。“聚、集”实际是同一词义的不同表达方式,都是在解释“萃”的聚集之义,因此,《广雅》将这一训释统一归入“聚”条之下,从而把“萃”纳入到一个更广范围的“聚集”语义场中。
通过分析张揖在吸收《周易》训释材料时的处理方式,可以看出,他并不是简单机械地把材料抽出、放入,而是在词义层面对这些训诂材料进行加工、整理,以便更好地归入到《广雅》的体例之中。张揖对训释和训条所做的变换处理,既反映出他对训释背后词义的深刻理解,也反映出他对词义系统和词义聚合关系的深入认识。而对于特殊训释如“声训”一类,张揖则在语义层面外,还兼顾到声音关系,有意识地将这些材料单独放在一起,收入《释言》的相应位置,以免与其他训条混同。
三、《广雅》训释语义内涵的层次性
总的来看,训释中的直训方式具有一定迷惑性。一般来说,一个严格的词义训释,训释词与被释词之间或者是同义近义关系,或者是上下位关系,才能保证训释的合理性和准确性。但在依附文本语境的随文注释里,这类训释的被释词和训释词之间,还可以具有其他关系。《广雅》在吸收这类材料时,一旦分辨不够细致,就很容易把不同质的情况放在一处。这也体现在《广雅》吸收《周易》正文训诂材料中的相应训释上。如果将训释还原到《周易》文本语境中,同样单音直训的形式,实际上还可以分别表示词源、词义、象征义、卦性等四个层面的语义内涵。
(一)词源层面
这一层面主要包含的是声训。声训的目的一般都是为了推求词义的来源,探求命名缘由或构词理据。例如:
(9)《周易·离·彖传》:离,丽也。
《广雅·释言》:离,丽也。
按:“离”“丽”两字双声叠韵,都有“相并、附着”之义。《周易·离·彖传》:“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土,重明以丽乎正,乃化成天下。”这是说日月附着在天上,百谷草树附着于地上,万事万物各有所附着,各得其所宜。
(10)《周易·晋·彖传》:晋者,进也。
《广雅·释言》:晋,进也。
按:“晋”“进”两字双声叠韵,都有“进长”之义。《说文解字·日部》:“晋,进也,日出万物进。”晋卦坤下离上,是日出地上之象,在太阳照耀下,万物进长。这些训释,一方面是在词义层面探求词源,另一方面也是在卦名层面探求该卦的命名缘由,每个训释都可以在卦象上找到契合训释的说解。
(二)词义层面
这一层面基本可以确定是词义训释,可以纳入相应的词义系统或语义场中进行综合考察。例如:
(11)《周易·序卦》:颐者,养也。
《广雅·释诂》:颐,养也。
(12)《周易·序卦》:涣者,离也。
《广雅·释诂》:涣,离也。
按:例(11),“颐”训为“养”,属于经典常训,除《序卦》外,亦见于其他文献。西汉扬雄《方言》:“台、胎、陶、鞠,养也。”郭璞注:“台犹颐也。”东汉刘熙《释名·释形体》:“颐,养也,动于下,止于上,上下咀物,以养人也。”例(12),《说文解字·水部》:“涣,流散也。”可见,“涣”表示“离散、流散”义。《诗经》毛传训为“散也”,《周易》训为“离也”,虽然为异训,但表示的词义都是离散之义。
(三)象征义层面
这里的“象征义”,指的是《周易》文本中八卦可以借指、象征的事物。《说卦》一篇主要阐述了八卦在具体的卦象占卜中可以指代哪些事物。例如:
(13)《周易·说卦》:乾为天,为圜,为君,为父,为玉,为金,为寒,为冰,为大赤,为良马,为老马,为瘠马,为驳马,为木果。
《广雅·释诂》:乾,君也。
《广雅·释言》:乾,天也。
(14)《周易·说卦》:震为雷,为龙,为玄黄,为敷,为大涂,为长子,为决躁,为苍筤竹,为萑苇。其于马也,为善鸣,为馵足,为作足,为的颡。其于稼也,为反生。其究为健,为蕃鲜。
《广雅·释天》:震,雷也。
《说卦》的行文都是以“为”来进行說解,旨在说明在具体的占卜时,八卦的各自卦象能够与哪些事物发生联系。张揖当然是了解这一意图的,他在处理这些材料时,只酌情吸收了三个训释,同时,这三个训释所表示的语义内涵也有所不同。在例(14)中,“震”的基础词义就是雷,在这一基础上,引申出震动、震惧等词义。《说文解字·雨部》:“震,劈历,振物者。”段玉裁注:“劈历,疾雷之名。”可见,“震”的本义为雷,“劈历”是疾雷之名。《春秋·隐公九年》:“三月癸酉,大雨震电。”这里的“震”亦指雷。例(13)中“乾”的情况,却与之不同。《说文解字·乙部》:“乾,上出也。从乙,乙,物之达也;倝声。”《说文》以“上出”为乾的本义,而后用为卦名。在《周易》的文化语境中,乾卦可以指称君、天之类的事物,但并不意味着“乾”作为一个词,就具有“君、天”一类的词义。“君”“天”与其他未被吸收为训释的事物一样,是乾卦所具有的象征义,只不过在君主统治的政治语境中,借此卦名代指君主的频率和其他事物相比更多,于是带有某种专名色彩,但从词义层面审视,它并不是“乾”的词义本身。同时,“乾”训为“君”,与《广雅》同一训条的其他词语相比,如“官、元首、主、上、伯、子、男、卿、大夫”等,也显然不属于同一层级。
(四)卦性层面
这里所谓的“卦性”,是指《周易》在对文本进行阐释时,赋予相应卦象的一种品质或情感。如前文提到的“蛊,事也”一则,王引之《经义述闻·周易》“蛊”条曾考证云:
蛊之言故也。……蛊训为事,故《太玄》有《事》首以象《蛊》卦,此又一义也。褚氏、伏氏不解训蛊为事之意,乃谓事生于惑,且曰“非谓训蛊为事”,是不达训诂之体也。且如其说,则干父之蛊、干母之蛊,亦将以为干亲之惑乱,其可乎?《正义》《集解》及史征《口诀义》皆沿其误,盖古训之湮久矣。《尚书大传》曰“乃命五史以书五帝之蛊事”,蛊事犹故事也。说者不得其解,乃曰“时既渐浇,物情惑乱,故事业因之而起”。失之远矣。[6](P34)
王引之指出,“蛊”当破读为“故”,“蛊”训为事,是假借义,并以扬雄《太玄》、《周易》蛊卦爻辞“干父之蛊、干母之蛊”、《尚书大传》“蛊事”为论据,认为这些地方的“蛊”均为“故”,“蛊事”即“故事”。不过,王引之可能没有考虑到,“蛊”作为一个卦名,如果破读为“故”,在卦象上就无法说解。蛊卦巽下艮上,《象》曰:“山下有风。”《周易程氏传》云:“山下有风,风遇山而回,则物皆散乱,故为有事之象。”《左传·昭公元年》:“在《周易》,女惑男,风落山,谓之蛊。”杜预注:“巽下艮上,蛊。巽为长女,为风。艮为少男,为山。少男而说长女,非匹,故惑。山木得风而落。”可见,在卦名与卦象关系的阐释上,重点都放在“惑乱”“散乱”,若将“蛊”释为“故”,“故”则无惑乱之义。因此,至少从卦名来看,“蛊”是不能破读为“故”的。《序卦》中“蛊,事也”,是因卦名为训,也不应破读为“故”。就此而言,王氏之说有误。
王引之《经义述闻·周易》“匪躬之故 随无故也”条又云:
《杂卦传》:“随无故也,蛊则饬也。”韩注曰:“随时之宜,不系于故也。随则有事,受之以蛊。饬,整治也。蛊所以整治其事也。”……今案:故,事也。随之为道,动静由人而己无事,故曰“随无故”也。蛊则有事矣,有事则当整治,故曰“蛊则饬”也。玩“则”字文义,与上句正相呼应,明随无事而蛊则有事也,蛊之为言犹故也。[6](P54-55)
韩注《杂卦》“随无故”之“故”,是缘由之义。王引之认为,这里的“故”与“事”同义,前后两句是说随、蛊二卦,义正相反,随为无事,蛊则有事,所以需要整饬。笔者认为,这种理解与《序卦》之文不符。《序卦》云:“豫必有随,故受之以随。以喜随人者必有事,故受之以蛊。”可见,随、蛊二卦之间相连相次的根据,是在于随则有事,而非无事。有事而成蛊,有蛊则产生惑乱,是以需要整饬。因此,综合来看,“事”并非“蛊”的词义或假借义,而是从其卦象和卦义之中提取出的“治理”义而已。
(15)《周易·杂卦》:乾刚,坤柔,比乐,师忧。
《广雅·释诂》:乾,刚也。
《广雅·释诂》:巛,柔也。
《广雅·释诂》:比,乐也。
《广雅·释诂》:师,忧也。
“比”训为“乐”,“师”训为“忧”,只有《广雅》中出现这样的训释,其他训诂材料中皆未见到。王念孙《广雅疏证》云:“《杂卦傳》‘比乐师忧’,言亲比则乐,动众则忧,非训比为乐、师为忧也。此云‘比,乐也’,下云‘师,忧也’,皆失其义耳。”“亲比则乐,动众则忧”中的“则”,表因果先后关系,乐和忧是由相应行为而带来的情感结果,属于卦性层面的深入阐释,而非词义训释。“乾”具有“刚”的品质和德性,是因为乾卦纯阳,刚健则为阳的象征。《广雅》吸收“乾,刚也”为训释,在《释言》中单独成条,不与其他词语相混淆,却将“比乐”“师忧”的训释并入其他词语,共同组成一个训条,显然是打乱了自身的词义系统。之所以会出现上述现象,可能是因为作者受到了《杂卦》整体行文的影响。《杂卦》在说解卦义卦性时,许多语句与常见训释形式“某(者),某也”并无差别,如“解,缓也”“蹇,难也”均属于此类情况,通过“也”字来提示训释关系。在这一形式的影响下,张揖便将这里的语句理解为单字相训,并改造成相应的训释形式收录入《广雅》中。
通过对以上材料的梳理,不难看出,《广雅》在吸收《周易》正文训诂材料时,有些并不属于训释,有些则不属于词义训释,但仍然被《广雅》收录其中,可以想见,这是由《周易》文本的经学地位所造成的。从当代训诂学视角来看,《广雅》作为纂集类训诂专书,其中的训释内容并不完全是严格意义上的词义训释,其中亦掺杂了一些文意训释。作为编撰者,张揖虽然对所收录的训释进行了加工和整理,但仍然出现了归类不到位、甚至理解不恰当等问题。因此,在使用《广雅》这一工具书时,我们应尽量查找训释来源,还原其文本、文化语境,努力探求形式相似而不同质的训释的语义内涵,并将词义训释和文意训释清楚地分辨出来,以免误解、误用。
参考文献:
[1][三国魏]王弼、[晋]韩康伯注,[唐]孔颖达正义.周易正义[A].[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C].台北:艺文印书馆,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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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ultilevel of Explanation Semantic Contents in GuangYa(《广雅》)
——Taking Textual Exegetical Materials in ZhouYi(《周易》) Absorbed by GuangYa(《广雅》) as an Example
Tian Xinyua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China)
Abstract:ZhouYi(《周易》)is consisted of two parts: Jing(经) and Zhuan(传). Zhuan(传) contains the explanation of Jing and 64 hexagrams. As a compilation book of exegesis, GuangYa(《广雅》) absorbs part of the monosyllabic word explanations in the textual exegetical materials in ZhouYi(《周易》), and processes them by directly and indirectly absorption, and merging them as a series, according to different characteristics of each explanation. When the explanations brought back to the context of ZhouYi(《周易》), it is easy to find that the semantic contents expressed by different explanations are multilevel, which can be divided into etymology, meaning, symbolic meaning, and divination.
Key words:GuangYa(《广雅》);ZhouYi(《周易》);explanation;semantic connotation
作者简介:田鑫媛,女,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①《广雅》在流传过程中曾历经散佚、误抄、臆改等,致使传本讹夺之处甚多,王念孙的《广雅疏证》对传本进行了精审的校勘。因此,本文在引用《广雅》相关内容时,以《广雅疏证》为准。
①在《广雅》中,《释诂》《释训》中的内容多为长训条,一个训条中的被释词数量基本在3个以上。《释言》中的内容则多为短训条或单一训释,一个训条(训释)中的被释词数量基本在2个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