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卡诺
突然想写一写那些年在街道散过的步。
但想到散步这个名词的时候,突然变得陌生化了。
首先,散步需要还不错的心情与身体,其次,散步需要一条可以“散”的街。
我曾经在很多街道,见到过黄昏日落,婚丧嫁娶,也有熙熙攘攘的游客,大大小小的买卖……但未必怀着散步的心情,我只是路过。
摄影家亨利·卡蒂埃布列松说:“超现实主义者独自在街上游晃,没有目的地,但却带着一份仔细、认真思考过的警觉,随时准备捕捉突如其来的细节,那种会掀揭出平庸日常经验表面底下潜藏着的惊人、慑人实象的细节。”
于是想好好回忆一下,我到底曾经路过哪些街道,又曾经在哪条街,真正地散步过。幸好有的事不必刻意去想,石子入水,涟漪荡开——它们自然就来了。
有一次散步是在学校的图书馆旁。
我们从图书馆一楼左邊,散步到一楼右边。一楼大自习室旁有一株失水的植物,朋友记录下来,阳光照射的角度,路人路过的次数,有没有人在它的身边停留。大概三点十五分,那棵植物身上的日照最为充足,我们蹲在那里,用本子画下光线的明暗,画得一团糟,只有一坨坨的绿色。
朋友在本子上仿写了别人的诗:我是千年的火焰——凝聚成炽静的绿。
有一次散步是在家乡的跨江大桥。
我们一遍遍来回走着,不知道过去多少时间。身边的人蒙太奇一般经过:那些骑摩托的少年、无所事事挺着肚子走过的中年人、头发梳得整洁的阿嬷、牵手的情侣、川流不息的车辆。他们平平无奇,就像我们一样。江水在脚下流着,时间就要过去,突然桥上有个年轻人狂奔起来,我不认识他,他当然也不认识我们,他就那样跑着。
我在早早落下的黄昏里突然产生了骇人的吃惊,他跑起来,凝练、快速,瘦弱的身躯像一道闪电,似乎里面有个幽深的快要炸裂的宇宙——他不曾看一眼我们。我所感到吃惊的是,那些朴素的面孔、陌生的流动的人群,他们其实也有自己一个黯淡的、绚丽的、正在旋转的宇宙吧!而我们路过彼此,我们称呼彼此为“平平无奇”。没有人像那个少年一样,他突然跑起来,他的宇宙突然打开,让人措手不及堕入戏剧性中,黄昏与江水为他铺展了陌生化的绚丽。
然而片刻,黑夜来临了,一切归为,川流不息。
有一次散步是在他乡的一个小镇。
那个小镇是多么的陌生,它在旅游图册上有很多花花绿绿的介绍,有关于历史、传统、神话、传说的记忆。它有个娟秀的像诗词里的名字,那个名字在地图上,念出来就是一个徐徐的春天。
我选择中午出去散步,中午是最安静的时候。路过小镇快要拆迁的楼群,门口一块古老的牌匾,附近开着小卖部,小孩子蹲在那啃冰棒。那个陌生的女孩出现在小巷门口,有人为她打伞,她脸上画得一片煞白,眼珠特别突出,我被浓重的妆容吓了一跳。她走出门槛,差点踉跄,旁边看上去像伴娘的人扶了上去,她再抬头的时候,风刚好送了一缕头发在她唇边,神色温柔,然后她停住了,突然响起的鞭炮声在正午把蝉鸣炸得随风散开。
像所有新旧不接的小镇的女儿一样,伞下的她们缓缓抬起脸,或者喜悦,或者悲喜莫辨;有时泫然欲泣,有时也沉默,她们缓缓抬起,一张素净或浓妆艳抹的脸。然后,在鞭炮声中,在喜气洋洋的喧闹声中,在四分五裂的蝉鸣声中,把自己迈进另一段命运。
小女孩仍旧蹲在那里吃冰棒,她把脸凑向小卖部的风扇,闭上眼,胡乱叫着。她在玩跟自己的游戏。
这就是今天想起的几次散步,我很久没有心情再散步。
故事还没有写完,因为散步是没有故事的,散步不能去等待故事发生,等待会让散步变成狩猎,一旦人变得精明而警觉,便无法真正散步。
我只是路过了他们的时间。
只是以自己的时间走着自己。